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睿收到溫蕙死訊的時間,比溫家還要早兩天。
二甲三甲的新科進士們有兩個月的假,那些還想進一步的人依然在緊張地複習,為「選館」做準備。所謂選館,就是通過一場考試,選擇優秀者成為庶吉士,入翰林院。
達到陸睿的仕途起跑線。
陸睿和狀元、榜眼則不需要,一甲三人金榜題名便直接授官入了翰林,最是清貴。
他們三人御前答對後,便直接入職了。
有前輩帶著他們,告訴他們要做什麼什麼事,要怎麼做。
及至伴駕這個事,前輩反倒要羨慕他們了。一甲前三,自然是簡在帝心,從入職開始就被上官安排了班值,送他們到皇帝面前去。
新鮮出爐的一甲三人,皇帝自然是想多見見他們的。
尤其是陸睿,最得帝寵。被召見的次數最多,常在干清宮中陪侍做筆錄,令人艷羨。
入職七八日,陸睿已經完全適應了。
公事上順利得讓人羨慕,只家裡的回信一直不到。
三月中了會元寫過一封信,前幾日又寫過一封。按說若沒問題,三月那封信的回信也該到了,只一直沒有。
但官驛有時候不靠譜,路上拖拉了,或者信件丟失了都有可能。
再算日子,若路上不出問題,金花貼怎麼都應該到開封了。這個比官驛更靠譜些。
家裡這兩日該知道他點了探花了。
後發的那封信大概再八九日也能到開封,只不知道溫蕙什麼時候能出發。
從餘杭到開封,她挺高興的。
她其實挺喜歡去到新的地方,以前她就喜歡看遊記。
京城,她一定會喜歡的。
只當陸睿在想著等溫蕙帶著璠璠來到京城後,要帶她們去哪裡遊覽玩賞的時候,陸正的幕僚上門了,帶來了陸睿想都沒想到的消息。
「少夫人二月里因病過身。」
「公子給家裡的信老爺收到了,回信在我這裡。」
「只奉老爺之命,不敢擾了公子殿試和翰林入職,我一直住在客棧里,等到今天。」
「公子,請節哀。」
書房裡一片死寂。
一旁隨侍的平舟屏住氣不敢發出呼吸聲。
陸睿坐在書案前,沒有表情。
人處理這種突來的情緒都需要時間的。他耐心等著。
許久,陸睿平靜地問:「她是怎麼去的?」
幕僚把同樣的說辭告訴了陸睿:「風寒後久不愈,持續咳喘。家裡特意為少夫人置了了一水邊別苑,專事養病。孰料忽得了腸癰急症,兩日就過身了。」
陸睿問:「家裡現在如何?」
幕僚嘆一聲:「夫人不太好,一直鬱郁,如今也養著。大姑娘有教養媽媽,倒無事。老爺亦十分悲痛,還要囑咐家裡各色人,不許給京城寫信,唯恐影響了公子。」
陸睿微微轉頭,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今日不行了,得明天。
「知道了。」陸睿道,「辛苦了,去歇息吧。」
幕僚窺了他一眼,見他依然平靜。
讀書人講究養氣,七情不上臉。
幕僚心中忍不住暗贊一聲,沒想到陸睿的養氣功夫比他預想的還好。
說也奇怪,他與陸睿上一次見面也不過就是半年前,陸睿現在給他的感覺卻完全不一樣了。
幕僚的年紀比陸正還大些。從前,雖知道陸睿出色,內心裡總是還以看到晚輩子侄的眼光看他。
