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睿去了書房。
霽雨一直留守在書房。他今年要滿十三了,該從內院調出去了,原就在等著春闈後再安排。少夫人的病逝,陸夫人的病倒休養,家裡很多事都擱置了。
陸睿問溫蕙就診的事:「何時風寒?誰人診治?何時挪到別苑?何時傳回喪訊?」
大體的時間霽雨是知道的,但陸睿問了些細節他就不清楚了。他一直只是看守書房,少夫人的院子和夫人正院裡的事如何能得知。
陸睿命令他:「去告訴平舟,打聽一下,元兒幾個人賣到哪裡去了,能追的追回來。」
「去問清楚,別苑在哪裡。」
「去給常大夫下個帖子,我明天去拜訪他。」
霽雨匆匆去了。
陸睿看看天色,又去了陸夫人的上院。
陸正果然已經不在,院子裡丘婆子見到他吃了一驚:「公子怎麼又來了?」
丘婆子這些天暫代僕婦首領,風光得意。且替陸正做著見不得人的事,這上院裡有許多秘密,尤其不能讓陸睿知道,這話便脫口而出。
陸睿道:「滾出去。」
他聲音十分平靜,若不是聽清楚了,都想不到他說的是這三個字。
丘婆子這些天搭起來的體面碎了滿地,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只又不敢真的滾,這院子裡太多事要瞞著。
這些天也覺得自己是個人物了,真到了家裡冰雪一樣的公子跟前,頓時仿佛被打回原形,張嘴才說了一句「奴婢……」,那公子冰涼涼的目光投過來,她膝蓋一軟,就跪下了:「奴婢知錯了!公子恕罪。實在夫人一直靜養,受不得擾。若擾了夫人,滿院子的人都要被老爺責罰,奴婢才口不擇言……」
聽她提到陸夫人,陸睿的目光在院中諸人臉上掃過。
也都是不熟悉的面孔。
陸睿的目光更加冰涼。
他沒有再理這腌臢婆子,走到正房前面,正欲上台階,房門卻開了。
楊媽媽站在門口,低聲道:「公子,夫人睡了,莫擾她。」
陸睿點點頭,道:「廂房說話。」
楊媽媽帶上門,跟他去了廂房。丘婆子猶自跪在地上,待廂房的門關上了,才匆匆起來,招了丫頭:「去,趕緊告訴老爺去,公子又來了。」
廂房裡,陸睿問:「母親如今身體是怎麼回事?」
楊媽媽道:「是傷心過度,不思飲食,所以虛弱。倒沒有病。」
陸睿問:「何人診治?」
楊媽媽道:「一位姓王的大夫。」
陸睿問:「為何不找常大夫?」
楊媽媽道:「常大夫不止是大夫,也是公子友人。夫人如今的樣子,不想被家裡的親戚朋友知道。」
陸睿問:「王大夫怎麼說?」
楊媽媽道:「休養調理,不氣不怒,注意休息。」
陸睿點點頭,又問:「蕙娘生病,是找的一位胡大夫,為何也不找常大夫?」
楊媽媽垂首道:「找過,那個時候常大夫不在開封城。」
怎麼這麼巧。陸睿抿抿唇。
「上院的丫頭怎麼全換了?」他詰問。
楊媽媽垂首:「因夫人的緣故,老爺遷怒,把我們都罰了。我如今也不管事,只照顧夫人。都是丘婆子在管事。」
丘婆子在陸睿的眼裡,就是從眼睛到全身都腌臢。
這樣腌臢的婆子,怎能在他母親的身邊。母親只會比他更受不了。
他臨去前,盯著陸夫人臥室的窗戶半晌,才轉身。
陸正聽到丫頭稟報,只道:「知道了,讓丘家的機靈點。」
怎麼樣也是不可能阻止兒子探望母親的,只能指望那幾個放機靈,別露出馬腳。
陸睿晚間見到了平舟。
平舟眼角都是紅的,顯然是哭過了。
「元兒幾個,都不在開封了,追不到了。」他道。
他垂著頭,儘量壓著情緒,平靜說話。
身為奴僕,便是這樣。
不僅自己沒有人身自由,甚至生出來的孩子,從在母親腹中存在時開始,就已經是主人家的財產了。
發賣、轉贈,導致親人分離、永別,都常見。如果一家子整齊著一起賣了,都是幸運的。
還不能有怨懟。
陸睿看他一眼。
平舟道:「別苑在汜水縣附近,是個臨水的莊子,為著給少夫人養病,特意買的。少夫人在那裡忽然發了腸癰,因縣城已經關門了,沒請到大夫,便過去了。」
平舟道:「已經給常大夫下了帖子,他明日在家等候公子。」
陸睿點點頭。
第二日,陸睿帶了平舟和劉稻進了內院,去了陸夫人的上院。
眾人見竟進了小廝,俱都吃驚。
丘婆子上前賠笑:「公子怎麼將他們帶進來了?這裡可是夫人的上院。」
