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寧四年,京城百姓看了兩場熱鬧。
一場是新科進士簪花遊街,朝堂上多了位人如謫仙的探花郎。許多京城女兒一見探花誤終生,再也忘不了他。
另一場是監察院都督霍決娶妻。新娘不知是哪裡人誰家女,然三品霞帔,十里紅妝,繞城一日,一步便登到了許多女子須得用一輩子熬著才能等到丈夫掙來的誥命。
這一日,霍都督娶妻,驚動了整個京城。
霍府大門敞開,一整日送禮的賓客絡繹不絕。就連諸位閣老,也都派遣家中子弟送來賀禮。當然並不留下坐席,送了賀禮就走了。
全了禮數。便不結交也不能交惡。
有趣的是,霍決其實從未給任何官員發喜帖,沒有邀請任何人出席他的婚禮。
但從二月里霍都督將要成親的消息散播開,大家便兵荒馬亂地給霍決準備賀禮了。以至於這兩個月,各大金鋪、珠寶行、珍寶行的生意格外興隆。
只雖然沒下喜帖,這一日的霍府的喜宴上,還是依然坐滿了賓客。
權勢,不外如此。
在這些不請自來的賓客的見證下,霍都督和新娘拜了堂。
一拜天地——
蒼天厚土為證,今日我與溫氏蕙娘,遵父母之命,從媒妁之言,結為夫妻。同心結髮,永不分離。
二拜高堂——
對著空空的桌案椅子,結結實實地跪了下去。
兜兜轉轉,還是我與他。既如此,好好地過日子。
夫妻對拜——
他看到她攏在袖中的手,她看到他的緙絲黑靴面。
一福身,一揖禮。
一聲「禮成」,從此是夫妻。
一條紅綢,牽入洞房。
只今日霍府喜事沒有女客。洞房只能是女客和家中親戚男子才可以入內觀禮。
宋夫人慶幸霍都督還想著留下自己,讓新娘子不至於真的孤零零一個人。
這霍都督,怎麼說呢。
宋夫人一時覺得他似乎也沒外面傳的那麼可怕,一時又想著那些有鼻子有眼的傳言,暗暗為新娘憂心。簡直天人交戰。
溫蕙坐在床邊。聽著有一些腳步聲紛沓而至,有些人進了臥房。
做全福人的宋夫人似乎「呀」了一聲,溫蕙能想像出這位夫人慾言又止的模樣,這是又怎麼了?
黑色的緙絲靴面出現在視野里,站在她身前。
霍決低聲道:「蕙娘,屋中人,都是我的兄弟,莫慌。」
霍決說完,緩緩揭開了開喜帕。
那女子抬頭。已不是當年青澀的小姑娘,面龐皎潔,眸如水洗。雖無羞澀歡喜,但也沒有憂傷怨恨。
只要不怨,就好。
不怨,霍決就心滿意足了。
從此以後,她是他的妻。
溫蕙目光掃過屋中之人。
監察院有左右二使八大行走,如今,屋中以康順念安為首的,正是十人。
怪不得宋夫人剛才會吃驚、猶疑,因為八大行走中,只有五人是淨身之人,另有三人明顯是普通男子。
喜娘端來了酒杯。
霍決拿起酒杯,遞了一隻給溫蕙。
溫蕙接過來,與他交臂。
自幼訂親,一晃十餘年,兜兜轉轉才成了夫妻。四目相對了片刻,一起飲了合卺酒。
合卺同牢,共尊卑,自此相親不相離。
霍決摔了酒杯。
喜娘看了看,道:「一俯一仰,大吉。」
屋中男子們轟然道好。
宋夫人心想,總算稍稍有些喜慶氣氛了,不容易。
宋夫人才閃過這念頭,霍決轉身,對眾人道:「今日起,她是我妻子,你們嫂嫂。若他日我有什麼,望你們待她如待我。」
宋夫人一口氣差點背過去!
