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霍決看溫蕙的眼睛,便知道她終究還是天真。

  畢竟是內宅婦人,便讀再多書,或者再聰慧,被關在垂花門裡,日日只是理家事,養兒女,眼界終究有限。對這世間的「惡」的認知,也有限。

  都傻傻的。

  霍決並不逼著溫蕙回答,他站了起來。

  「我的人已經去了,看看開封是什麼情況吧。」他道,「你不願讓你的夫君知道你在這裡,我也可以幫你瞞著。」

  「只四哥希望你,別太天真。」

  他離開了溫蕙的院子,回到了自己上房。

  「給小安追個消息。」他說。

  將要補充的信息錄下來,放飛了信鴿。

  康順又問:「那趙衛艱那裡?」

  霍決嘴角扯扯:「這麼大一份禮,得謝他。」

  「跟小滿說,不用再壓著了,把摺子遞上去。」他道,「等開了印,我去陛下跟前敲敲邊鼓。他想要浙江布政使的位置,給他。」

  但康順也是霍決的親密兄弟,也很了解霍決的辦事風格,並不插嘴,耐心聽著。

  果然,霍決接著道:「從京城去浙江,要走水路。等事情定了,盯著趙大人什麼時候赴任,給我聯繫漕幫……」

  康順咧嘴笑了。

  就知道不能便宜了姓趙的老小子。

  「一碼歸一碼。」霍決眸光凜冽,「該謝的謝,該報的仇也得報。」

  溫蕙的平靜生活,被趙衛艱毀了。這一份仇,自然由他來替她報。

  正月初三,溫蕙說:「我是不信的。」

  「你說的話,我不信。」她對霍決道,「你根本不了解我婆母,你只是憑著你看人的眼光去猜測。」

  監察院都督,一定看到過很多陰暗的東西吧。霍家哥哥看世界的目光都陰暗的。

  當初,在長沙城外小河灘,他看起來就十分陰鬱。

  如今,那暗色的唇脂令他看起來比從前更陰戾了。

  「她自然是知道的,我也知道的呀。」她說,「但怎麼辦呢?當時,我們兩個真的沒有辦法了。」

  陸正作為一家的男主人,虎視眈眈想要將溫蕙「病逝」送走,趙勝時捏著把柄威脅陸家。在那個情況下,「怎麼回來」不在考慮之列。

  「事成且活著」才是第一考慮列項。

  「四哥,你不要再跟我說這個了。我是不信的。」她說。

  眼中居然沒有猜疑,還清澈明亮。

  這一對婆媳當真罕見。婆婆與媳婦,便再婆慈媳孝,立場也是天然對立的。

  霍決注視著她的眸子,只嘴角扯扯:「你說怎樣便怎樣。」

  霍家哥哥是很好看的,他要是能多笑笑,就沒那麼陰沉讓人害怕了。

  但他笑得很少,不像陸嘉言,常笑。

  霍決落下一子,道:「你棋下得不錯,在陸家學的?」

  「琴棋書畫,我婆母沒有一樣不精通的。」溫蕙赧然,「她都想教我,可惜我是個榆木疙瘩,只學會了棋。」

  她反問:「四哥又在哪裡學的棋?」

  「我進過書院的。」霍決道,「當時很愛讀書,求了我爹送我進書院讀了兩年。」

  溫蕙微感驚訝,因軍戶人家子弟,少有去書院讀書的。大多家裡請個先生開蒙,或者私塾里識個字,不做個睜眼瞎就行了。

  「四哥沒跟我說過呢。」她道。

  「你那時小,說了你也不懂。」霍決道,「但那時候我寫信給你,叫你讀書來著。」

  說起「那時候」,距離感便消失了許多。

  「四哥不要說我了,說說你自己吧。」溫蕙切換了話題,「這些年,可還好?」

  霍決道:「你看著,覺得呢?」

  他抬起頭來,一枚棋子在指間翻轉。

  眸子銳利深邃,黑底金線的蟒袍華貴深沉,給人以視覺上的壓迫感。

  「位高權重」四個字,仿佛也一併繡在了金線里。

  溫蕙卻垂下目光。

  霍決凝視她片刻,問:「你覺得我不好?」

  「我也不知道。」溫蕙道,「你現在是很厲害的人了,輪不到我說好不好。」

  霍決擲了棋子,在榻上支起腿,手肘搭在膝蓋上:「說說吧,沒關係。」

  溫蕙垂眸回憶,緩緩道:「景順五十年,三王奪嫡,我聽說襄王往京城去了,忍不住想,四哥是不是也去了?」

  「只我不知道,也不敢打聽。」溫蕙說,「銀線說……你還記得銀線嗎?」

  「金針銀線。」霍決道,「你的丫頭。」

  當年,月牙兒寫信告訴連毅哥哥自己給丫頭取的名字。

  連毅哥哥回信夸這兩個名氣起的吉慶。

  月牙兒為此得意過。

  金針銀線,常常出現在那些信箋里。

