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小安的聲音喃喃地。

  門上那影子忽然貼近,發出了輕輕的聲響。

  他將頭靠在了門扉上。

  溫蕙明白了,他醉了。

  「知道了。」她道,「三叔回去吧。」

  她的聲音依然平靜,正是這平靜讓小安不能放心。

  「嫂嫂,我說的是真的。」他道,「你記不記得,從前,我哥哥送給過你什麼?」

  溫蕙道:「什麼?」

  小安苦笑:「你果然忘了。」

  「但哥哥從沒忘。」

  「裡間里,有口柜子,黑漆落地的那個……你不妨看看。」

  「我回去了。」他道,「叫哥哥發現,又揍我……」

  小安被婢女們攙著走了。他今日喝得比誰都多,醉得最早。

  跑來胡話。

  溫蕙望著窗上的影子消失,垂眸。

  為什麼會覺得她會恨霍決呢?

  最該恨的難道不是陸正?不是趙衛艱和趙勝時?不是馨馨的丈夫嗎?

  因為她到來之前,霍決一無所知啊。他從未曾想過主動改變她的生活的。

  是這些人,這些人的一起推動著,讓她再回不到從前。

  還有她自己。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溫蕙拉了拉滑下去的衣襟,轉頭看了眼裡間,舉著蠟燭走了過去。

  所謂裡間,是收納柜子箱子的房間。

  黑漆落地的柜子不止一個,是一排。溫蕙拉開一扇門,裡面全是未穿過的嶄新靴子。

  再拉開一扇,懸掛著的都是黑衣金線的蟒袍曳撒。

  拉開了幾扇都不是,直到又拉開了一扇,溫蕙忽然頓住。

  這些……?

