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決洗澡洗了很長時間。
這府邸里處處都透著奢靡的氣息。上房的淨房比許多人家的正房面積還大,裡面砌了漢白玉的池子,埋藏著上下水的銅管,時時刻刻能保持著水池的溫度。
這些設施奢侈的程度甚至超過了皇宮。
但這便是一個常見的現象。
皇帝想要奢侈一下,便有許多大臣來諫,盯著皇帝嗶嗶。除非這皇帝是景順帝那樣強硬至極的,根本不怕文臣的嗶嗶,還自己有撈錢的手段,有資本奢侈。
但大多數皇帝做不到,便是想奢侈,被臣子的唾沫星子噴到臉上,也只能捏著鼻子納諫。
元興帝便是這樣的皇帝,他在位的時候,文臣對他頗為掣肘。
但他中風前實在是幹了一件很有用的事,他替淳寧帝把朝堂清洗了一遍。
抄家的時候便能看出來,那些一臉正義凜然諫皇帝不可奢靡的文人,自己的家中又是如何的奢靡揮霍,違制僭越。
當時元興帝便氣得一直拍御案,連著「嘿」了三聲。
霍決在奢靡豪華的白玉池裡洗了很久。
從淨身之後,他便總懷疑自己身上有異味。所以很愛洗澡,也很愛薰香。
走出池子,貼身侍候他的也是淨過身的小監。
府里也有些丫鬟僕婦,近不得他的身。貼身的,都是淨過身的孩子。
他的身體自淨身後,只有同樣淨過的身人看見過。只有同類才不會嫌棄同類。
大傢伙在外面辦事,一起洗澡的時候,也是淨過身的跟淨過身的一起洗,正常男人也很有默契地不與他們混在一起。
穿上褲子,套上衣衫,霍決走出淨房,來到了寢室中。
女人已經洗乾淨被送來了,正坐在床邊,見他出來,嚇得站了起來。
容貌秀美,氣質不錯,一看就是大家閨秀,淪落了。
霍決的身邊自然不能有來歷不明的人。小安已經查清楚了。她姓謝,父親是戶部的員外郎,四大倉案落了馬。
她先是跟著家人一起坐大牢,其他女眷流配了,她年輕美貌,被選出來送到什麼人手裡,先豢養著。
如今到了用人的時候,又年紀正好,被拿出來當了賀禮。
謝小姐根本不知道此處是什麼地方,也不知道霍決是什麼人。
這一年多,她都被關在什麼人的後院裡,和一些差不多的女孩子一起養著,好吃好喝,不叫粗糙了,也不叫胖了,讓她們保持著漂漂亮亮的狀態。
有的女孩被從小院帶出去,一夜之後才回來,只流淚。
有的女孩被帶出去,再沒有回來。
終於有一天,來選人的嬤嬤眼睛掃了一遍,看中了她。
「這個漂亮,還沒破瓜。送禮正好。」
她便被送到這裡來了。
不知道是誰的府邸,不知道是什麼人。
只到了之後,見到一個漂亮得不像話的青年,太漂亮了。謝小姐也是京城人,一接觸,便明明白白知道是閹人。
年輕漂亮的閹人看著她咧嘴笑,告訴她:「以後,好好伺候我哥。」
王孫公子什麼的,不可能被閹人叫「哥」,一個希望破滅了。
她被,送給了閹人。
聽到聲音,謝小姐站起來,身體緊繃。
抬眼看去,卻看到一個十分英俊的男人。剛洗完澡,穿著撒腿褲,衣襟敞著,露出結實的肌肉。
這是閹人?
是的,是閹人。
長得好看的人常會在第一眼便給人帶來好感,親近感,或者安全感,讓人不自覺地便放鬆了警惕。
但謝小姐沒有,因她一看到霍決,便被霍決的眸子攝住了。
下意識就想後退,腿卻碰到了床沿,退無可退。只能僵硬著,看著那個人一步一步走近。
霍決走到了謝小姐身前,低頭近距離地凝視她。
臉部的線條很柔和,垂著的眼睫微微顫著,骨架也小,玲瓏又纖細。和男人是不一樣的。
霍決俯下身去,湊近她的頸子嗅了嗅。
洗得很乾淨,沒有脂粉頭油的氣味,只有一種淡淡的體香。女子的體香。
女人,到底一種什麼樣的存在?又是什麼滋味?
