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元興二年過得真快。

  青杏梅香嫁了,寧兒彩雲提上來,進了正房伺候,又有新的小丫頭進了少夫人的院子。

  十一月里,璠璠周歲了。

  當初璠璠出生,渾身泛紅,皮膚皺巴巴的,陸夫人就下了定論:「將來一定是個美人。」

  陸夫人果然沒說錯,璠璠百日的時候抱出來見人,已經潤如凝脂,眼如琉璃,膚白勝雪。把夫人們都稀罕得不行。

  陸夫人素來講究七情不上臉,都洋洋得意了一番。

  為著璠璠,陸夫人把她東次間裡的榻都換了,換了一架特別大的,比陸睿棲梧山房裡那六架仿古風的涼榻都還更大。

  每日裡溫蕙帶著璠璠一起去上房,璠璠在大榻上面隨便滾。

  她娘親在梢間裡練字,嘴巴里還咬著點心。

  陸夫人看著這兩個,只覺得這小日子真是舒心極了。

  兒子也俊,媳婦也美,生出個小娃娃像個精緻的瓷人兒,叫人看著就開心。

  所以現在,全家最煩人的就是陸正了。

  因陸正問溫蕙的身子問了不止一次了,他又不能親自去問兒媳,當然得去問陸夫人。陸夫人可煩死他了。

  說來也怪,陸夫人從前很能容忍陸正的。

  陸正生得俊美,儀態不凡,若不論人品只論詩書,跟陸夫人共同話題還很多,仕途還算平順,也頗有些小意溫柔的手段——總之只要陸夫人不將他當個人看,就還能與他過得挺舒坦的。

