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後大典在十二月,沒幾天了。
禮部忙得腳打後腦勺,皇帝反而閒下來了。
勤勤懇懇辛勞一年,眼看著到年底了,總得鬆快鬆快。
皇帝召了小安伴駕。
小安雖然很多年前就離開皇帝的書房了,但他身上一直有帝寵,皇帝一直都喜歡讓他伴駕。
因曾經有過親密的關係,又是十分信任得力的人,便可以說說私房話。對皇帝來說,十分放鬆。
這些天,皇帝早注意到一件事。
「連毅是怎麼回事?」他問,「他怎麼又不笑了呢?」
雖然起初霍決開始笑的時候挺驚悚的,但是人終究是笑著更好看,看著更讓人舒心的,特別是霍決這種長得好看的人。
忽然他又不笑了,一張臉變回了從前的模樣。
小安眼神飄忽起來。
皇帝跟他熟得不行,一看他這眼神,立刻精神起來:「快說,不許欺君!」
得,欺君都出來了。
小安道:「他跟我嫂嫂不太好。」
皇帝說:「我怎麼聽說挺好的?見天的,陪著騎馬陪著打獵的?」
這成天不務正業怎麼回事,監察院也該把考勤抓一抓了。
「嗐。」小安道,「他反正瞎折騰,然後我嫂子生氣了。」
「瞎折騰」三個字才是精華,尤其以霍決那個行動力。
皇帝目光炯炯:「說清楚點!」
「就……」小安吞吞吐吐,「我哥哥想讓我嫂嫂生個孩子。」
皇帝:「……」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問:「怎麼生?」
小安道:「他給我嫂嫂找了個人。」
皇帝扶額:「成了嗎?」
「自然沒成。」小安道,「他終是捨不得。」
皇帝明白了:「但是覆水難收了,霍夫人傷著了吧?」
小安道:「陛下,你最懂女人了,給支支招啊?」
「支不了。」皇帝幸災樂禍,「他活該。世間最難治的便是心傷,最難醫的是心病。」
小安老神在在:「我其實也覺得他活該。」
「本來都挺好的,真的。」他道,「家裡有了嫂嫂之後,一直都挺好的。他非得作。」
「連毅貪心哪。」皇帝道,「不過人都這樣,得到了就想要更多,沒個止境的。只看有沒有那個本事。」
皇帝道:「等冊了皇后,讓皇后把你嫂嫂召進宮來,我得瞧瞧她。」
小安頭疼:「沒什麼好瞧的,就是一個女人。」
「能讓連毅笑,能讓連毅不笑。」皇帝喜滋滋,「這個女人有意思,我得瞧瞧。」
禮部如火如荼地忙碌,終於立後大典如期進行,南陽李氏十娘,作了淳寧帝的第二任皇后。
她上任了之後,便開始履行皇后的職責,按品秩依次接見京城命婦。
先從超品開始,依次排序,再一品二品三品。
按照品級,先見誰後見誰,都排好了日子。
霍決告訴溫蕙:「那天陸嘉言不在宮裡當值。他若是進宮也不怕,我立刻就能知道。而且命婦進宮和朝臣進宮走的門也不一樣,路也不一樣,不會相遇。」
溫蕙道:「你安排就好。」
溫蕙在京城生活了一年,從未與陸睿相遇過。
她日常並不出門閒逛,但出門都是清晨出城跑馬。
霍府和陸府不在一個區域,陸睿不管是往宮裡去還是往翰林院去都得往北。溫蕙選南城門出城。路線規劃上來講,就不會碰到。
等她回城的時候,陸睿要麼在宮裡,要麼在翰林院裡,反正不會在大街上,也不會碰到。
官員的休沐日,溫蕙就老實在家裡不出去。
霍決道:「那天我陪著你。」
到了進宮的那一天,霍決果然陪著溫蕙。
溫蕙還以為宮城會層層關卡,並且要步行很久。但他們的車子暢通無阻,根本沒有人檢查,並且一直到了宮城很深的地方才下車。
「宮城防務本就是歸我管的。」霍決解釋。
能掌著宮城防務的,必是皇帝最信任的人,才會把人身安全都交付。
溫蕙點了點頭。
下了車,就看到兩個俊美青年和一個雌雄莫辨的美少年。
打頭的那個一身紅衣,正是小安。
「叫嫂嫂。」他叉腰。
另一個俊美的青年宦官帶著笑行禮:「弟弟雙滿,見過嫂嫂。」