監察左使念安反應快,「呸呸呸」了三聲:「我嫂嫂聽著呢,可說點吉慶的吧!」
大家哄堂大笑。霍決也笑了。
待笑完,霍決道:「總之,有我,便有你們。有我,便有她。」
霍都督聲音不大。
可他這話說完,宋夫人是真實地感受到他的確是那個傳說中的人了。就連她站在新娘身邊,都感受到了有如實質的威壓。
男子們都不笑了,一起叉手:「哥哥放心,有我們,便有嫂嫂。」
霍決轉頭去看溫蕙。
溫蕙也正看他,似有些怔。
見他看過來,她轉過頭去,看了看眾人,福身:「見過叔叔們。」
十人一起回禮,恭恭敬敬:「見過嫂嫂!」
溫蕙道:「未知叔叔們如何稱呼。」
行走們不知道她來歷出身,但看得出來她言語神態帶著大家氣度。俱都不敢輕慢,挨個報上了名字。
待一一相認了,十人先退出去。霍決道:「我去前面招呼客人,你先歇了吧。」
溫蕙點點頭,霍決又看了看她,確定她平靜無事,出去了。
呼啦啦一下子,臥室中就空了。
這房子以前是伯府,後來牛貴又修繕擴建過,上房的進深比一般的房子深得多,眾人一走,顯得特別空闊。
溫蕙轉向宋夫人:「勞累夫人了。」
哪有新娘子還招呼這些的。宋夫人又心酸起來,忙道:「夫人客氣了。」
溫蕙問:「夫人用過飯了嗎?」
「用過了。」宋夫人道,「府中管事十分周到,夫人不用擔心。」
溫蕙道:「勞累夫人到這時候,實是我們厚顏,這就叫管事送夫人回府,不要府上擔心。」
她說話全然是官家夫人做派,穩妥又舒服。
宋夫人今天一天對這位霍夫人充滿了猜想,怎麼都猜不出來她的出身。這時候不免想,這莫非是……哪個落馬官員的妻子?叫霍都督看上了,自己娶了過來?
她謝過了溫蕙,只該走的時候,欲言又止。
喜娘已經被帶下去用飯了,房中並無別人。溫蕙道:「夫人若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其實……」宋夫人吞吐道,「日子都是人過出來的。其實,看著再好的人,也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
其實宋夫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什麼,只是一整天了,不說擱在心裡難受。
這輩子沒見過這麼難受的婚禮。
「我看著都督是把夫人放在心上的。」她說。
呼啦啦新房裡進來一群男人,可把她嚇了一跳。可再想,監察院霍決,似乎傳說天煞孤星的命,沒有家人了?這一群,就是跟他一起爬上來的人,也算半個家人了。
霍都督說那幾句話的時候,尤其那什麼「有我,便有她」,哎呀,宋夫人的心臟都忍不住跳了兩跳呢。莫名就覺得耳根熱。
熱完,才想起來……他是個閹人啊。
頓時失落感占滿了心口,說不出的難受。
到臨別,便忍不住想跟這位霍夫人說點什麼,只說了又後悔,明明丈夫叮嚀過不多看不多問不多嘴的。
她忙道:「我吃了酒了,說些醉話,夫人便當沒聽見吧。」
宋夫人是個圓潤溫婉的普通婦人。她身上有一股子溫蕙喜歡的煙火氣。
都是柴米油鹽的味。
溫蕙抿嘴一笑:「夫人說的對,日子都是人過出來的。」
她道:「若都有心好好過日子,不怕過不好。」
怕的是貌合神離,同床異夢,我懂你,你卻不懂我。
宋夫人吁了口氣,道:「可不是嘛。」
