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蕙看著霍決的背影消失,怔了一會兒,在桌邊坐下。
霍家哥哥……變化真的太大了。
現在回想起來,猶記得當年長沙府外小河灘上,是個錦衣怒馬的陰鬱青年。
若不說,你是看不出來他是個閹人的。
但現在,當他靠近,當看清他的唇脂時,「閹人」兩個字便直接浮現在了腦中。
他還不是普通的閹人,他是如今權勢滔天的監察院都督霍決。
那黑底平金繡的蟒袍,華麗地張揚著權勢。
權勢。
今日之事,源頭竟全在這二字上。
因霍家哥哥太有權勢,才有人動了歪心思。只為了討好他,便要拆散夫妻母女婆媳。
溫蕙長長嘆息。
又轉頭望向窗外,此處……是京城。
陸嘉言也在京城。
如果可以,不要讓他知道,她也在。
此時小安得了霍決的指示,咧開嘴笑了。
這才是他哥哥。
當年,能踩著他的命往上爬的永平哥哥,果然沒有讓他失望。
「好嘞。」他舔舔嘴唇,「交給我。」
此時,開封府,璠璠穿著紅紅的襖子,問:「阿婆,娘親什麼時候回來。」
陸夫人無法回答,眼睛濕潤。
快回來,快回來啊。
再不回來,就會被璠璠忘記了。小孩子,幾個月的時間,就可以忘記一個人。
可是,真的能回來嗎?
陸夫人閉上眼睛,淚水淌下來。
璠璠爬起來呼呼給她吹:「阿婆,不哭。」
此時,陸睿在京城與朋友們開宴共賀新年,遇到了熟人。
陸睿怔住:「跳江?」
蕭公子道,「是啊,我帶她回淮安,半路上她跳江了。」
他十分氣惱:「師兄知道我的,我蕭子淳難道竟是個惡霸紈絝不成?若不願,跟我說便是了。既不願身侍二主,也是有氣節的,值得一句贊,我成全她便是。」
「偏她從沒說過一句,只是流眼淚。她本就是淚美人。都從了我了,誰知道她會想不開。撈起來,給了船家些錢,讓他們幫著葬在半路了。」
「真喪氣。」
待宴席散了,陸睿忽地與平舟道:「今天聽到的,不要告訴少夫人。」
因宴上,平舟是隨侍的,該聽的不該聽的,都聽到了。
他嘆一聲,應了。
既不能有氣節地決絕反抗,又不能低頭認命承受這命運。
夾在中間,兩頭不靠,倍受磋磨。
這是什麼樣的人呢。
就是世間常見的,千千萬普通而懦弱的人。
陸睿上了馬車,平舟遞上手爐。
北方的冬天乾冷乾冷的,陸睿實在很不喜歡。
開封應該也差不多,母親的房中是拆了火炕改了地龍的,她一定會在房中擺很多水盆增濕。
蕙娘卻很喜歡房中有炕,很是懷念山東的火炕。
璠璠也喜歡火炕,因比榻更大,燒熱了她在上面玩,耍得開。
過年了,蕙娘一定又給璠璠裁了紅襖子,再滾上白色的毛邊,穿起來像年畫上的福娃娃。
說起來,蕙娘許久沒穿過紅色了……
等團聚,悄悄給她也裁,讓她高興一下。
裁兩件,他陪著她穿。
想著家中母親、妻子、女兒,陸睿的唇邊勾起了笑意。
這一次春闈,一定要讓她們高興一下。
志在必得。
馬車滾滾地,路過了一家府邸的門口。
紅燈高掛,大門奢華,連門上的輔首都是鎏金嵌著白玉的。
也不怕人偷。
只看看那門口的牌匾:霍府。
果真,不怕人偷的。
快兩個月了,溫蕙好不容易睡了個踏踏實實的覺。
只做了個怪夢,夢見自己站在岸邊,一條船離岸遠去,她卻沒能登上船。眼看著船遠去,急得不行。早上醒來,心口還難受著。
霍決過來看她,看得出來她精神飽滿了許多。之前確實如小安說的那樣,其實是憔悴的。
想一想,這一段時間,必然是精神緊繃,寢食不安。
他道:「將你送到我手上的人叫趙衛艱,我讓人去開封府查去了,到底怎麼竟讓他知道我們從前的事。」
溫蕙卻垂下頭:「果然是姓趙嗎?」
霍決道:「看來你知道?」
溫蕙嘆一聲。
「我從未與人提起過你。」她道,「只除了去年,到了開封,竟意外遇到了一位少時舊友。山東遭了一次難,我小時候的朋友幾乎都沒了。她是京城人,是我一個閨中密友的表妹。再遇到她,我很是高興,契闊起來,我們說的都是從前的事。便提到了你。」
「我昨晚便在想這個事,實在是除了她之外,再沒有旁的人知道了。」
「她的夫家恰好就是姓趙,也是和陸家一般的書香大族。趙勝時也是姓趙。你說的這個人,還是姓趙。」
霍決點頭:「趙衛艱和趙勝時是兄弟,一個行二,一個行九。你認識的這女子的丈夫,應該是同族之人。」
「所以,」他道,「是她賣了你。」
溫蕙從霍決的話音里聽出了凜冽之意。
她想起來如今的霍決不是從前的連毅哥哥了,他是個會叫陸正怕得要死的人。
「說不上賣。」她道,「內宅女子,沒有那麼多害人的心思。我猜她,定是與我重逢後,將我的事告訴了夫君。你的名字叫人認了出來……是我的錯。你如今名聲這樣響,我實不該再提起你的名字的。」
然而這都是事後的反思。
在當時,哪想到這許多呢,又沒提姓。馨馨記錯了名字,她也不過順口糾正罷了。
兩個內宅女子,怎麼就能料得到隨口的一個人名,不,還不是名,是字而已,就引出了這麼一場禍事給溫蕙。
「男人在外面做的事,女人哪能管得了。」溫蕙說,「我在家的時候,是先稱病的,她還譴人給我送過些補品,想來根本一無所知。」
若有朝一日馨馨知道了她的丈夫做了什麼,不知道會不會如陸夫人對陸正那般的失望。
你嫁了一個人,不到遇到事情,不知道嫁的是人是鬼。
霍決又問馨馨丈夫的名字和官職。
溫蕙凝視他:「四哥,你要做什麼?」
「他對你做了這樣的事,我難道就什麼都不做?」霍決道,「我知道你現在不一樣了,做了讀書人家的媳婦,莫非是要學什麼以德報怨?」
「當然不。」溫蕙道,「那以何報德呢?」
霍決笑了。
溫蕙自昨日和他見面以來,第一次看見他笑。
嘴角勾起,似是有種欣慰。
溫蕙覺得,他又像連毅哥哥了。
以前她奇怪過,男人塗唇脂會是個什麼怪樣子。會不會娘里娘氣?