  只從有了璠璠之後,陸夫人就真沒心思應付他了,只覺得他煩。

  陸夫人如今有了璠璠寶貝兒,就萬事足了。

  眼看著要過年了,陸正又問:「媳婦最近有動靜嗎?」

  陸夫人這火氣蹭蹭地就起來了。

  她笑著道:「老爺也還在盛年呢,也別光指望兒子媳婦,不如我再給老爺置個通房,老爺也努努力,讓老太太再抱個孫子。」

  這話總聽著哪哪都不對味,又說不出來哪錯。反正陸正覺得有點不得勁,只能道:「你看著辦吧。」

  陸夫人便笑笑:「好。」

  陸正感覺自從娶了媳婦之後,妻子身上出現了說不出的變化,尤其是自璠璠出生後,變化得更明顯——她變得愛笑了。

  從前陸夫人戴著賢妻良母的面具,雖然完美得讓人無可指摘,可也讓人心裡邊下意識地覺得遠。

  如今她笑得多了,仿佛年輕了好幾歲。

  這會她嘴角掛著笑,雖然是似笑非笑的笑,隱隱帶點嘲諷似的,可卻十分靈動,隱隱有了幾分當年的模樣。

  她雖然年紀大了,可依然是個美人。那些丫頭雖然嬌嫩,可真比起來,哪有虞家大小姐的風華與風情。

  陸正「咳」一聲,道:「歇了吧。」

  眼帶期待,脈脈含情。

  陸夫人:「……」

  最近這老貨不知怎地了,常宿在她這裡。

  只陸夫人這年紀,陰陽調和了,也有助於養生,挺好的。

  元興三年的新年,陸家一家子帶著璠璠回了餘杭。

  璠璠做了好幾件緙絲紅襖,扎著小髽鬏,繫著編了金線的紅繩,宛然便是年畫娃娃。

  陸老夫人原本因頭胎是個女孩,不怎麼高興,結果見了璠璠也捨不得放手。賞賜的東西跟不要錢似的,讓人往溫蕙陸睿那裡搬。

  只還不讓溫蕙在她眼前,慈愛無比:「你自去找你嫂子、妹妹們玩去吧。

  溫蕙樂得輕鬆。

  今年美中不足就是陸睿早早警告了她:「別又偷偷給我準備紅衣裳,都當爹了,不穿。」

  溫蕙:「嘖。」

  陸睿好笑:「這麼喜歡看我穿紅色嗎?」

  溫蕙道:「你穿紅色最好看了,看著就讓人心動。」

  陸睿抱著她想了想,咬著她耳朵說:「那給我做一件紅色寢衣,穿給你一個人看,脫給你一個人看。」

  穿讓人心動,脫讓人心跳。

  溫蕙吃吃地笑,決定給陸睿做個十件八件的紅寢衣。

  他嫌濃烈的顏色鬧心,偏鬧他。

  這一年在餘杭過年,大家都問陸睿:「今年下場嗎?」

  陸睿道:「肯定下。」

  秋闈耽誤了一屆,一晃三年過去,今年又該開秋闈了。

  大家便議論起來,親戚們誰家的誰誰和誰誰今年也要下場,各自什麼水平,誰肯定能過,誰可能三年後還得重來等等。

  陸老夫人心疼孫子,很想多給他幾個丫頭,便陸夫人叫來訓斥:「睿官兒身邊也沒個人服侍,你當娘的也太粗心了。」

  陸夫人一看她身側站著幾個漂亮嬌嫩的丫頭,便明白了,道:「專心備考呢。今年若往他身邊放人,勾了心思去,耽誤了秋闈,媳婦就成了陸家的罪人了。」

  陸老夫人一噎。

  丫頭們才不管爺們考試不考試呢,個個都狐媚著只想著討寵。年輕的哥兒若定力不足,的確容易被帶得分了心。

  陸老夫人也不想做陸家罪人,看了眼丫頭們,猶豫了。

  陸夫人道:「這幾個生得真俊,老爺如今身邊只有兩個妾了,冷冷清清的,我跟老太太求個臉面,賜兩個給我們,好幫我分憂,好好服侍老爺。」

  丫鬟們都奔著公子去的,聞言都目露驚惶,個個死命垂下頭。

  陸老夫人從前十分愛給陸正塞人,也樂得看陸夫人不開心的模樣。可如今好的她都想留著給陸睿,反到十分不情願,

  只陸夫人都開口了,她一時想不出來什麼拒絕她的理由,到底還是指了一個給她。

  老妯娌們知道了,都夸:「看你這兒媳,多麼賢惠大度啊。」

  陸夫人如今給陸正提通房置妾室行雲流水一般,哪有什麼不開心的模樣。

  還得了賢惠的好名聲。

  便輪到陸老夫人不開心。又無處說,總不能說兒媳賢惠大度是不對的。

  但總是哪哪都不得勁。

  過完年,璠璠卷著許多的見面禮,十分富足地回了江州。

  陸夫人把新得的丫頭也送去了陸正的書房,讓餘杭的丫頭跟餘杭的丫頭掐架去。

  陸正的書房實是個溫柔鄉,丫頭們不管私底下怎麼掐,對陸正是個個溫柔,紅袖添香。

  今年是陸正在江州任上的第六年了,江州官場一片和睦,他跟上官的關係都不錯,到年底考評弄個甲等肯定是沒問題的。

  只是也該挪挪位子了。

  陸正在江州的任期里考評一直不錯,又參與了修堤壩,算是一件功績。

  過完年他就開始籌謀了,做出了預算,要派得力的幕僚去京城吏部打點,準備著下一年換個更好的地方,或者升一級。

  履歷好看,關係跑到位,銀子使足了,應該問題不大。

  妻子賢惠,兒子用功,丫頭們嬌媚,仕途也算平順。

  陸正在溫柔鄉里哼著小曲。

  人生沒什麼不滿意,就差一個孫子了。

  只希望兒媳婦要爭氣。

  元興三年五月里,陸家的幕僚和管事便帶著重禮往京城去為陸正來年的調動跑動了。

  而此時京城裡,正出了一樁事。

  元興元年,襄王登基,趙王上了賀表。元興二年初,他上表賀新年,並跟新君伸手要兵甲補給。

  這個弟弟比西山關著的那個懂事得多了,先期幫他削弱了代王的兵力,後期更主動退出了奪嫡。元興帝看他還比較順眼,且他新登基,正要作一副明君模樣。北疆軍兵甲陳舊,也的確該換了。北疆防著胡虜,可不比內地衛軍只是屯田,兵部核實並做好預算,戶部便批了。

  恰逢新立了儲君,元興帝琢磨著也得給太子點成績讓他鍍鍍金,好看些,便把這個事交給他督辦了。

  因涉及趙王和北疆,趙烺和霍決有志一同地沒在這個事上使壞。

  他們真是想多了。

  這等事,何須他們出手。

  太子第一次辦這麼大的事,原也想辦得漂亮些,作出成績壓一壓弟弟們。只他有這麼大筆的銀錢過手,怎麼能不動心。太子也需要吃喝拉撒,美人珠玉香車寶馬門客幕僚,哪個不是吃錢的。

