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傳臚乃是新科進士們的榮耀時刻。
這一天,他們穿上提前從禮部領來的的青羅衣緣、圓領大袖的深藍羅袍,頭戴雙翅進士巾,巾上簪花一對,翅上有垂帶一對。
春風一吹,衣袖拂動,垂帶飄飄。
進士們年紀多在青壯,偶有少年。個個精神昂揚,眼含期待。
朝臣們含著笑看著這班新人。也有人眼神熱切,仔細打量那些年輕的進士,特別是又年輕,相貌又英俊的,那榜下捉婿的心意也不掩藏。
新進士的班列中,打頭的前三個人又與旁人不同,他們三人穿的乃是紅羅袍,格外顯眼。
這其中,最吸引人注意的,自然是今科探花郎餘杭陸嘉言。
真真不負探花二字。
皇帝登座,金殿傳臚。
內侍先唱了一甲三人的名字。在眾人或艷羨,或期待的目光中,陸睿和狀元、榜眼一起出列,獲賜進士及第,叩謝天恩。
二甲三甲都是百餘人,只唱第一名的名字。進士們不用單獨出列,按照二甲、三甲的順序,一起行三跪九,叩謝天恩,分別獲賜了進士出身和同進士出身。
待這一套授受的儀式完成,禮部的官員將「金榜」舉過頭頂,帶領著新科進士出左右掖門,將金榜置於龍亭。
進士們三拜三叩,起身出宮,往禮部去參加進士宴。
禮部實際上就在皇城前庭廣場的東牆外。但進士們出得宮城,並不直接往禮部去。
他們騎上高頭駿馬,要繞城一周。
這便是京城百姓津津樂道的,三年一度的進士遊街。
這一日,萬人空巷。百姓們都聚集到主路上來。御街兩旁的酒樓,樓上臨街的雅座、包廂,都飆到了天價,仍然在幾個月前就被預訂一空。
約定俗成,這一日,京城大戶人家的貴女們可以從這裡肆無忌憚的欣賞年輕的新科進士們。
小戶人家的女兒們更是擠到街道旁,要一睹進士們的風采。
這是三年一度的衣冠盛事,喜慶的程度,不亞於年節。
新科進士們春風得意,有十分從容穩重的,也有說說笑笑風流倜儻的,更有滿面通紅強撐著的。
只那令人看到就移不開眼的小陸探花,雖一身大紅羅袍,卻似寒梅凌雪,令人覺得不可褻瀆。
女子們為了多看一眼小陸探花,踩掉了鞋子,踩爛了裙擺。
五城兵馬司維持秩序的兵丁有被推倒的,還挨了踩踏受了傷。
可小陸探花一雙冰潤的眼睛掃向哪裡,那一片的人便安靜下來,不敢笑鬧尖叫,女兒們手中原準備朝著他擲出去的東西也都悄悄握住,竟不敢投了。
遊街的方陣緩速前進。
離皇城最近的御街酒樓的臨街包間歷來都是價格最高的,每到科舉之年,貴女們便雲集至此。
淳寧四年也不例外,此時,有一間臨街的包間裡有七八個貴女。這其中有公主一位,長公主兩位,其他亦是學士、閣老家的尊貴嫡女。
這一群貴女擠在窗邊,不斷地問:「還有沒有?還有沒有?」
她們自己身上的手帕香包,都扔的都扔完了。眼看著小陸探花就要過去了,十分著急。
丫鬟們忙將自己身上的香囊、熏球、絡子、手帕統統都獻上去給姑娘們。姑娘們使足了力氣朝著那一抹紅色的身影擲去。
只有今天,只有今天這樣的日子,她們被允許肆無忌憚地、遠遠地向一個男子表達愛意而不會被規矩,被責備。
可方陣不會為她們而停,那一抹令人心醉的紅眼看著越走越遠了。
一位長公主道:「不行,我要下去!我要多看他一眼!」
其他人立刻附和:「對!我們下去,走走!快點」
提著華麗的裙擺,她們腳步凌亂地往外沖。
「來人,來人!」
「給我們立起步幛!」
「打起我們的儀仗!」
只想著再多看斯人一眼,根本不想下面御街上人山人海,步幛立不立得起來。也不想她們今日裡是為了賞進士,根本沒有打儀仗。
凌亂的腳步聲伴著僕婦們的勸阻聲,都下樓去了。
包間裡卻還剩下了一位小姐,立在窗邊,只怔怔望著陸探花的背影。
當別人都向陸探花投擲帕子香囊的時候,她便這般一動不動。此時長長的進士方陣已看不到紅色的身影,只有後面的深藍羅袍,她依然站在窗邊一動不動。
婢女不安,過去扯了車小姐的衣袖:「姑娘,姑娘。」
明明手勁十分地輕,小姐卻竟被扯得一個踉蹌。虧得婢女手疾眼快扶住了她,嚇得不輕:「姑娘?姑娘?」
小姐扶著桌子,在椅子上坐下,嘴唇微動,似在呢喃。
「什麼?」婢女沒聽清,「姑娘你說什麼?」
「郎…獨…」小姐恍如未聞,只痴痴地,失了魂似的。
婢女沒辦法,只好把耳朵貼過去,終於聽清了。
「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既見了他,我、我如何還能嫁給旁人?」
「我,我寧菲菲,非他不嫁的!」
……
若論進士中誰最春風得意,自然是狀元、榜眼、探花。
狀元四十有一,已經做了祖父;榜眼略黑略胖,不大合女兒家的審美。但這都沒有關係。男兒金榜題名,身著宮錦,春風得意馬蹄疾,已無憾了。