溫蕙回禮:「雙滿公公。」
少年的眼睛裡都是好奇:「小芳見過嫂嫂。」
溫蕙也回禮:「芳公公。」
這些人是誰,有什麼淵源,溫蕙都知道。霍決都與她提前說過的。
昔年今上還是齊王的時候,霍決就說服了皇帝,把雙滿送進宮裡來,讓他到內書堂跟著學士去讀書。因著這一步,後來雙滿才能真正擺脫書房內寵的身份,走到了現在的位子。
小芳則從小就是雙滿和小安調教出來的。
縱現在也有別的宦官逐漸露頭,他們幾個的關係牢固似鐵。
溫蕙也知道他們都要來看看她。她是霍決的妻子,霍決與這些人的關係密不可分,肯定要見一見。
雙滿十分熱情,還要送溫蕙去坤寧宮。
小安踢他:「有我呢,不用你。」
雙滿踢回去:「就你能。」
但小安習武身體靈巧,一個閃身邊閃過去了,哈哈大笑。
小芳笑得很開心。
雙滿是皇帝跟前當紅的秉筆太監。秉筆太監在很多時候充當著皇帝與外臣之間溝通的紐帶,不可忽視,朝臣們也不敢輕視他。
念安是監察院的監察左使,他的惡名伴著霍決的名字,早就可以止小兒夜啼。
小芳是皇帝藏在干清宮的佳人。京城裡暗暗流傳著他的艷名。
都是傳說中的人,都是閹人。
在外人的嘴裡,一個個都是刻板的泥塑般的形象。
不外乎陰狠、毒辣、阿諛媚上、扭曲殘缺等等。
溫蕙知道這些都是真的。她如今比從前更知道他們這樣的人,扭曲起來能到什麼程度。
可她與旁人不同的是,她也能近距離看到他們另一種樣子。
嬉笑怒罵,喜怒哀樂。也都是活生生的人。
她的目光在他們的身上掃過。
雙滿跟小安鬧完,準備走,提醒:「嫂嫂這個面衣……」
如今京城都知道,霍都督夫人原來是有個遇花粉遇風沙都要咳嗽氣喘的毛病,所以什麼時候都戴著面衣。
只待會要覲見皇后了,卻不能再戴,大不敬呢。
溫蕙便摘了下來。
雙滿和小芳都看了她幾眼,嘻嘻笑著走了。
小安笑道:「大家都好奇嫂嫂。」
溫蕙點點頭。
霍決和小安一路陪著溫蕙到了坤寧宮門口。
霍決道:「我也可以進去給皇后請安。」
他這是獨一份。全大周唯一一個三品的宦官,他的妻子能得皇后的召見。全大周的三品誥命,只有溫蕙的丈夫可以不避嫌地入後宮。
溫蕙道:「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
霍決只好道:「我在這裡等你。」
小監恭敬領著溫蕙進去了。
霍決轉身,看到小安也沒走,他胳膊肘架在漢白玉石欄上,老神在在地。
「閒得沒事幹嗎?」他斥他,「去陛下身邊伴駕去。」
小安看天:「你猜陛下現在在哪?」
皇后挺驚奇的。
全京城的人都好奇監察院霍決的夫人,皇后到底也不過是個年輕姑娘,她也不能免俗。
她作為皇后,接見命婦自有一套流程和說話的模板,都是官樣文章。
每個命婦來之前,皇后都已經做好了功課,對方的家世出身、性格特點,已經提前拿到了小傳。禮儀和寒暄過後,通常便從對方的娘家切入,點幾句,贊幾句,話題和場面就都拉起來了。
通常,能來到皇后跟前的命婦,也肯定娘家有得說,值得說。
只霍都督夫人的小傳,簡簡單單一句話:臨洮溫氏,百戶女。
這也不稀奇,霍決便是如今位高權重,也到底是個閹人呢。要是正經讀書人家把女兒嫁給他,那真是為了利益權勢臉都不要了。
讀書人有多看重自己的身份呢,本朝曾經有個文官,想把女兒嫁給御醫都惹了眾怒。遭到了口誅筆伐,最後被噴得放棄了這樁婚事。
皇后原是抱著硬著頭皮接待一位軍戶女的想法。她出身南陽李氏,在秋山書院裡長大,從小身周就都是人間菁英,士林華選,真的沒接觸過軍戶這種層次人家的婦人。
只不想,真正見到的女子,竟與想像的大不同。
皇后事先得了皇帝提點,不去追問溫氏娘家,不去問她如何與霍決結為連理。但你來我往幾句,便看得出來,分明是個大家婦。
並不輸給前面接見的其他命婦。