  溫蕙看了許久,伸手進去,拿起了一個。在手中細看了看。

  泥娃娃。

  再看柜子里,仔細看,都是女娃娃。

  有些顏色都褪了。有些還很新。

  小安說她忘了……

  怎能不忘呢?因為歲月是向前流動,沒有人能停得住的。

  少女有了夫君,有了孩子,她成了婦人,她有家要打理,有許多事要操心。

  她有許多幸福甜蜜的回憶,也有難過和心冷。但激情褪去後,也有靜默存在難以割捨的牽絆。

  沒人能阻止時光的流動。

  卻有一個傻子,妄想,留住時間。

  溫蕙合上櫃門,將額頭貼上去抵著。

  真傻呵。

  霍府的外院,燈光通明,賓客滿席。端的是一副富貴熱鬧氣象。

  只此時,霍決卻不在席上,他去了廂房裡。

  「老廿,你要見我?」他坐下,問。

  監察院藏龍臥虎,有許多奇人、能人。

  老廿是一個皮膚布滿深深褶皺的老頭子。他在監察院掌著刑求之事。

  他看著不起眼,卻能製作出別人想都想不到的刑具。也有著令人生不如死的手段。

  他是監察院的老人了,牛貴時代,他便在了。

  他抱著個匣子,躬身:「都督今日大喜,特送上賀禮。」

  霍決道:「自家人,怎麼還這麼客氣。」

  老廿將匣子奉給了霍決,道:「老頭子沒什麼別的,就些許手藝還能入都督的眼。這東西,屬下只做過兩件,前一件,是給牛都督的。」

  提到了牛貴,霍決神色微凝:「是什麼?」

  說著,打開了匣子。

  廂房中便安靜了。

  外面宴席的嘈雜聲仿佛遠處的煙火。

  許久,霍決伸手捻了捻,問:「這是什麼皮?」

  老廿道:「是南海的海魚皮。」

  他其實不太滿意。

  「其實,最好的當然是人皮。我那裡有許多。」他至今還耿耿,「只牛都督說,會嚇著夫人,不讓用。」

  「只能退而求其次。」他遺憾,又道,「不過這海魚皮也有它的好處。它彈性是極好的,穿戴上十分貼伏。唉……要說觸感,肯定還是人皮好。」

  「都督說得對。」霍決合上了匣子,「怎能用人皮,夫人肯定會嚇到。」

  剝皮實草的事做得多了,他們對人皮都沒什麼感覺了。但溫蕙……肯定不行。

  「老廿,這賀禮我收下了。」他頷首,「你有心了。」

  做出來的東西能被認可,老廿有些高興。

  「屬下的榮幸。」

  霍決回到洞房的時候,溫蕙已經打發了內室的婢女,自己披著頭髮,靠著床頭在翻一本閒書。

  見他來,她放下書,下床趿上鞋子:「回來啦。」

  霍決看到了她的腳。

  雖然只是一閃而過,但他確實看到了。

  雪白的,從未見過陽光,也不會為旁人看到。

  當然,曾有一個人,曾經日日都能看到,或許也曾在床幃間把玩撫摸,作閨房之樂。

  但沒關係,以後他再也不能這樣了。

  以後,溫蕙屬於他了。

  霍決心頭髮熱。

  溫蕙走過來,他便抬起手來。

  溫蕙手環過他的勁腰,伸到後面幫他解開玉帶,放到一邊。再解開頸側圓領袍的扣子,然後是腋下、腰間的衣帶,幫他脫下了大衣裳。

  裡面是白色的中單。

  難得他穿白中單。溫蕙早注意道,他平日裡,是從頭黑到腳,從里黑到外的。

  日常里,連常穿的中單都是黑色的。

  也就是他穿黑色好看,要不然,還挺嚇人的。

  溫蕙為霍決做著妻子為丈夫做的事。

  這種事,她為另一個人做了許多年了。自然而然,十分熟練,也早已經只是日常。

  霍決卻忽然抱住了她。

  溫蕙沒動,在他懷裡還抽了抽鼻子:「你沒喝酒?」

  淡淡的酒味,應該是沾染上的。不是他本人的。

  霍決輕輕撫著她的背。

  她穿著柔軟的寢衣,那手心的觸感和溫度都太明顯。

  還有不可忽視的力道。

  像男人。

  溫蕙微微僵住。

  霍決擁著她道:「監察院都督從不飲酒,不止我。」

  他嗅了嗅她的頭髮。

  她的頭髮洗過了,緞子一樣披著,帶著香氣和她身上的體息,好聞極了。

  懷中,溫蕙「哦」了一聲。

  她的身子有些緊繃,霍決放開了她。

  「蕙娘。趙衛艱死了。」他道。

  溫蕙愕然抬頭。

  「他送了你來,是為著想要浙江布政使的位子。我給他了。」霍決道,「然後找了漕幫的人,路上鑿沉了他的船。」

  「趙勝時下了大獄。」他道,「他的手不乾淨的,便是沒有江州堤壩案,我也能讓他剝皮實草。」

  「我沒動你的朋友。但她的丈夫招供了。」

  「那段日子,趙衛艱折騰著趙家子弟到處尋找奇珍異寶想要討好我。他忽然從你的朋友口中聽到了我的字。文臣很少會稱我的字,他們當面稱我一聲都督,背後只會用難聽的稱呼稱我,少有人會稱我的字。」

  「他偶聽到,發現了我是誰,知道了我和你的關係,直接便將這事先報給了趙勝時,趙勝時恰好有陸正的把柄,趙衛艱一同意,他便往開封去,勒逼索要你。」

  「整個事情就是這樣的。」

  「惡念從他開始。所以,我不能饒他。」霍決道,「開封府通許縣的趙縣令,巡視鄉里時,醉酒跌入水溝溺斃而死。」

  溫蕙仰著頭聽他說,眼睛一眨不眨。

  「蕙娘,這是我最後處理的結果。」霍決告訴她,「這是我做事的方式。」

  她是他的妻子了,得明白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溫蕙垂下了頭。

  接受不了嗎?

  才想著,溫蕙道:「聽著怪嚇人的,有點狠過頭了……」

  「可我……怎麼覺得這麼痛快呢?」她抬起頭問他,「我這是怎麼回事呢?」

  那是因為,恨意都有了去處啊。

  霍決笑了,摸了摸她的頭髮。

  「江州堤壩案的證據,在我手裡了。」他道,「我保著陸家,你不用擔心了。」

  是在他手裡,而不是銷毀了。

  但溫蕙已經不能要求更多了,人是不能貪心過頭的。她點頭:「好。」

  霍決道:「你先歇著吧,我去洗個澡。」

  「換洗的衣服都給你備在裡面了。」溫蕙問,「要叫丫頭們來服侍嗎?」

  「不用,我自己就行。」霍決去淨房。

  溫蕙重又回到床上,吹熄了床頭的燈,躺下了。

  帳子沒放下,外面燭光太亮,她翻個身,面朝里。

  只今夜,洞房花燭,怎生睡得著。

  只能努力閉著眼睛。

  霍決洗澡很快,擦乾披衣出來。走到床邊,見她橫臥著,薄被之下,高低起伏。

  霍決放下了帳子。

  帳子隔光,拔步床裡面頓時昏暗了下來。

  溫蕙聽見動靜,翻了個身,睜開眼睛。

  幽昏中,正看見那人在床前褪下寢衣。

  肩膀寬闊,胸肌、腹肌,塊塊分明,勁腰收緊。

  像男人。

  溫蕙立刻閉上了眼睛。

  床微震,霍決上來了。

  他揭開了被子,躺了進來。伸開手臂,將溫蕙摟在了懷裡。

  溫蕙一直閉著眼睛。

  臉頰被輕輕地撫摸,緩緩地,移動到後頸。

  眼睛被親了。

  溫蕙閉著眼。

  卻聽霍決道:「蕙娘,睜開眼。」

  溫蕙睜開了眼睛。

  霍決撐著身體,籠罩著她。

  他與她離得如此之近,只隔著她身上薄薄的寢衣。他的氣息幾乎包裹了她。

  這一刻,溫蕙無法控制地想,若不褪下褲子,他與男人,到底又有什麼區別呢?

  霍決盯著溫蕙的眼睛,果然在她眸中看到了驚懼和困惑。

  他就知道的。

  這世間女子,被要求守護自己的貞潔。

  縱然是地位卑賤之人中,譬如伎子之流,也常有誓不二主的,或撞住,或投水,讓自己死得「乾淨」的。

  這是普世皆從的守則。凡女子,或強或弱,或隱藏或顯露地,皆被束縛。

  溫蕙也不例外,她畢竟也是世間女子,她就活在這樣的世界裡。

  而閹人,閹割之後失去了繁衍後代的能力,不會令女人懷孕,因此,連皇帝的後宮都可以隨便出入,也可以隨意接觸宮妃、宮女。

  這給了世人一個誤導。令許多人覺得,沒有繁衍能力等同於……沒有欲望。

  當然事實並不是那樣的,否則宦官為什麼要找宮女對食。

  溫蕙當時平靜地接受了他的條件,答應嫁給他時,他就猜到了,她的平靜離不開這錯誤的認知。

  她覺得他只是執念,她覺得與他做夫妻,只是虛凰假鳳,不會真的行夫妻事。

  她覺得縱生離,在她的心底,不論她自己意識到沒有,她是以為自己可以為陸嘉言守貞的。

  霍決輕輕地撫摸溫蕙的臉頰。

  身體裡有一隻獸,左衝右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