  何況在許多依附他的人中,更有精通此道者。手把手教太子怎麼做虛帳,怎麼吃回扣,怎麼以次充好。

  令太子大開了眼界,才知道原來官場上有這許多生錢的法子。

  只太子覺得自己拿錢拿得有度,不會影響大事。他到底過去在湖廣過閒散富貴日子過得多了,對官場認知還不夠深。

  最上面的人都伸手了,下面的人哪可能清廉自守?一層層的手伸出,一層層刮油水。

  終於元興三年,趙王拿到這批軍甲後,上的不是謝表,簡直就是罵表,把京城上上下下罵了個狗血淋頭。

  元興帝叫這個能打善戰的弟弟罵得灰頭土臉。感覺吐沫星子都蹦出了紙面,啐到自己臉上來了。

  本來是個叫太子露臉的事,不想辦成了一個丟臉的事,元興帝惱火極了。他把太子叫到跟前大罵了一通。

  太子雖也認錯了,卻道:「趙王手握重兵,萬一有了異心,帶兵打到京城可怎麼辦。京軍三大營雖精銳,可北疆軍……您自己也看到過了。真要給他厲兵秣馬嗎?」

  北疆軍追著山西衛軍打了三個月,愣是把山西衛軍都逼出了些樣子,湖廣衛軍險些敗了。元興帝還記憶深刻。

  他聞言不禁猶豫了。

  齊王趙烺得知了元興帝的猶疑顧慮,卻專門去對元興帝說:「趙王叔要有那個心,根本就不會北歸。不,他早該帶著大軍直接南下,先奪取京城,坐了大位,哪怕北疆失些領土呢,先坐了大位再整頓邊軍、衛軍北伐,奪回來就是。以北疆軍的驍勇,完全可以做得到。」

  「皇祖父對諸王苛刻猜疑,都不曾對趙王叔猜疑過,便因趙王叔是天定的將星。」

  「父皇才是帝星,將星帝星,原該交映生輝,在史冊上留一曲佳話的。」

  「趙王叔當初走的時候,讓兒臣轉告給父皇的話,父皇可還記得?」

  「趙王叔說,至高位者,必須明白這一點。趙王叔對父皇滿心期待,父皇也請別辜負了趙王叔的一片心。」

  「父皇!」

  元興帝撫摸金座的扶手許久,嘆道:「趙王弟說得對,坐在這個位子上,不能蠅營狗苟。唉……」

  最後這一聲嘆,嘆的是長子身為一國儲君,卻沒有至高位者的眼界。

  這個事必須給趙王一個交代。內閣也十分惱火,因北疆實是國門,北疆若失守,胡虜能直接打到京城牆下來。從前京城就因為這個,曾經差點遷都。

  只這個事,該給誰來辦?

  若在景順朝,欽定的案子,毫無疑問就都給牛貴來辦了。

  元興帝卻猶豫了。

  他是極喜歡牛貴的,但內心深處,也始終存在著一分對牛貴的畏懼。他得了牛貴這柄刀,有一種獲得了父親的力量的成就感,但同時也知道,這柄刀太鋒利了,不好駕馭。

  牛貴能把一個案子辦成多大的滔天大案,大家都是知道的。他只怕這個事交給牛貴來辦,最後會無法收場,傷及太子。

  元興帝猶豫許久,最終給了趙烺一道手諭。

  「你來辦這個案子,你素來機敏會辦事,記得要辦得漂亮些,給你趙王叔一個交代。」他諄諄叮囑,「但把你大哥擇出來。老四,你把這事辦好了,你大哥自會感激你。以後爹不在了,你日子好過。」

  趙烺心情非常複雜。

  跟景順帝比起來,元興帝真的是個好爹了。他還是希望兒子們都能和和睦睦,都能善終的。

  只大家都走到這一步了,金座就在眼前,誰能放棄得了呢?

  他帶著複雜的心情回到齊王府,把手諭給了霍決:「我們辦得漂亮些,給趙王叔一個交代。」

  手諭裱著明黃色的祥雲紋綾錦,因是下給親王的旨意,用的是玉軸。每一處精緻的細節,都代表著權力。

  霍決將手諭捲起來,握在手中,抬起眼。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