第59章

  一日後,陸家安排的船隻都準備好了。

  老太太及從餘杭過來觀禮的親戚們收拾好箱籠,迫不及待地回家去。

  陸家闔家來送。

  陸正一直垂淚:「母親怎地就不肯多留些日子,讓兒子與兒媳盡孝膝下呢!」

  陸老夫人慈祥得不得了:「我自然知道你孝順。只我年紀大了,日常慣與族裡的老妯娌們相伴,要分開實在難過。反正江州與餘杭不算遠,比之從前近得多了,往來也方便。隨時來,隨時來。」

  陸正只道自己不孝,一直在外。

  陸老夫人道:「你是一家子的主心骨,支撐門楣便是最大的孝心了。」

  待到兒媳、孫子、孫媳婦上來辭別。老太太對唯一金孫自然是萬般不舍,對兒媳便例行公事般的笑笑。等輪到溫蕙,溫蕙覺得那笑不僅假,而且那老太太似乎對她唯恐避之不及?

  但溫蕙自從將她在自己心裡定義成一個「惡」人之後,心態上便調整得非常之好。該行禮行禮,該說吉祥話說吉祥話。

  陸夫人看在眼底都暗暗點頭,覺得溫蕙於氣度上,實有很大的進步,竟能淡然面對太婆婆的冷待了。

  她哪知道她這兒媳是簡單的一刀切,在自個心裡邊將人簡單粗暴地就分為「好人」和「惡人」了呢。

  自陸老夫人牽頭,眾人紛紛登船,因人多,竟雇了好幾條大船,實令溫蕙咋舌。

  先上去的自然是主人們,僕婦們亦步亦趨。

  陸家眾人在岸上目送。

  只老太太身後的僕婦中,忽有一個年輕女子回頭,往這邊看了一眼。

  那一眼,有著說不清的幽怨,也不知道到底是看陸睿,還是看溫蕙,或者兩個人都看?

  溫蕙一怔。

  沒有人告訴她那女子是誰,可是這一眼之中,溫蕙心頭忽然閃過靈犀,一瞬間便明白了她是誰!

  原來玉姿,生得這麼漂亮。

  溫蕙控制不住自己轉頭去看陸睿。

  陸睿正看著登船的人。他的目光像是落在每一個人身上,又沒有落在具體的誰身上。玉姿在僕婦中漂亮得一眼便能看到,在陸睿眼中似乎也與旁的婦人沒有區別。

  他是沒看到玉姿?

  就在眼前,該看到了啊。

  或者他看到的時候,竟不會想起這是曾跟他同床共枕過的女子嗎?

  溫蕙感到深深的困惑。

  心底又隱隱難受,卻是一種與「妒」並不相同的難受。只太難說得清,溫蕙也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或許又是她亂發臆想了吧?

  是呢,她自小就是這樣的怪人。

  虞家舅母們與陸夫人道別。

  二夫人道:「我看了幾日,你這媳婦很不錯,你以後要享媳婦福了。」

  陸夫人笑吟吟:「可是嫉妒了?」

  小舅母這次終於沒說什麼,只多看了陸睿一眼,神色頗有幾分遺憾。

  溫蕙帶著「被誇獎後的羞澀」站在陸睿身邊,心底暗暗替自己的親娘溫夫人驕傲了一把。

  ——那麼多人想當陸嘉言的岳母呢,最後這位子被她親娘坐上了,值得驕傲。

  親戚們都上了船,幾隻大船張起了帆。江州和餘杭水系貫通,行船要比陸地快得多了,幾日便到。陸老夫人說「隨時來」也不是虛的。

  溫蕙極目遠眺,目送帆船離去。她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前面陸夫人的身上。

  陸夫人身形毫無變化,肩膀也從未鬆弛。但溫蕙在這一刻就是清晰地感受到了她身上那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原來竟這麼明顯嗎?溫蕙吃驚。

  陸夫人如此端持,還如此清晰呢。再想想她自己拍胸口、長吐氣、松肩膀……怨不得陸夫人要提醒她,不要讓別人察覺出來呢。溫蕙想著,以後可得注意些。

  但溫蕙其實忽略了一點——以溫夫人的端持,便是親密如她的丈夫陸正,就在身邊,亦不能發現妻子正「鬆了一口氣」。實是溫蕙自小習武,對人的氣息比旁人更敏感一些。

  陸夫人是她的婆婆,她下意識地時時刻刻都關注她。陸夫人此時的狀態,正接近於「自戰場下來,才卸甲」,於溫蕙,感受得便比平時、比別人更清晰些。

  親戚們一走,陸府一下子就顯出來清靜了。

  陸睿道:「明日裡我也要回書院讀書了。」三白書院在江州城郊,陸睿要早起出城,傍晚回城。

  只江州城也沒有多大,跟溫蕙描述了一下,溫蕙估量著,差不多也就是從一個百戶所到另一個百戶所一半的距離,可能都還不到。

  陸睿道:「明天起,你便一個人陪伴母親了,你可行?」

  溫蕙小胸脯一挺:「當然行!我這兩天,都跟著母親和喬媽媽處理家事呢!」

  陸睿好笑:「瞧把你厲害得!」

  他眉眼舒展,道:「那就把母親托給你了。」

  溫蕙胸中如盪層云:「我盡力讓母親開心!」

  陸睿又去上房陸夫人那裡說:「明日兒子便要回書院讀書了,溫氏什麼都不懂,她什麼地方做得不好,母親儘管罵她。」

  這些天連軸轉,事務多且繁瑣,好不容易都結束了,陸夫人給自己放半天假,執著棋子打個譜。聞聽陸睿這話,她眼也不抬,冷笑道:「罵有什麼用?該當天天給她立規矩,來了先在門外等一炷香的功夫,再進來伺候我用飯,一上午都站著聽我教導家事才行。」