昔年,他和月牙兒訂了親。兩家的父親是八拜之交,爹救過岳父的命,岳母又救過娘和大哥的命,是真正過命的交情。
軍戶家的男孩長在軍堡里,鄉下俚俗,懂事早。到了一定的年齡,身體便開始躁動。
只娘管他管得很嚴格,不許他去逛城裡的青樓館子,也不許摸鄉下的半掩門子。
「你溫家嬸嬸把閨女交給我,是信我,我不能辜負了她。」她說。
偏月牙兒小他五歲,且有得等。身體強健的少年郎,那些躁動的夜晚真是難以入眠。
哥哥們常看他笑話。有一回,他們偷偷帶他去吃了回花酒。其實什麼也沒做,就去長長見識而已,連爹知道了都沒說什麼,覺得男孩子家正常。
但娘還是痛打了他一頓。
她發怒:「你是想讓我在你嬸子跟前沒臉嗎!以後月牙兒過門了,你再敢去這種煙花勾欄,我打死你!」
他沒辦法,只能跪下認錯,發誓再也不去了,發誓以後會對溫家的月牙兒好。
娘打累了,扔了洗衣棒槌,坐在地上喘氣。
「連毅,你是全家最聰明的。咱們家的心眼子,全長你一個人身上了。」她說,「我管你最嚴,就怕你仗著聰明,走歪道。做人,得正大光明,得對得起天地良心。」
可惜娘沒有負了岳母,命運卻負了她。
而霍決,直到被行了宮刑的時候,都不知道女人到底是什麼滋味。
哪怕是,讓他留一宿青樓,睡一晚娼婦,讓他能知道了女人是什麼滋味再淨身,霍決可能也沒這麼恨。
那樣的話,就算後面失去了,至少曾經做過一回完整完全的男人。
可惜沒有。
他還不知道女人的滋味,就失去了做男人的資格。每想起來,天長日久,夜深人靜的時候,怨恨便在黑夜裡滋長。
只這恨,斷不能落在自己的親娘身上,那要往哪裡落呢?
霍決抬起手,指背輕輕地蹭了蹭謝小姐的臉頰,感受那不同於男人的柔嫩觸感。
淨了身並不是就完全沒有欲望了。若真徹底沒了,宮中內侍,作什麼還要找宮女對食。
欲望依然是有的,只不像從前,有明確清晰的出口。如今身體裡的欲望常左沖右撞,像一頭困獸,疲憊咆哮,卻找不到出路。
不知何時,那些怨恨和欲望就糾纏在了一起,化作了黑色的野獸藏在身體的深處。
白日裡隱藏著,深夜裡咆哮著。
霍決問:「叫什麼名字。」
謝小姐有自己的名字,但那名字已經沒有了意義。她在豢養的小院裡,被給予了新的名字。
她聲音微顫:「鶯、鶯鶯……」
就像「永平」、「念安」、「康順」,一樣。
霍決問:「知道我是什麼人嗎?」
知道,閹人。
謝小姐忍不住抬起眼。
不看還好,一看便被霍決的眼睛攝住。
從沒有在這麼近的距離,看過一雙眼睛,這麼陰戾。積了多少的怨和恨在眸子深處,如今,都投到了她身上。
那個人的指背輕輕蹭著她的臉頰。謝小姐雞皮疙瘩起滿了後頸,內心裡恐懼油然而生。
「大、大人,」她因恐懼流淚發抖,「求求……」
「你」字還沒說出來,喉嚨已經被扼住。
有一瞬雙腳離了地騰空,身體重重地摔落在床上,扼住喉嚨的手像鐵鉗一樣。
謝小姐緊緊抓住那手腕,驚恐地睜大眼。
霍決英俊的面孔在她的上方,眼中布滿了陰雲。
「女人……」他呢喃。
謝小姐仿佛看到了黑色的煙霧從他身上散發出來,要裹挾吞噬她似的。
她眼淚決堤,想大喊「救命」,霍決的手收緊,令她發不出聲音。
他的眼睛漆黑,看著快要窒息的女子。
身體很疼,仿佛當年被閹割的疼痛。躺在特製的床上,手腕腳腕都被銬住,嘴裡咬著軟木,餘光瞥見了那刀,奇形怪狀得令人恐懼。
行刑者粗糙的手摸上來,毫不拖泥帶水,疼痛突然而至。
痛叫是從胸腔里直接發出來的。牙齒太用力,嵌進了軟木里。
幸好昏過去了,醒來都結束了。
大舅兄流著眼淚給他擦額頭脖頸的冷汗,下面不能碰,得慢慢長。
不能喝水,渴得不行的時候,大舅兄用乾淨的布沾著水給他擦嘴唇,沾舌頭。
那些日子以為忘記了,原來一直藏在記憶里,一旦翻出來,每一個細節都清晰無比。仿佛鼻端都嗅到了牢房裡干稻草發霉的氣味,還有舅兄縮在他視野看不到的牆角偷偷地哭的聲音。
等他能進食,能坐起身了,岳父捂著臉,無力道:「連毅,月牙兒是我親閨女……」
「叔,別說了。」他道,「拿來。」
一紙退婚書,他沒有猶豫簽了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
月牙兒於是成了別人的妻子。
有一個男人用他不能施行的方式,進入了她的身體,完成了占有她的儀式。
野獸在身體裡左衝右突,被關了太久,嘶吼著要衝出來。
帳子落下,巨大的三進拔步床,宛如獸籠。
霍決在這籠中,釋放出了身體裡那頭野獸。
謝小姐幾近窒息,像陷在漆黑恐懼的深淵裡,深深地感受到了死亡的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