  因月牙兒的生活,便是如此簡單。無非是,丫鬟,功夫,糖果,淘氣,挨揍。

  「嗯,銀線跟著我嫁到陸家去了。」溫蕙道,「她狠狠地警告我,可不能再提起四哥了。所以也不敢打聽的。」

  「後來,先帝得了天下,我想著,這回四哥怎麼都應該去京城了。果然。」

  「再後來,聽到了北疆軍備案,我婆母提了一嘴『永平』這個名字,她說,這個人以後又是個像牛貴一樣的人。」

  「我們在內宅里,所知十分有限。男人們偶爾會講一些,但也不會真的細講,不過當個時聞說說罷了。只我婆母懂得多一些,偶爾會再與我說說。我想著,這該不是四哥。『永平』這種名字,很容易重名的。」

  「只沒想到我婆母都說中了。那個人,也真的是你。」

  「後來,你掌了監察院,我夫君也說,你是個厲害的人。」

  霍決凝視著她。

  溫蕙卻沉默了片刻,才道:「只我回想當年,跑去跟你說那些話,覺得好傻。」

  「因我當時,其實什麼都不懂的。不過是看多了話本子,一口氣憋在胸膛,覺得必要跑這一趟,心胸里才通暢了。」

  「我知道四哥難,可其實,我那時候,不知道四哥到底有多難。」

  「倘是現在再給我機會,我定不會再說那些傻話了。」

  「因叫別人站起來,叫別人努力,動動嘴皮子,太簡單了。」

  「可四哥真正走的路,面對的境況,太難,太難。」

  所以月牙兒其實,也並沒有完全忘記他,霍決想。

  心裡那些黑色的影子收縮起來,利爪和獠牙,都縮了起來。有些柔軟的東西,溢滿了心間。

  這種感覺許久未有了。

  這世間,只有一個人能讓他有這樣的感覺。

  她垂著眉眼。

  膚若凝脂,唇若點朱。

  江南的水土當真是養人。昔日的小姑娘,長成了這般婉麗的女人。

  霍決便生出了貪念。

  人,總是很容易生出貪念的。

  從前,盼她能嫁得好,別被嫁妝簡薄拖累了,就心滿意足了。

  後來,知道她在江南過得平安美滿,就心滿意足了。

  如今她就在眼前,霍決卻不知足了。

  總還想要更多。

  既近了,便想更近。

  霍決伸出了手。

  溫蕙抬眼,看著那隻靠近的手,再抬眼,看向霍決的眸子:「四哥?」

  霍決的手停住,離那美麗的面龐不過寸許。

  但她粉面繃著,看著他。

  霍決的手收回來,轉頭看著空氣。

  「月牙兒,我不是男人。」許久,他道,「你現在懂了吧?」

  溫蕙垂下頭。

  當年其實連淨身是怎麼回事都不懂,便對霍決說出那番自以為是的話。

  如今為人妻多年,對男人的身體,自然是懂了。

  因為懂了,才知道當年霍決的處境到底有多難。

  才覺得自己當年傻。

  霍決撣撣衣擺,站了起來:「明日我有事,不過來陪你了。」

  溫蕙望著他離去的身影,輕輕嘆了一息。

  如今他是天下聞名的人物了。

  經歷過三王奪嫡,北疆軍備案,干清宮兵變,親手扳倒了牛貴,掌了監察院。這都還是明面上大家都知道的,能傳到江南,能偶爾飄進溫蕙耳朵里的事。

  在那些不知道的地方,誰知道他都經歷了什麼呢。

  當他說起陸夫人的時候,都能把那樣光風霽月的一個人,描述得那樣卑鄙險惡。

  這些年他走過的路,隱隱可窺。

  霍決離開溫蕙的院子,在寒氣里讓自己冷靜了片刻。

  在這片刻里,他遠遠地忽然看到一個人。

  那個人小跑著,臉上帶著笑和期待。他沒見過這個人臉上露出過這樣的神情。

  他通常見到她的時候,她的臉都是木然的。

  她叫什麼名字,霍決並不知道。但她,是蕉葉的婢女。

  見到小梳子,霍決突然才想起來蕉葉的存在。

  「去,告訴蕉葉。」他命令,「從今天起,沒我允許,不許出院子。」

  蕉葉沒想到,小梳子跑了一趟廚房,她忽然就失去了自由行走在霍府里的權利。

  「怎麼回事呢?你幹什麼了?」她問。

  小梳子才委屈呢:「我什麼也沒幹啊。好吧,我在廚房的確是先吃了一碗熱酥酪。但我也給你帶了一碗回來啊。」

  「傻。」蕉葉托著腮幫子道,「跟酥酪有什麼關係。一定是發生什麼事了。」

  小梳子道:「是你失寵了吧?」

  蕉葉低頭算算:「挺長時間了,按說該來找我了。怎麼沒來呢?」

  那個人非但沒來,還限制了她的自由。

  待遇下降了呢,這可是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