陸睿道:「就是她。」
丘婆子一怔。
劉稻已經大步過去,一把拎住丘婆子就往外提溜。
丘婆子大駭,待要叫喊,平舟早有準備,已經將一團布塞進了她的嘴巴里堵住。
劉稻得過交待,不許這婆子叫嚷起來擾了陸夫人,手腳麻利,拎小雞一般拎到外面去了。
丫鬟們駭然,個個垂了頭不敢說話。
陸睿平靜道:「這院子裡,楊媽媽說了算。餘人各司其職,照顧我好母親。」
丫鬟們一起蹲身:「是。」
正房的門打開,楊媽媽出來站在階上。
陸睿過去:「我來與母親請安。」
楊媽媽道:「夫人如今形貌不好,不願意見任何人。」
陸睿想起來昨日母親面朝里側臥的背影,沒看到臉,只覺得肩膀單薄,似是瘦了許多。
他的目光又投到臥室的窗戶上。
許久,轉回來,低聲道:「那我晚上再來。」
楊媽媽也低聲道:「夫人教你速速轉回京城,莫要在此地耽誤時間。」
陸睿沉默許久,道:「是。」
陸正這幾天休告事假,就不敢離開府里。
聽得稟報,吃驚:「他把丘家的押出去賣了?」
「是。」從人道,「丘婆子昨日裡冒犯了公子,今日便被賣了。公子讓上院的人,只聽楊媽媽的。」
陸正氣得背著手來迴轉圈子,罵丘婆子:「蠢貨,蠢貨!」
又罵陸睿:「這個家,還是我在當家!」
從人不敢接話。縱是老爺當家,難道公子對他們這些下人就不是天一樣的存在了?
要打要殺,不都是主人一句話的事。不管是哪個主人。
只丘婆子參與了上房軟禁虞玫的事,怎能讓她流落到外面去。
陸正道:「你去悄悄把丘婆子追……」
頓了頓,又改變了主意。
陸睿賣出去的人,他在弄回來,也不好讓她再露面人前。若心存怨懟,難免不亂說話。
遂改口道:「你去把丘婆子,處理了。」
如此這般交待一番。
從人額頭微汗,領了命令去了。
陸正一個人坐在書桌後,發呆。
丘婆子也是一條命。賤命而已,倒是不怕。走到現在這一步,陸正已經不在乎多一條命少一條命了。
只是這種,事情如滾雪球,越滾越大地壓碾過來的感覺太糟糕了
看看手心,都是失控感。
陸睿去拜訪了常大夫。
常大夫先恭喜了他金榜題名,再請他節哀順變。
「沒想到你竟會回來。」他嘆道。
陸睿道:「拙荊生病之初,來請過常兄,常兄當時不在?」
「是,通許縣的趙縣令聽說我的名聲,特把我請過去問診,在那邊待了些天才回來。」常大夫道,「我回來後,去府上為令堂請過脈。那時候令堂便有些飲食不思,我給她開了些安神溫養的方子。只這樣的方子,令堂自己也會開,沒甚大用。」
「後來弟妹過身,我亦吃驚。只是你也讀過醫書,腸癰急症便是如此。便是我當時在,亦是無法的。」他道。
陸睿點點頭。急性腸癰,莫說溫蕙是個女子,便是一條壯漢,也是說沒就沒了。趕上就是命。
從風寒,到咳嗽氣喘,因而選個宜人之地養病,結果發急症身亡。都說得通。
只他的心口,不通。
他揉揉心口,向常大夫告辭。
「要去一趟胡家醫館。」他道,「當時拙荊風寒咳喘,都是這位胡大夫診治的,我想去問問。」
常大夫卻道:「別去了,他已經不在開封了。」
陸睿凝目。
常大夫嘆道:「老胡醫術是可以的,只他是個賭鬼,欠了很多債,醫館早就辦不下去了。三月里他就賣了醫館房宅,離開開封了。」
陸睿眸子如染了墨,幽黑。
陸睿又去了別苑。
因在縣城,到的時候天都已經黑了。
別苑裡只有兩個僕人看院子,都是後來調過來的。因事先沒得消息,什麼都沒準備,別苑裡沒有人氣。
陸睿去了據說是溫蕙養病的院子。
屋子裡很空,雖家具整齊,但因為沒人,便冷森森的。
那正房裡還有幾隻箱籠,竟是溫蕙的衣物。說是當時匆忙,落下的,再沒人過問了。
都似模似樣,都合理。
陸睿掀開箱蓋,裡面都是冬裝。
他翻了翻,扯出一件,放在鼻端嗅了嗅。
衣服都熏過香,一直放在箱子裡不曾打開,過了許久依稀還能聞到淡淡的香氣殘留。
大象藏。
他最喜歡大象藏,天長日久,也成了她的最喜歡。
他後來用的香都是她合的。於香道上她學的很用心,合得也很用心。
她身上的氣味和他身上的氣味到後來,已經是一樣的,不分彼此了。
陸睿在別苑宿了一夜,第二日將溫蕙的箱籠都帶了回去。
他喚了劉富家的和綠茵來。
「如今只你們兩個對她的東西熟悉。」他道,「將她所有的東西都封存了。」
前兩日剛清點過,都整整齊齊的。綠茵指揮著丫頭們封庫,劉富家的打下手。