放心地離去了。
再沒旁人了,溫蕙道:「幫我脫了大衣裳。」
一頂翟冠,三四斤重,壓在頭上一天了。
婢女們擁上來幫她拆冠子,摘霞帔,解衣裳。
溫蕙道:「我要洗澡。」
婢女們道:「上房的淨室有浴池,隨時可洗。」
溫蕙驚訝。
因著婚前的講究,上房要做新房,她便沒有踏入過上房。
上房是小安收拾的。他兩頭跑,來來回回問過她許多次。這叔叔雖非血親,卻對他兄長有一顆熾熱的心。
溫蕙原不曾在意過新房要收拾成什麼樣子,沒有任何要求。但他問得多了,也便開始想。想一想,自然而然便有了要求。
如今看著,細節處,凡她提的,果然都照著弄了。
只淨房什麼的,沒人提過。
溫蕙脫了外衫,拆了髮髻,卸了妝容,去了淨房,吃了一驚。
比旁人家的臥室還大,水汽氤氳間,白玉池子神仙瑤池似的。婢女們已經倒了花瓣進去。春日裡已經有了新鮮的花瓣,不必用乾花瓣了。
香氣四溢。
溫蕙褪了衣衫,踩著台階下了水。水溫微燙,正正好。
溫蕙發出一聲舒服的喟嘆。
沒有人不喜歡享受,溫蕙自然喜歡。
只這奢靡的程度,讓人有些心驚。
婢女們跪在池邊,為她按摩肩頸手臂。
這兩個月溫蕙早就發現了,霍決的婢女們十分精於此道——那些奢侈的、精緻的、周到的伺候。
可以想見霍決平時過得是什麼日子。
他是個大人物了,跺跺腳,便有許多人嚇得抖如篩糠。
譬如陸正之流。
溫蕙閉目養神了一會兒,問:「都督房中,有其他女子嗎?」
婢女們道:「沒有了。」
溫蕙問:「之前有個叫蕉葉的?」
婢女聲音微顫:「她,許久沒看到她了。」
溫蕙睜開眼,看了眼婢女,蹙起眉。只是內宅尋常問話罷了,她既作了霍決的妻子,自該把內宅理清,婢女怎地怕成這樣?
只婢女跪在池邊,將頭伏下,額頭觸著白玉池,頭髮都濕了。
罷了。
「起來吧。」溫蕙不再問了。
今日為了戴冠子,頭髮上抹了許多髮油,溫蕙便將頭髮也洗了。
待出來,裹了寢衣,回到臥室。侍女們幫她擦頭髮。
大布巾緩緩地吸去水分,從髮根到發梢過一遍,便換一塊。
頭髮快要乾的時候,有婢女來稟報:「左使來了。」
溫蕙吃驚,這個時辰了,小安來上房做什麼?
他不是普通的小叔子,他是個閹人,有許多避諱可以不在意。但即便這樣,他在這個時辰再過來也是不合適的。
「他說了有什麼事嗎?」她問。
婢女道:「左使說有話說,請夫人到門口那裡聽一聽,他不進來的。」
溫蕙披衣而起,走到了門口,果然看到門上投著一個影子。
她喚了一聲:「三叔?」
小安的聲音響起:「你們都退下。」
他在這個家裡說話有分量,不亞於霍決。婢女們魚貫退下,闊大的房間裡似有回聲似的。
小安隔著一道門,與溫蕙說話:「嫂嫂。」
「嫂嫂,我知道你嫁得心不甘情不願。」他道,「我知道我們比不了你前頭那個人,可能在你心裡,我們連給他提鞋都不配。」
「但我哥哥,念了你許多年。」
「真的許多年。」
「我一直羨慕哥哥,在這世上能有個人讓他這樣記掛著。」
「我就沒有,所以,我一直都幫他記掛著,所以,我懂他。」
「你這樣到了哥哥身邊,他若再讓你走,我們這前半輩子,那就算是白活了。」
「他想過讓你走的。是我勸住了。」
「嫂嫂,你要恨,就恨我念安。」
「不要恨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