可如今,他點了探花,入了翰林,簡在帝心。幕僚再找不到從前的感覺了。
眼前坐在書案後,面目沉凝的,目光平靜的這個年輕人,明明白白是他的少東主。
幕僚深施一禮,退下了。
「平舟。」陸睿喚道。
平舟躬身:「公子。」
陸睿道:「退下。」
平舟倒著退出去了。還給陸睿關上了門。
門扇合攏之前,平舟抬眼看了一眼。
公子依然坐在那裡,身姿如松,仿佛不曾動過。
走到了遠一些的地方,他招手喚了人,低聲道:「去告訴稻子麥子和劉叔,少夫人過身了。」
小廝也是從開封跟過來的,聞言吃了一驚:「怎地過身了。」
平舟道:「我怎麼知道。」
剛才書房裡壓抑,說完這話,平舟情緒才反上來。他小時候在江州的內院當差,常在書房和溫蕙的院子間跑動,跟溫蕙接觸很多。單論感情的話,其實平舟跟溫蕙更有感情,尤勝於半路才跟了溫蕙的劉家父子。
他眼圈一紅,怔怔也掉了眼淚:「真是,怎麼就過身了呢?」
公子都去申請誥命了,歡歡喜喜,就等著少夫人和大姑娘來團聚,分享探花郎的榮耀了。
小廝剛要走,平舟又喊住他:「跟稻子說,有事去問劉先生,不要到書房這邊來擾到公子。」
小廝應了,匆忙去通知劉家人了。
平舟則回到書房外頭,也不敢窺視,只坐在檐廊下聽喚。
等著等著,天完全黑了。
可陸睿一直沒喚他。小廝們送了燈籠來,平舟正琢磨著要不要進去給他點上燈,「吱呀」一聲,書房的門開了。
平舟趕緊站起來:「公子!」
陸睿看看夜空,自言自語:「今天早點睡,明天早些起。」
說完邁開步子。
平舟有點懵,忙跟上。
陸睿這晚早早睡下,第二日早早起來,去了翰林院。
他來的太早,等了一刻鐘,掌院學士才到。陸睿叩開了學士的公房。
他特意早起,來請假。
卻被拒絕了。
「沒有奔妻喪的先例。」學士道,「在外為官,哪有奔妻喪的。遙祭即可。不能給你這個假。」
「年輕人,知道你重情,只現在是什麼時候?一甲三人,此時無人相爭,輪流伴駕。」
「你這一去,奔喪再處理家事,一兩個月吧?等你回來,庶吉士已經入院了,個個都往陛下跟前湊。」
「世上不是只有你陸嘉言一個人有才華,能到這一步的,誰比誰差呢?」
「你也不要嫌我老頭子囉嗦,我乃你座師,豈能看你因衝動胡來。帝心,是多麼重要的東西,你得年紀大了才懂。」
「再說,如今陛下常召你伴駕,怎麼都是不可能給你假的。」
「看開些,祭一祭就行了。」
陸睿走出學士的公房,在院子裡站了很久。
學士說的都有道理,都是對的。
因皇帝常召他伴駕,平時多少人看他的目光里都帶著艷羨。
陸睿出身官宦世家,自然懂得帝心的重要。更知道眼前這段時間,對他在皇帝心中打下基礎有多重要。
有同僚進了學士公房,再出來,已經知道了小陸探花為什麼站在院子裡不動了。
過去寬慰:「剛聽學士說了。節哀順變。」
又道:「現正是你新露頭角的時候,別想不開。學士也不會給人開這種先例的。」
陸睿頷首:「王兄,多謝。」
說完,走了出去。
姓王的翰林袖起手,剛要走,忽然反應過來,喊道:「哎,你幹嘛去?」
陸嘉言怎麼往外走呢?
陸睿沒回頭,答道:「去請假。」
王翰林怔住。
掌院學士駁回了他,他找誰請假去?
