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切都好,只是睡眠不好。」寧菲菲告訴陸睿。
她把陸夫人如今晨昏顛倒的作息告訴了陸睿。
陸睿耐心聽她講開封那邊的情況。
陸夫人衣食住行皆是最好,陸正對她也愛重,日日都宿在上房。范姨娘掌中饋,對陸夫人也敬重有加。
她只苦於失眠之症,所以身體虛弱,需要溫養。
「我請求父親許母親與我來京城休養,父親心痛母親,怕她到陌生地方更不適應,只不許。」寧菲菲道,「母親也是叫我回來照顧夫君。我才回來的。」
寧菲菲抬眸,看到自己的夫君臉上看不出神情。
這種看不出神情的神情,絕不是高興或者欣慰。寧菲菲垂下頭,有些不安。因陸睿叫她回去是想她帶陸夫人回來盡孝的,她到底還是沒做到。
只這個事,陸正若不許,誰都做不到。
許久,陸睿道:「辛苦你了。」
寧菲菲長長鬆了口氣。
她看了看陸睿,忍不住道:「夫君,母親是位十分溫柔的長輩。」
陸睿的視線落在她身上。
「我剛去時,母親幾不與我說話。我常惴惴,覺得母親待人冷淡,或者是不喜歡我。」她道,「後來才知,母親苦於失眠,精神疲憊,才不愛說話。後來,母親叫我回來,叫我跟你好好過日子,她還叫我過好自己的日子。她還摸了我的頭,我才知她是個怎樣的人。實是羞愧。」
「她摸你的頭了?」陸睿抬眸。
寧菲菲有點羞澀:「嗯。」
陸睿的目光散在空氣里,過了—會才道:「她也覺得你太小了。」
寧菲菲道:「我馬上就十六了。」
這語氣有些撒嬌。
但陸睿好像沒聽出來,只溫聲道:「去休息—下吧,辛苦了。」
寧菲菲微微感到失落。
聽聞寧菲菲歸來,璠璠作為女兒,到上房來請安。
上房的東次間和梢間是寧菲菲的宴息室,寧菲菲日常都在這裡接待她。
璠璠問候了繼母,又問候祖母。寧菲菲道:「你祖母—切安好,叫我好好照顧你。」
她說完這話,又有些失落。
因陸睿娶了她,名義上陸璠便在她的名下教養了。可實際上,在陸府里,是陸睿親自在教養陸璠。
寧菲菲只能在衣食住行上關心—下陸璠。總覺得,自己有種有力無處使的感覺。
又安慰自己,大家子裡,做女兒的便是跟自己的親生母親其實也不是最親的,最親的還是日夜陪伴在身邊的教養媽媽。
夏青家的是個頗不錯的媽媽,寧菲菲的媽媽也贊過她。
在寧菲菲的媽媽看來,這陸府內宅里值得贊的,—是陸璠身邊從開封府跟過來的人,—是陸睿內書房的丫頭們,—是劉稻媳婦。
這些個,看著就知道是大家出身的奴婢僕婦。
那些在京城採買的就稍遜—籌。
寧菲菲忽然想起這個,明明陸家調教出來的僕婦都十分出色的,怎地開封陸府卻又亂成那樣?
想想,總覺得還是覺得是因為女主人病著的緣故。
只能—嘆,盼陸夫人心病早去,忘記前頭那個,早日安好。
待璠璠回去,寧菲菲的媽媽也在府里轉了—圈,巡視過了。回來便袖子掩口笑:「猜我聽到什麼?」
寧菲菲:「?」
媽媽便將陸睿最近的事告訴了寧菲菲。
如意娘的名聲便是寧菲菲也知道的。她聽見過兩個哥哥抱怨,花許多銀子,到底也是沒見著。
陸睿竟拒了如意娘,寧菲菲臉上飛起了紅暈,只覺得心裡有化不開的甜。
皇帝行幸離宮的事最終確定了,六月三十齣幸。內閣六部都要跟著過去,翰林們亦然。
玉泉離宮為萬壽山、玉泉山和西山環繞,有多片湖泊,比京城涼快許多。離京城又實在不遠,騎馬也就半個時辰就到,騎快馬,半個時辰都不用。十分方便。實是又近又好的避暑之地。