他二人皆眉眼疏闊,意氣風發。便是生得不夠好,或不夠年輕,這副模樣也為他們平添了幾分倜儻。
「嘉言實是好氣度。只太吝嗇。」狀元贊完,笑道,「你可是探花郎,怎地竟連一笑也捨不得。須知今日許多女兒,大概要回憶著你這一笑過一生了。」
「宏才兄說笑了。」陸睿道,「我明明一直在笑。」
狀元對榜眼道:「看看,他還不承認。」
榜眼也笑,嫌棄道:「探花郎,馬頭離我遠些。我明明沒這麼胖,都叫你襯得顯胖了。」
樣貌略遜,卻也是風趣豁達的可交之人。
陸睿便真的笑了。
探花郎這一笑,玉樹瓊花一般。
果真是落入到許多人的眼裡,一輩子再忘不掉了。
只陸睿忽然怔住。
胯下的馬隨著隊伍往前走,他的視線卻鎖在了一處。
「嘉言,嘉言?」狀元喚他。
陸睿回過頭來。
「怎地了?」榜眼取笑他,「莫非真探到名花?」
陸睿只一笑:「看到一雙好眼。」
狀元道:「這麼多人看得我眼暈,只看到一片黑乎乎的腦袋。你竟還能看到人家的眼睛好不好?」
「我是畫者。」陸睿道,「眼力自然比旁人厲害些。」
說完,終究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那雙眼睛已經被淹沒在人群中,再找不到了。
他回過頭來。
一定是因為太思念她了。
她怎麼可能在這裡呢。
只是一雙很像的眼睛罷了,連臉都看不到。
溫蕙沒有像貴女們那樣在酒樓的包廂中居高臨下地觀賞。
她想離得近些,霍決便安排了。
她便站在人群中,輕紗裹著頭臉。身周都是穿著便服的強壯番子,將她和霍決圍在中間,不使人衝撞了他們。
從陸睿出現在她的視野里時,她便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公子紅裳,艷色無雙。
她一直都告訴他,他穿紅色是最好看了。
沒人可以比過他。
但他總是眼睛含著笑,挑弄起她的下巴,只不肯聽她的。
有一瞬,溫蕙覺得陸睿看到她了。
他們的視線相撞、膠結了一瞬。但他的馬蹄沒有停,隨著隊伍往前走。
他人也回過頭去。
後面深藍羅袍的新科進士的隊伍跟上,擋住了紅色的身影。
溫蕙凝望著那一抹紅色消失在視野里。
大隊的藍羅袍還沒過去,可那一抹紅色的身影消失,「進士遊街」對溫蕙來說,就已經結束了。
好似一場大夢醒來了。夢裡,有她的前半生。
是不是該哭?可溫蕙沒有眼淚。
那一晚,霍決將她圈在懷中,在她耳邊呢喃,叫她盡情哭。
那一晚她的眼淚流盡了。
愛和怨融在了一起,已經分不清,竟都模糊了。
既註定生離,是愛或是怨,都沒關係了。
溫蕙也不想哭。
她等了許多年,等到自己想看到的,等到少女時代的夢想成了真,為什麼要哭呢。
今日一別,夫妻緣滅。
陸嘉言,我願你,摺扇風流,仕途儻盪。
來日,再續賢妻,朝朝暮暮,有佳人相伴。
照顧好母親,和璠璠。
如此我便,別無他念。
霍決也裹著頭臉,因京城很多人認識他的臉,也因為陸嘉言已經見過了他。
陸嘉言在春光里的風華,他只看了一眼。
一眼就夠了。光越耀眼,他的影就越黑沉。
那穿著紅袍簪花遊街的人,走的是世上最正統的大道。他的路雖然很長,但寬闊坦蕩,是世人心之所向。。
不像他,一直走在懸崖邊,刀尖作舞。
旁人對他的畏懼中,永遠有藏不住的鄙視和厭惡。
霍決一直只看著溫蕙。
當穿著紅袍,驚艷了京城的那個人身影消失,溫蕙抬手拉下了裹著頭臉的輕紗。
她望著那消失的身影,沒有流淚,反而露出心滿意足,淡淡的微笑。
像孩提時,想吃糖,便得到了糖。
滿足了。
霍決捉住了她的手腕。
溫蕙回頭看他。
霍決也拉下了裹著頭臉的布巾。
「走吧。」他說。
溫蕙點點頭,但又回頭看了一眼。
深藍羅袍擋住了紅袍,再也看不到了。
霍決緊緊握著溫蕙的手腕,拉著她往外走。
番子們身強體壯,輕鬆護著他們擠出了人群。
御街上摩肩接踵,隨便拐一下,旁的巷道里卻空無一人。
來時的馬車還在巷子裡等他們。
四月了,換了薄春衫,春光也正好。霍決牽著溫蕙的手,漫步朝著馬車方向走去。
「四哥。」溫蕙道,「我盼這一天好久了。」
霍決凝眸看她。
溫蕙道:「從我和他訂親的那一日起,就在盼著他金榜題名,簪花遊街的這一日了。真的。我只是沒想到,能親眼看到。」
正常來說,丈夫上京趕考,妻子在家侍奉公婆,是沒有機會親眼看到這輝煌的一刻的。
她竟能看到,多幸運。
「好了。」她道,「我心愿了了。」
「四哥,」溫蕙抬頭,在春光里牽著他的手,微笑,「我們回家吧。」
霍決心底發燙,眼睛發熱。
他握緊了她的手:「好。」
她的心愿了了。
明天,將是他的夢成真的時刻。
明天,月牙兒就要嫁給連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