干清宮。
淳寧帝抬頭:「陸睿?」
內侍道:「正是小陸探花。」
「今天不是他當值吧?」淳寧帝道,「他有什麼事?宣進來吧。」
內侍去宣了。
陸睿很快進來,一身青色常服,穿出了別人穿不出來的乾淨感。
淳寧帝欣賞地多看了他兩眼。
陸睿撩起下擺跪了下去,以額觸地:「陛下。」
淳寧帝詫異:「陸卿這是何事?」
因日常里,並不總行叩拜禮的。官員是臣子不是奴才,日常見到皇帝,行揖禮即可。
陸睿舉止反常,皇帝故而詫異。
陸睿額頭觸著地板,道:「臣昨日得知,臣妻……過身了。」
……
……
「你想請假,學士不准?」淳寧帝道,「所以來找朕?」
「學士一片提攜後輩之心,都是為臣好。」陸睿道,「只學士年紀大了,恐久已忘了,仕途之外,還有旁的東西。」
「你的妻子不過是個軍戶女,家裡既然瞞著你,你現在便趕回去,恐也已經下葬了。」淳寧帝問,「值得嗎?」
「她出身的確不高。但……」陸睿抬眼,「少年結髮四字,學士忘記了,陛下必是懂的。」
「是。」淳寧帝道,」他們這些老頭子,活得太久,知道什麼。就會催我立皇后。」
陸睿抬眼看去,皇帝竟流下眼淚。
陸睿又垂下眼去。
皇帝抹了一把臉,吩咐道:「給陸卿批個條子。」
今日皇帝身邊當值的正是和陸睿同科的狀元,他姓周,周學周宏才。
周學都看得怔住了,聞言,忙應道:「是。」
筆鋒蘸墨,批了條子,蓋了印章。
皇帝准了陸睿的假。
「去吧。」皇帝說,「慰佳人一縷香魂,早去早回。」
陸睿再次跪下,額頭觸地:「謝陛下。」
陸家在京城的人,以陸侍郎官職最高,在京的陸氏族人都唯他馬首是瞻。
翰林院就在六部的後面,離得也不算遠。翰林掌院學士與陸侍郎有些私交。中午擱了筆,看看天氣,學士溜達著去了六部。
「嘉言這少年人啊,還是年輕。」他對陸侍郎抱怨,「這是什麼時候,能脫身嗎?等他回來,陛下跟前全是新鮮出爐的庶吉士,個個熱騰騰的,哪還有位置。年輕人,真是不曉得輕重。」
陸侍郎還是從學士這裡知道了侄媳婦去世的消息,嘆道:「他們小夫妻恩愛,在我們族中是有名的。唉,年輕人……幸虧馮兄說醒了他。以後嘉言在翰林院,還要馮兄多多照拂。」
學士捋著鬍鬚說:「是我門生,那是自然。」
兩個人正說一併去用飯,迎面就走來了才談起的年輕人陸嘉言。
陸睿十分平靜沉穩,走到二人面前,先向掌院學士行禮:「學士。」
再向陸侍郎行禮:「六伯。」
陸侍郎道:「你怎麼到這來了?」
陸睿道:「我到院裡尋學士不見,聽聞學士過來這裡,故尋來了。」
「侄媳婦的事,我剛剛聽說了,人有生老病死,世事無常,便是如此。你要節哀順變。」陸侍郎道,「只你老師說的都是正理。男兒在外博取功名,才是正途。人既已經去了,你祭一祭她,全了夫妻之情便是了。」
陸睿一直垂眸聽著,待陸侍郎訓完,卻從懷中掏出一張紙,雙手奉給掌院學士:「學生尋過來,是想請學士過目。」
那紙張上的紋樣太熟悉,皇帝日常發布一些短效的指示、諭令,專用的。
學士一邊說著「是什麼」,一邊打開。看了一眼,臉上一陣青白。
反手遞給了陸侍郎,陸侍郎看完,臉上也是青一陣白一陣。
二人一起盯著他:「你……」
陸睿深揖:「老師一片拳拳愛護之心,學生感銘於心。老師所擔心的,如今解決了,學生懇請老師體恤,准了學生的假。」
學士一笑:「可。」
陸睿再深揖。
陸侍郎無奈,訓斥:「以後三思而後行。」
陸睿告罪,退下。
待他離去,陸侍郎拱手:「少年人衝動了,今日我做東,給馮兄賠罪。」
陸睿越級請假,實是冒犯了掌院學士。學士是他座師,這更是不敬座師了。
學士卻豁達,道:「是我小看了他,你這族侄,倒是個有主意的人。」
陸侍郎嘆氣:「年輕啊。」
的確是年輕衝動,但他去了皇帝跟前,能拿到皇帝特批的條子而不是受到訓斥,是他的本事。
你看皇帝對一個人笑眯眯,就以為皇帝對每個人都笑眯眯嗎?
「這樣也好。」學士道,「就全了探花郎的深情之名。正好與陛下交相輝映,也是佳話。」
陸侍郎嘴角也勾起。
他們這位陛下,也是出了名的對髮妻深情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