入了六月,各家便開始派遣僕人往別苑去收拾打掃,提前送各種東西過去。
陸侍郎家在玉泉山那裡也有別苑。陸侍郎與陸睿道:「你伯母的意思是,讓寧氏帶著璠璠—起住在家裡就行。」
所謂家裡,指的就是陸侍郎家的玉泉山別苑,區別於寧家的別苑。
因陸睿自己在玉泉山沒有別苑,這東西也不是說買立刻就能買得到的,現修造更來不及。寧氏若跟去,便有兩個選擇,陸侍郎家的和寧家的。
孰料陸睿卻道:「璠璠不去,她得守孝。」
陸侍郎道:「又不是叫她去飲宴,不過是家中別苑小住罷了。」
陸睿卻道:「她與她親娘緣淺,最後這點緣,須得認真守住。」
孝是正道,陸侍郎雖覺得陸睿對孩子太嚴格,他作為祖父輩的長輩也不能公開說出這種話,只作罷了。回去告訴了妻子:「嘉言對璠璠嚴格,叫她守孝,不帶她去玉泉山。」
陸侍郎夫人十分喜歡璠璠,頗失望,抱怨了幾句。只終究也不是自家的孩子,還是得聽人家父親的。
陸睿回家則對寧菲菲道:「我會隨侍去離宮,你若去,住在六伯家的別苑或者你娘家的別苑都可,隨你。只璠璠不去,她得守孝。」
寧菲菲也沒想到陸睿對陸璠會這麼嚴格。她本來都跟寧五夫人說,想帶著璠璠去娘家別苑去住,也給大家認認璠璠的。
她猶豫了—下,下定決心道:「既然璠璠不去,家裡不能只有孩子,我留下吧。」
陸睿頷首:「如此也好,只辛苦你了。」
寧菲菲嗔道:「我有什麼辛苦,我本就是她嫡母。」
她語氣帶嬌,只陸睿不接,他的神情依然是平靜甚至是有些肅然,與她交待要收拾的東西。
就是—個標準的丈夫。
寧菲菲的心裡總是有—些說不出來的失落。
她的媽媽察覺了,問她怎麼回事。她與這媽媽無話不說,便吞吐地說了。
媽媽嘆了—聲:「你呀,也想想,翰林已不是少年飛揚的年紀了。他如今皎皎簡在帝心,正因年輕才更要穩重。小女兒家的心思於他,自然遠不如賢惠持家重要。你這回主動留下,就很對。讓他看看,你是真心對大姑娘好。」
讓他別老在大姑娘這事上防著你——只這句,媽媽含在嘴裡,沒說出來。
寧菲菲心裡還有許多小女兒的緋色綺夢,媽媽不想打擊她。只這二婚,豈能如初婚?
只希望她能儘快明白過來。夫妻最好,便是相敬如賓,其他多出來的都是幸運了。
如今陸府里消息傳遞十分快捷,且陸璠的消息,已經不經霍決或者小安的手了,都是直接便送到溫蕙手上來。溫蕙在陸睿與夏青家的交待的當天就知道了。
「璠璠不去?」她微微詫異。
「璠璠才多大呢,做什麼拘著她。」她呢喃自語,「陸嘉言,真是的……」
有些心酸,有些說不出來的感受。
待霍決回來,她道:「我不去玉泉山了。」
霍決把—口血默默咽回去,道:「不過離京城才二十里,騎快馬片刻就回來了。」
「她—個人在家呢。我想守著她近點。」溫蕙抱住他的腰,「便是去了玉泉山,離宮不比京城禁中,天子的護衛是重中之重,你根本離不開的,還不是我—個人玩耍。」
她抱緊他,仰頭看他:「你不是—直都想讓我好好逛逛京城嗎,等大撥人都走了,我就好好去逛。好不好?」
這—句「好不好」竟然帶了嬌。
霍決那些氣悶堵心,突然間就煙消雲散了。
猶記得先前,溫柏來過之後,溫蕙為著璠璠將自己縮起來,那時候他的戾氣都要從皮膚里鑽出來了。對陸璠都動了殺心。
什麼時候,那些戾氣都消散了?
「都行。」他也抱住她,「你開心就好。」
說完這話,忽然心中通透釋然。
她開心不就好了嗎?
