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屋及烏這種事的前提是,烏不能影響了屋。
或許於有些人,在烏影響了屋的時候,依然可以接納容忍,甚至看著屋因烏受損,依然容忍。
但霍決不是這樣的人。
霍決是一個習慣於解決問題而不是包容問題的人。
他也沒有那麼多的愛給溫蕙以外的人。
誠如溫蕙都知道的,他是一個壞人。
或者從皇帝和高等級的官員的視角來看,當然不能簡單地這樣定義霍決。但從萬千普通人的視角來看,「壞人」兩個字,足以定義牛貴和霍決這樣的人了。
他能將他最溫柔的柔情捧給溫蕙,對別的人,他始終都是人鬼避忌的監察院霍決。
甚至連牛貴都死在他手裡。
當他想殺陸璠的時候,決定親自出手。
監察院殺人的手段有千千萬,但當霍決要親自出手殺人的時候,甚至不需要使什麼諸如投毒、推下水塘之類假作意外的曲折委婉的手段。
霍決的權與勢就是可以當街殺人,卻瞞天過海。
這條路已經封了,連沖洗地面血水的水桶都準備好了。
一個活口都不留,讓她們自人間消失。
溫蕙那裡,她想聽到什麼樣的結果,霍決就可以給她什麼樣的版本。
溫蕙知道他是個壞人,但終究不曾親眼見到過他一步步爬上來的過程,不知道他的刀下都死過些什麼人,便想不到他的壞與普通正常壞人的壞,究竟差了有多遠。
溫蕙的認知,到底還只是對正常人的認知。
早先溫蕙剛到霍決身邊的時候,霍決其實還曾想過,若溫蕙願意將陸璠從陸睿身邊搶到自己身邊,他可以視這孩子為己出。
可當他真的親眼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從車裡滾出來的時候,他看到她小胳膊小腿,會翻身坐起,會捂著頭,是個活生生會動的小生命的時候,他才感受到了發自內心裡的對這孩子的憎。
霍決不憎陸睿,卻憎陸璠。
因陸璠是他永遠失去,不可實現的存在。
是他心底最黑的黑色。
他對她的殺意便強到了小小孩子都能感受到的程度。
然後陸璠放下了手,抬起了頭。
一雙眼似琉璃。
一張臉……明明肖似她的父親,可……
真是奇妙。
霍決看到了月牙兒。
她坐在廊凳上,晃悠著小短腿,吃著松子糖。
糖吃完了,她貪婪地舔著沾了糖粉的胖手指。
月牙兒才不醜,她哼哼。
那些碎而短的記憶是霍決小心收藏的寶藏。如今活生生地在他的眼前。
霍決蹲了下去,陽光從他的肩頭瀉過去,打在了陸璠的臉上,照得那皮膚淨透。
無需懷疑,陸璠長大,絕對是個美人。
霍決伸出手,摸了摸陸璠玉琢般的臉蛋和熟悉的眉眼。他手心的繭刺得陸璠皮膚疼,陸璠伸出手來,攥住了他的衣袖,兩臂伸直,用力抵住。
這是反抗的姿態。
縱眼前的黑衣男人,看她的目光中帶著眷戀,甚至給了她一個堪稱溫柔的笑容,陸璠依然打心裡對他感覺到恐懼。
恐懼第一眼看到的高大、黑衣、擋住了陽光的肩膀和帶著殺氣的眼睛。
小孩子說不出大道理,卻有最敏銳的直覺。
但陸璠根本反抗不了霍決。
夏青家的捂著頭從車廂里爬出來,見到眼前的黑衣人們,頓時明白了一切。
她當然不知道包括她自己在內的所有陸家人剛剛死裡逃生,但依然恐懼得說不出話來。
眼睜睜地看著那個穿黑色蟒袍的男人,將陸大姑娘舉了起來,抱在了懷裡。
陸璠看見了夏青家的,喊了聲「媽媽」。