綠茵抱著一隻匣子交給陸睿:「少夫人陪房的身契都在這裡,只……」
陸睿問:「怎麼了?」
綠茵已經清點過了,道:「通嫂子的身契不在。」
身契是重要事物,私房奴婢通常女主人會自己收著,公中奴婢的都在帳房鐵櫃鎖著。要不是現在這情況,綠茵也不會摸到,畢竟是她夫家一家子的身契。
所以綠茵也不知道銀線的身契是早就不在,還是一直不在。她只如實匯報。
銀線是伴著溫蕙長大的人。後來她即便是發嫁了,也可以隨意進出溫蕙的院子,有著別人都沒有的體面。
溫蕙這裡有事,丫頭們寬慰不了的,都去請她。
要不是因為她又有了身子,不會把她留在餘杭。
身契不在,或許是早就放給她了。這都是不相關的小事,陸睿只點點頭:「知道了。」
他道:「平舟會去帳房拿你的身契,以後你們的身契都在我這裡。這趟回京,你們都跟著去。」
能跟著去京城一家團聚,綠茵只覺得肩膀都松下來了。
又難過,要是公子早點回來就好了,元兒她們或許就不會被賣了。
只是又想,若元兒她們還在,公子回來又會不會因少夫人過身而遷怒她們,親自把她們發賣?丘婆子這些日子如此猖狂,還不是說賣就賣了。
誰知道呢。假設出來的事情,永遠得不到答案。
她扶腰福身:「謝公子。」
陸睿又問了溫家的事:「二舅兄你們可見到了?」
綠茵努力平靜,道:「見到了,嫁妝清點,也是我和我婆婆做的。舅爺對過嫁妝,又問了問我們少夫人身前的事。後來沒再見到,聽小陸管事說,舅爺回去了。」
陸睿點點頭,讓綠茵退下,提筆給溫家寫了封信,致以哀悼和問候。叫平舟送去了官驛。
他牽著璠璠的手去上房給陸夫人請安。陸夫人床上垂著紗底的帳幔,隱約看見人影。
陸夫人沒有露出臉,只叫璠璠進了床里,抱著她說話。她的聲音很低,喃喃地,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陸正坐在桌旁喝茶,道:「差不多就行了,你母親現在身體不好,別讓她多累著。」
陸睿側頭看向他:「父親怎地都不去衙門?」
陸正惱道:「還不是因為你才休告的。別沒輕重,快些回去。」
陸睿看著他。
眸光幽黑,中有寒意,
那樣的目光從來不該是兒子看父親的目光,陸正不知為什麼,就覺得背後隱隱發涼。
他端起茶掩飾,啜了一口,再抬眼,那兒子的目光已經移開。
他才鬆了一口氣。
帳子裡,陸夫人問:「什麼時候走?」
陸睿隔著帳子答道:「已經收拾好,明日啟程。」
陸夫人道:「早點回去,帶上璠璠。」
陸睿道:「好。」
陸睿牽了璠璠回房,走到半路,問:「累不累?」
俯身將女兒抱了起來。
這點路能有多累,璠璠自然不累。但璠璠喜歡被抱。
雖然記不清娘親的臉了,但恍惚還能記得被娘親抱的感覺。她很有力氣,抱得很穩。
爹爹也將她抱得很穩,讓璠璠的心裡有一種安全的感覺。
她抱住了爹爹脖頸,將下巴擱在他肩膀上,很舒服。
「爹爹。」她道,「阿婆好瘦。」
「好瘦好瘦。」
翌日,陸睿攜著璠璠去和陸夫人餞別。
陸夫人還是垂著帳子。
陸睿道:「兒思母親,還請一見。」
陸夫人道:「我如今,是個鬼樣子,不如不見。」
又道:「走吧。好好做官,學你祖父,報效朝廷。」
陸睿對陸正道:「蕙娘的東西都封存在此,這個宅子,便是將來父親調任,也不要賣掉。」
陸正只想趕緊送走他,立刻答應:「好,知道你愛妻,不會賣。」
陸睿帶著璠璠在床前磕了個頭。
璠璠被陸睿領著,一步三回頭,離開了開封府,往京城去。
待塵埃落定,陸夫人的臥室里空蕩蕩,又沒了人,也不見了楊媽媽。
陸正踱著步子走進來。
「都結束了。」他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他看看垂著的帳子,語氣鬆快:「你看著這樣多好。咱們一家人都好好的。你把璠璠弄走了,也可以放心了吧,別再想東想西了。以後,咱們兩個好好過日子。」
陸夫人並不回應他,只翻了個身,面朝里。
陸正搖搖頭,並沒有走進帳子。
這女人現在形銷骨立,若非不得已,他也不想去看她那副鬼樣子。
袖子一甩,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