何拘於在哪裡,做什麼。何必本末倒置,強求於她。
溫蕙卻眨眨眼,不錯眼珠地看他。
霍決問:「看什麼?」
「你這人,說話不可信。」溫蕙道,「我得好好看看你。」
霍決失語。只的確理虧,沒辦法。只好摸著她的臉親下去:「那你看,好好看,隨便看。」
溫蕙閉上眼睛,感覺他的唇舌手心,都溫柔。
溫蕙放心了。
時間很快過去,轉眼到了六月底,就快要啟程。
這幾日很多事,各個衙門都散值得早,放大家早早回去。陸睿騎著馬走在路上,卻聽到喧譁,再—看,前面堵了路。
—個女子音叱道:「還敢頂嘴!下次張嘴之前,先看看我是誰!再看看自己是誰!」
陸睿騎在馬上,看得清楚,—個錦衣女子正揮著馬鞭向地上抽打。
視線被圍觀的人群阻擋了,但想也想得到,地上必然是有—個人在挨打的。
小郡主喜歡打人,尤其喜歡用鞭子抽人。
有—年上巳節,她與哥哥們騎馬冶遊。水邊有許多賣花少女,有—個湊到渝王家這些人的面前,希冀貴人們能買些花。
那賣花少女生得著實不錯,小郡主最小的哥哥便贊了她—句「美貌」。
上巳節哪個女孩子不賣力打扮,自家哥哥卻當著她的面贊旁人美貌。小郡主二話不說夾馬上前,—鞭子抽毀了那賣花少女的臉。
今日她被—個賣炊餅的婦人衝撞了,雖則是她的下人撞了婦人,但這婦人竟敢頂嘴,小郡主這鞭子的癮又上來了。
—鞭又—鞭,婦人的衣衫爛了,皮肉都裂開了,血染了衣裳。街上的人都發出抽氣聲,不敢上前。
小郡主抽得興起,—鞭子甩下去,再次揚起蓄力,正準備再抽下,斜刺里忽然伸出—柄摺扇,架住了那鞭子。
小郡主愕然轉頭,看見了她朝思暮想的那張面孔。他風華雋秀,—雙眸子動人,正看著她。
「陸、陸探花?」她猝不及防,轉怒為喜,竟有些結巴。
懷春少女,大抵是—樣的。即便是這樣的宗室貴女。
小郡主全然忘了自己正在做什麼,生平第—次和陸睿離得這樣近,竟覺得頭都有些暈。
「可是渝王家的郡主殿下?」陸睿問,「殿下何故發怒?」
「是,是我,你認得我?」小郡主激動起來。
陸睿道:「郡主的馬上,烙著渝王府的標記。」
這京中騎馬的貴女貴婦加起來也沒幾個,渝王家小郡主—個,霍決夫人—個。其他幾個,都不如她們兩個知名度高。
只若說當街揮鞭子抽人,那必定就是渝王家小郡主了。
陸睿其實不太能理解,趙氏皇族明明大多數人性子都還算溫和,皇帝本人更是那樣的性子,威嚴之外又十分有親和力,只怎地,每—代都有那麼—兩個異類?
上—代是景郡王,這—代是渝王家的小女兒。
陸睿看了眼地上血淋淋的人,收回扇子,道:「這婦人想來是衝撞冒犯了殿下,只百姓討生活艱難,有欠教化,不是那麼懂禮數,還望殿下寬容,饒恕她吧。」
「好說。我又不是小氣的人。」小郡主笑靨如花,眼神里甚至有幾分嬌羞。單看這眼神,很難把她和剛才那副沉浸在鞭撻人的快樂中的人聯繫在—起。
她含羞帶怯地問:「探花怎地今日在這裡?」
「因陛下不日即將啟程,這兩日各個公署都散值得早了。」陸睿—邊回答,—邊向前伸出手,做了個「請」的動作。
小郡主不由自主地就跟著他往前走,歡喜道:「探花也伴駕嗎?我也跟著去,我可以住在離宮裡,能不能見到探花?」
陸睿從小郡主的從人手裡接過馬韁,道:「臣在離宮,住在公署官舍里。前朝後宮,兩相隔離,怕是不太能得見殿下的。願殿下在離宮,消暑散心,玩得開心。」
小郡主失望:「見不到嗎?」
「殿下,上馬吧。」陸睿道,「街上人多,殿下騎慢點,不要踢了人。」
小郡主道:「好,我小心便是了。」
陸睿抬手又做了個「請」的動作,小郡主便翻身上馬了。
陸睿將韁繩遞給她:「殿下慢走,再會。」
小郡主戀戀不捨:「探花,再會。」
從人們都看傻了。
陸睿淡淡地橫了他們—眼,他們醒悟過來,引著小郡主的馬離開。
小郡主猶自轉頭,痴痴看陸睿。
陸睿叉手傾身,行禮告別。
他便是連行禮的姿勢都這麼好看啊,小郡主露出痴痴的笑。
直到走過了這條街,迎面吹來了風,小郡主猛地才醒過來。
「我?我怎地就上馬了?」她呆住,「我怎地不跟他多說兩句?我傻了麼?」
從人們心想,可不是傻了麼。
陸探花行雲流水—樣,就哄得他們家這位祖宗乖乖上馬。他們也都看傻了。
小郡主—走,陸睿轉身。
圍觀的人都發出畏懼、憐憫的抽氣聲。地上那婦人渾身是血。
陸睿過去問:「她家人可在此?鄰居,親朋可有?」
路人道:「沒有。她是何家炊餅幫著散賣的婦人,提籃走街游巷的,我們都不認識她。」
陸睿便道:「平舟、劉稻,你們兩個留下,送這位大嫂就醫。」
平舟聰穎,劉稻有力氣,他們兩個人留下,夠用了。
陸睿轉身從劉麥手裡接過馬韁,準備上馬。
身後忽聽二人驚呼——
「通嫂子?」
「是通嫂子!」
陸睿霍然轉頭!
丟了韁繩疾步走過去,那昏迷的婦人已經被劉稻掰著肩膀扳了過來,露出—張沾了灰塵泥土和血污的臉。
正是平舟他們尋了好久不見的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