夏青家的不敢動。作為官宦人家的體面媽媽,她在京城已經生活了大半年,又有著自己的隱秘,當然知道穿著黑色織金蟒袍的男人是誰。
「陸大姑娘的車壞了。」那男人道,「我送她去陸侍郎府。」
夏青家的呆住。
陸侍郎夫人在家裡等著璠璠上門,沒想到等到了監察院都督霍決,大驚。
丈夫去衙門當值去了,家裡只有她。這本不該出垂花門的婦人,只能親自到外院去迎。
她也不是第一次見到霍決,同生活在京城,總會偶爾看見,只一直都是遠遠的,從未這麼近過。
那男人站在那裡,真是高大,一看就是北方人。倘若不是個閹人,也是能讓女子偷著多看幾眼的英俊郎君。
只可惜。
陸侍郎夫人一眼看到了他懷中抱著的璠璠,這畫面真是違和,監察院人鬼避忌的霍決,懷裡抱著他們陸氏的女兒。
她喚了一聲:「璠璠!」
陸璠回頭,看見她,也喚了聲:「伯祖母!」
陸璠雖然坐在霍決的手臂上,但沒有像被父親抱著時那樣柔軟地貼在對方的身上。她的小手揪著霍決的衣襟,手臂一直是伸直的,使自己的身體和霍決的身體保持距離。
她看到陸侍郎夫人,才放開手,向她張開手臂。
陸侍郎夫人忙過去伸手接。
霍決將陸璠給了陸侍郎夫人。
「路上衝撞了陸大姑娘的馬車。」他道,「還好人無事。」
陸侍郎夫人能說什麼呢,只能道謝:「勞煩都督了。」
霍決點點頭,摸了摸陸璠的頭髮,走了。
陸睿家的兩輛車壞了一輛,夏青家的擠在另一輛馬車上跟在後面來了。
陸侍郎夫人問她怎麼回事。
夏青家的道:「我們坐在車裡,只聽到馬蹄聲,車突然就翻了。我爬出來一看,是監察院的人。剛剛他們走的時候,還賠了修車的錢。」
陸侍郎夫人不免抱怨:「城裡頭跑什麼馬,真是,幸好沒傷著我們璠璠。」
夏青家的道:「得虧我們的車子走得慢。」
但陸璠的手上還是有些搓破了皮的地方,難為小孩子竟一直不哭。
陸侍郎夫人心疼得不行,叫婢女們小心地為陸璠清理傷口,又給陸璠換了乾淨的衣裳,將她抱在懷裡,柔聲安慰。
又問她:「那個人跟你說什麼了?」
陸璠道:「他問我在家裡怎麼稱呼爹爹。」
陸侍郎夫人:「?」
陸璠道:「我說『爹爹』。」
這是什麼傻問題,陸侍郎夫人莫名。
是夜,霍決與溫蕙面對面相擁而臥,輕輕摩挲著她的後頸。
「蕙娘,」他道,「我想要個孩子。」
「好呀。」溫蕙道,「我們去善堂抱養幾個。」
她一說便是「幾個」。
因她的愛落不到具體的某一個的身上。若他抱養了孩子,讓這些孩子姓霍承繼香火,她一定能善待這些孩子,好好撫養他們長大。
但她的愛,只能給她自己的孩子。
這都是上蒼造人時便刻在人類的骨子裡的東西。
如男人要留下自己的骨血,如女人經歷過十月懷胎一朝分娩血肉相連,便與這一塊從自己身上分離出來的血肉有著與旁人不同的牽連。
霍決也不想要旁的孩子。
他想要一個像陸璠那樣的孩子。
一雙琉璃似的眼睛,那樣的好看,那樣像她。
喊「爹爹」的聲音,讓人心裡想化掉。
溫蕙不知道白日裡霍決的心態經歷了怎樣的冰山熔漿兩極般的變化,也不知道陸璠曾經生死一線。
她在霍決懷中沉沉睡去。
睡夢中一直能感覺到霍決的手撫著她的小月復,熱力透過了皮膚。
周王案後,陸睿與陸侍郎曾在散值後飲茶閒談,點評時政。
陸侍郎由周王案而發感慨,覺得不失為一種削藩的手段。
陸睿不能贊同。
因手段終究只是手段,是上不了台面的東西。