還最年輕。之前都是一群老太君和中年婦人。外命婦里,就數她最年輕。
說了會兒話,有小監進來稟報:「霍都督來接夫人了。」
這都是睜眼大瞎話,霍決其實根本就沒走,一直就在外面。掐著時間,讓人進來通傳。
皇后把一聲「唷」含在了嘴裡,微笑:「既如此,我就不留夫人了。」
溫蕙有些無語,只能起身告退。
她一離開,皇帝從後面溜達出來了。
皇后道:「聞所未聞呢,皇后召見臣婦,丈夫催上門來了。」
皇帝哈哈大笑:「定是怕你欺負他老婆。」
皇后無語:「我欺負霍夫人作什麼?」
皇帝道:「連毅的老婆要是受委屈,也就只能是在你這裡受委屈了。我看他捨不得。」
霍決寵妻,這一年來在京城也是有了名聲。
南陽李氏出身清貴至極,李十娘端坐正宮,理論上的確不必如旁人一般討好霍決。
但皇帝話中透露出來的信息,皇后注意到了。後宮諸妃,都要給霍決面子。
這般的帝心帝寵,皇后還是記在心上了。
南陽李氏嫡支不出仕,看著是遠離權勢。
可李氏經營秋山書院,為士林之首,引領者士林思潮,亦是另一種權勢。
皇帝娶李氏女,便娶的是這份權勢。
她只道:「真是意外呢,不是說是軍戶女嗎?」
皇帝也道:「是啊,我也意外呢。」
皇后問:「真是軍戶女嗎?」
皇帝道:「肯定是。」
因霍決現在的妻子就是他念了多年前頭那個錯過了的未婚妻。的的確確對方是個軍戶女的。
但溫氏談吐風儀,分明是世家女、大家婦的模樣,完全不是他們預想中的軍戶女。
皇帝不讓問霍夫人,但可以問皇帝本人。皇后問:「這樣一個女子,是怎麼做了霍夫人?」
皇帝道:「她二嫁的。」
「原來如此。」皇后道,「那她前頭,一定是嫁得不錯。什麼人家?是守寡了嗎?」
「咳,這個。」皇帝摸摸鼻子,「她是意外才到了連毅身邊,不必多問了。」
「有些事情,大面過得去就行了,不必細究。」皇帝說,「這一點前朝後宮,都通用。望梓童牢記。」
皇后雖然敏慧,但到底年輕。皇帝學問不如她,但富有人生經驗,對年輕的新老婆願意指點。
皇后微微一笑:「是,水至清則無魚。」
皇帝道:「正是呢。」
鬆口氣。她果然不是死讀書,讀死書的迂腐人。
溫蕙出來,見著霍決,霍決問:「沒事吧?」
溫蕙無語:「能有什麼事?皇后能像你,殺了我?」
霍決眼觀鼻鼻觀心。
溫蕙戴上面衣:「走吧。」
霍決跟上她。
「也不是我多事。」他道,「宮裡旁的人都沒事,只皇后我是拿她沒辦法的。總怕她讓你委屈了。」
「你把皇后想成什麼了。」溫蕙道,「南陽李氏女,中宮正位,她的祖父寧則公,急流勇退,歸避田園,最是高潔人物。他家的女兒,豈是那等鄉閭婦人。」
溫蕙提起「南陽李氏」,自然而然,口吻中並無陌生無知之感。
霍決轉頭去看她。
畢竟是做了餘杭陸氏七八年的陸少夫人。
溫蕙登車的時候想,見到皇后本人才想起來。
這個是李氏嫡支李十娘,陸睿給她講起過的。他在秋山書院遊學時候遇到的事,都給她講過的。
李大小姐還沒離京,她打算在京城過了年再走。
她如今還在宮裡內書堂擔任女教習。皇后想見她很方便。
皇后道:「一聽就是有故事,說什麼『意外』,還不讓問。雖不知道學問如何,明眼看著就是個大家女子,竟落到閹人手裡。真慘。」
李大小姐道:「不讓問你就別問,知道了也揣著,別多管閒事。霍臨洮其人,大家避都避不及,莫沾他。」
皇后說:「我曉得。」
李大小姐道:「我決定再晚點回家。」
皇后問:「怎麼了?可是不放心我?」
「不是。」李大小姐道,「我聽說個事,小陸探花已經訂好了親事,只因為還沒出妻孝,還沒開始走禮。明年初,等他出了妻孝就要完婚。我實好奇呢,想看看。」
「啊。」皇后一拍手,「我也想看。」
作者有話要說:文官想嫁女兒給醫官,被噴得放棄了婚事,是宋朝舊事,在此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