原來並不會。其實還挺好看的。
她請求道:「只請別傷了我的朋友。」
霍決答應了:「好。」
霍決問:「你第一次來京城,要不要出去看看,我陪你逛逛?」
溫蕙卻搖頭:「不必了。」
陸少夫人怎麼會在這時候出現在京城。她不該出現在京城的。
雖說是萬一,但萬一碰到開封或者江州或者餘杭相識的前來趕考的舉子……
不料緊跟著,霍決便道:「陸睿陸嘉言,現在在京城,要我送你去他那裡嗎?」
溫蕙猛地抬頭看了一眼霍決。
又微微垂下頭去,拒絕:「春闈他要下場,最好是不要擾亂他。可以的話,還是想麻煩四哥,讓我先在四哥這裡叨擾,儘快回去……」
然而溫蕙和霍決,其實並不熟悉。
即便是小時候,其實他們之間也隔得太遠。所謂連毅哥哥,也只是霍決給未婚妻創造出來的一個形象。與真實的霍家四郎霍連毅,本身也存在著差異。
到如今,和監察院都督霍決,更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所以溫蕙怎麼都想不到,下一句,霍決便問:「是怕擾他,還是,不敢見他?」
一個人怎麼能當著別人的面,問出刀子一樣的問題?
溫蕙悚然抬頭。
霍決逼視著她:「你隻身離家,出來多久了?儘快回去……還回得去嗎?」
溫蕙心臟像被捏住。
她的雙手攥住了裙擺。
事有輕重緩急。
在當時,在剝皮實草家破人散的面前,首先考慮的是怎麼保住家。粗陋的計策,冒險的行徑,不過是為了抓住一線生機。她和陸夫人都顧不得別的。
如今生機安穩了,就得考慮別的事。
她隻身走這一趟,何人可證她清白?要怎麼……跟陸嘉言說?
這世間,許男子納妾寵婢狎妓。
「貞潔」兩個字,從來都是只約束女子的。
霍決看著那雙攥緊裙擺攥得發白的手,就知道,溫蕙也被世間的規則束縛著。
這很好。
從來不守規矩的人對守規矩的人,勝面都很大。
霍決,便是不守規矩的人。
若循規蹈矩,如何破而後立,如何絕地求生。
他曾做過為君弒父這樣大逆不道的事,又如何會將世間些許規矩放在眼裡。
那些規矩,只能是用來約束旁人的工具。
「能。」溫蕙忽然道,她抬起頭來,「我婆母,她安排好了……」
霍決的眸光又凜冽起來:「是她將你送出來的?」
「不,我婆母是想將我送走。」溫蕙道,「她的兄弟在金陵為官,她想將我和我女兒一同送去避難,去自己承擔。是我不同意,決定搏一搏,才來了這裡。」
陸家為人脅迫,肯定是有人想將溫蕙獻出來的。既然不是婆婆,丈夫又在京城,霍決便拾資撬想將溫蕙獻出來了。
只,她竟用了「避難」二字。她的公公又是做下了什麼?有了這樣大的把柄?倒得從趙勝時那裡查一查。
他卻道:「照你說的,比親生母親也不差了,世間竟還有這樣的婆母?我怎地無法相信?」
「當然是有的。」溫蕙堅定地道,「或許少,但的確有的。」
她告訴霍決:「我是以養病的名義離開,她會安排好,拖個半年一年,等我回去。」
「只要四哥儘快了解這邊的事,」她的手攥得更緊,「我,是能回去的。」
霍決卻拂拂膝頭,緩緩抬眼:「那如果,她是騙你的呢?」
「如果,所謂的送你走,不過是以退為進,就誘得你捨身為她呢?」
「如果她和陸家,根本就沒打算讓你回去呢?」
「虞家嫡女,陸氏夫人,怎麼會想不到一個女人隻身離家意味著什麼?」
「誰來證你清白?」
「不,你清白不清白根本不重要。從你離開陸家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不清白了。」
「陸虞氏,不可能不拾漬庖壞恪!
溫蕙睜大眼睛望著面前的人。
他靜靜地坐在那裡,緩緩地吐出每一個字。
霍家哥哥怎地竟是這樣一個可怕的人?
他怎能……往人的心裡淬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