皇帝驅使宦官為其賣命,做見不得光、會招致民怨的事,然後在民怨沸騰時推這宦官出去頂罪,一殺了之,百姓還要額手相慶,歌頌皇帝英明。
這是帝王手段,這手段在施行時導致的直接後果就是宦官的專權、擅權。
這等手段,歷朝歷代的皇帝都在用。淳寧帝登基時間還短,已經有了一個霍決。
景順帝時期,不知道多少權閹沉沉浮浮,用性命填了皇帝的欲望。
而宗室繁衍過盛,給國家財政造成巨大負擔這件事,積弊已有百年。
削藩這個事,已經是好幾任皇帝和許多臣子的未竟之志。
只做起來太難。
因皇帝們常恨親戚們吸國家的血,但當輪到他們分封自己的親生兒子時,又怨怪好地方都被親戚們占了,不能給親生兒子們更豐腴的封地。
便用手段一時解決掉如周王這樣繁育得過於龐大的親王支系,也改變不了這個循環怪圈。
陸睿的志向是從制度上解決這個問題,從根本上改變宗室的分封制度。
只這個事對他來講,也如其他的文臣一樣,只是「志向」。
要等到他有資格去做,且得二三十年之後,登了閣拜了相再說。
但這場閒談點評中有一點的確被陸侍郎說中了。
皇帝自己,覺得這種手段很好。
因他嘗到了甜頭,既得利益者,總希望能將這種模式維持繼續下去。
他對霍決道:「宗室們對朝堂無甚貢獻,卻靡費甚巨,實令人無奈。若是民家,有些血脈已經遠到可以分宗了。」
不需要說更多,霍決已經提煉了這裡面的信息。
遠支宗脈,已經令皇帝有想法了。
霍決簡簡單單道:「是。」
心意相通,默契早成。皇帝無需多說,只點點頭。
又道:「立後的事,我心意已決。」
霍決抬頭。
「就李十。」皇帝說,「看來看去,還是她。」
「其他人也留下,我跟李十已經談過了。李十說,得一視同仁。」
「都從貴人做起吧。」
淳寧四年十月,皇帝確定了心意,立南陽李氏嫡女為後。
其餘如寧菲菲那樣,被家族當作皇后候選人推出來的女子都留在了宮中,一視同仁地封作了貴人。
開始慢慢地,在後宮熬資歷,爭帝寵,生皇子。
獨李十娘從宮裡挪出來。
李家嫡支已經幾十年不出仕,專心經營秋山書院,但旁支亦有人在京城為官。李十娘挪到了李氏族人的府邸中備嫁。
禮部如火如荼地準備起立後大典的諸多事宜,忙得腳打後腦勺。
李十娘自己反倒很閒。
李大小姐道:「等立了後,我就功成身退了。」
宮裡實在待得膩歪,哪有書院裡清朗舒爽。
李十娘道:「辛苦大姐姐了。」
李大小姐道:「皇帝是個不錯的人,對女人和身邊人都挺好的,也十分懂得女人心思。」
想了想,補充道:「長得也不賴。」
也還不算老,正是男人成熟有魅力的巔峰時刻。
她道:「我看你和他,相談甚歡。」
李十娘莞爾:「他學問不怎麼樣,但自己知道自己,並不強裝。人也有趣。」
李大小姐點頭。
「當你這麼想他的時候,」她緩緩道,「就想一想,方皇后是怎麼死的,想一想陛下的出身,想一想他是怎麼上位的。」
房中的空氣一點點涼下去。
「再想一想,」李大小姐淡淡地道,「上皇可是壽終正寢的?」
李十娘的笑容消失。
許久,她俯下身去,向長姐行禮,額頭幾要觸到榻幾,聲音微顫:「多謝大姐姐。」
李大小姐睥睨著妹妹。
「我早說過,男女的事,得跳出來看。」
「跳不出來,坑死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