  陸睿的嘴巴張了張。

  陸夫人把棋子一丟,乜了他一眼:「當我是你祖母?」

  陸睿摸摸鼻子,頗訕訕。老實下來,說了真話:「蕙娘還小,人也憨,沒心機,反應不夠機敏,說話也不太懂得婉轉含蓄。還請母親多寬容她。」

  陸夫人冷哼一聲,道:「我們婆媳的事,你少操心。自去上你的學去!」

  陸睿深深一揖:「蕙娘就托給母親了。」

  陸夫人道:「快走。我見不得蠢人。」

  陸睿灰溜溜走了。

  喬媽媽一直繃著,待他走了,才撲哧一笑。

  陸夫人頗看不起,道:「竟跟我玩這雕蟲小技。」

  喬媽媽嘆道:「也是在老夫人面前慣了。」

  老虔婆聽不得陸夫人一丁點好話。陸睿小小年紀時便發現若在祖母面前隱露對母親「不在意」或者「不滿」的口吻,反而能讓母親能在祖母面前更輕鬆一些。

  久而久之,無師自通了這等話術。

  只陸夫人卻不是老夫人,不吃這一套。

  喬媽媽又掩口道:「還說人家憨,不機敏。」實覺得好笑。

  陸夫人也納悶:「溫氏雖學問、見識上欠缺些,但並不愚笨。」她那兒子定是自視太高,竟覺得溫氏不機敏。

  她們兩個哪知道,陸睿常把溫蕙吻得暈暈乎乎,手腳都發軟,哪裡還機敏得起來。

  只陸夫人忽又道:「他小時候不是這樣的……」

  睿官兒小時候,明明愛笑,話很多。後來他出了蒙,要正式進學了,那時候陸正還在一地任縣令,當地實無什麼像樣的書院,家裡便為他安排了餘杭的梧桐書院。睿官兒帶著幾個丫鬟,數個小廝回去了餘杭。

  她在外面陪著陸正做官。

  等再見到,那孩子長高了些,卻不愛笑了,也不愛說話。

  他身邊的人全換掉了,都是老太婆安排的人。

  他趁著丫鬟們退下,才悄悄跟她說,母親,我在祖母跟前會對母親冷淡,但不是真的,母親不要當真,不要真的難過。

  陸夫人回憶起這些,眼睛忽然模糊了。

  翌日天亮,溫蕙醒來。

  她伸個懶腰,拉拉韌帶,穿著中衣中褲便先在房中扎了一炷香的馬步。

  在溫家的時候,通常都是在院子裡扎。只女子扎馬步的樣子肯定是不夠雅相的,在溫家自然無事,但溫蕙直覺,若她扎馬步的樣子被陸家的丫頭們看到了,她們或許面上不敢,但心裡一定會笑的。

  溫蕙也是有心眼的。

  銀線和落落聽到她裡面動靜起來,便進來了,收拾床鋪、打理今日要穿戴的衣裳首飾。

  扎完了馬步,練完了基本功,溫蕙套上練功的短打,從箱子後面摸出了她的棍子,拎著便去了院子裡。

  院子裡的人也都已經起了。

  青杏、梅香已經在茶房裡燒熱水。孫婆子、寧兒、彩雲在院中灑掃,燕脂拿塊抹布擦拭著檐廊下的條凳。見了她,俱都屈膝喊一聲「少夫人」,一派清晨景象。

  「你們忙你們的,不用管我。」溫蕙提著棍子走下台階,只提醒,「離我遠點。」

  寧兒、彩雲便都避開,只已經見識過了,現在也不會再驚訝了。少夫人一根長棍舞起來,虎虎生風,神鬼莫測的,煞是好看。

  待收了棍,溫蕙才感覺是終於恢復了正常的晨練強度。然後回房洗漱梳頭換衣裳,往上房去請安。

  媳婦晨昏定省的時辰都是有講究的,媳婦來的時候定是公公已經走了,以免公媳碰面尷尬。溫蕙雖和陸正同在一個府里,卻是極少和這公公碰面的。

  至今,她熟悉了陸睿,熟悉了陸夫人和陸夫人身邊的喬媽媽、楊媽媽等一干人,公公陸正對於她,卻始終仿佛一個陌生人。

  陸正若宿在上房,陸夫人便須起得早些,服侍了陸正用早飯。等陸正走了,兒媳便正好也來了。若陸正不宿在正房,陸夫人還可以多睡一會子再起,起身了,兒媳便也正好來了。

  現在陸正宿在上房的時候不多,陸夫人樂得輕鬆。

  溫蕙來了,陸夫人便和溫蕙一同用早飯。

  飯用完了,院子裡等著回稟的媳婦子已經規矩排了一隊。陸夫人和溫蕙坐了正堂,一個一個地喚進去回事。

  天下的家務都是差不多的,只陸家人多,事更多一些。最重要的是,於銀錢、用度上的標準不太一樣,溫蕙須得細聽,對自家的用度心裡有個數。

  只讓溫蕙咋舌的是,許多事都得提前許多日子便開始操辦。譬如現在還是春日裡,前兩天她便幫著打理府里下人做夏裝的事。

  而今天,竟然已經把端午的節禮提上日程了,這其中就有青州少夫人的娘家,也就是溫家。

  原來是一些離得遠的人家,須得算好路程時日提前將節禮上路,怪不得江州青州離得那麼遠,每份節禮都能趕在正日子前抵達。

  只溫蕙想,她哥哥們走了才幾天啊,馬上陸家的端午節禮就要出發了。

  怎麼就不能當時讓哥哥們一併直接帶回去,多省事呢。

  就不。

  就得講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