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陸正父子倆從餘杭回來,也帶回來了陸老夫人的賞賜。只和之前溫蕙懷孕時比,簡薄得不要太明顯。在這個個個都手面闊綽的家裡,這純粹是打臉。

  陸夫人悄悄跟溫蕙說:「莫理她。反正又不在一處。」

  從前還要在兒媳跟前說些冠冕堂皇的話。如今婆媳一心,關起門來說私房話,都不遮掩了。

  溫蕙更是道:「我娘常說,蚊子再小也是肉。我收了。」

  陸夫人大笑,道:「這話實在。」

  二月里,陸家的璠璠百日了。

  但陸睿和溫蕙都還未出孝,故而沒有大辦,未曾宴請男客。是陸夫人捨不得,遂以自己的名義給幾家有頭臉的夫人們下了帖子小聚。

  夫人們都明白這是來看陸家大姑娘來了,紛紛帶了給小囡囡的禮物。赤金鐲子小金鎖之類的,可可愛愛的。

  溫蕙出來露個面,向眾夫人道了謝,沒有參加宴席。

  晚間與陸睿躺著說話,道:「謝同知的夫人,與旁人有些不一樣。」

  陸睿問:「怎麼個不一樣法?」

  溫蕙想了一會兒,說:「具體還真沒法說,就……感覺還挺明顯的。」

  因真要說,就具體到各種細節。衣裳的搭配,首飾的繁瑣,肢體語言的動作幅度,乃至笑的時候露出的牙齒顆數……總之她與旁的幾位夫人不太一樣。

  陸睿撐著頭問:「你可知為何?」

  溫蕙想了想,反問:「是不是出身不同?」

  「變聰明了。」陸睿道,「趙府台、我們家和其他幾家,出身都差不多。唯有謝同知是耕讀出身。」

  所謂耕讀出身,就是家裡一邊務農維持生計,一邊供養一個兒子或者幾個兒子讀書的人家。

  更直白些說,相對趙家、陸家這樣的書香門第,謝家就是窮出身。

  溫蕙腮幫子就一鼓一鼓地。

  陸睿戳她:「想什麼呢?」

  溫蕙小心地問:「那我呢?」

  陸睿明白她問的是什麼。她是軍戶出身,擔心自己也被人看著像謝同知夫人那樣「與別人不一樣」。

  陸睿繼續戳她腮幫:「你也不是頭一回見謝夫人,怎地就今天覺得她與眾不同了?」

  溫蕙一想還真是,納悶:「是呢,以前沒發現的。可能也是因為好久不見了。」

  她頓了頓,若有所悟。

  因好久不見了,而在這「好久」中,她自己已經漸漸變了,再相見,便能看出來從前沒看出來的差異了。

  「你日日跟著母親在一起,好好學便是,自然會受她薰陶。你自己還沒發現,你現在已經與從前大不一樣了。從前頑皮淘氣,現在很有幾分淑女模樣了。」陸睿道,「不過這是個天長日久的事,我其實有個更快的法子。」

  溫蕙傻乎乎信了:「什麼法子,快告訴我。」

  陸睿一笑,翻身壓上:「為夫渡些書卷氣給你啊……」

  帳子裡響起溫蕙啐他「不要臉」的聲音。

  還有陸睿「不信你試試」的狡辯。

  帳子很快晃起來。

  年輕呢,一夜又一夜的,實是正常。

  三月里終於除服。

  陸夫人早叫針線上給她裁好了新的春衫。陸夫人自己雖然習慣了穿得清雅素淡,卻喜歡溫蕙穿得喜慶的模樣,還特意給她裁了身紅裙。

  溫蕙也饞那顏色花紋,特意穿了兩日。

  陸睿看見笑了,道:「倒應景。」

  溫蕙:「?」

  陸睿道:「朝廷的詔書到了,立了太子呢,大喜事。」

  溫蕙道:「總算定下來了?是襄王家的誰?」

  陸睿說:「怎麼還襄王襄王的。」

  溫蕙吐吐舌頭。

  她忍不住想,襄王一家子都去了京城,做了皇帝。那連毅哥哥是不是也跟著去了?

  但陸睿日常會給她講講江州官場的事,講京城的事少。一是話題敏感,二是江州也遠離權力中心,京城的事於他們信息也稍稍滯後些。

  溫蕙問:「那到底誰做了太子呢?」

  「還能有誰?有嫡立嫡,無嫡立長。」陸睿道,「縱齊王更賢明,但秦王又嫡又長,禮法正統,舍他其誰?」

  立太子於遠在江州的溫蕙來說,只是個和丈夫日常閒聊的話題。她的紅裙子穿了幾日過了癮,日常還是常穿些淺淺淡淡的顏色。

  一是為著符合陸睿的口味;一是為著模仿陸夫人的風儀。

  溫蕙作為陸家少夫人,覺得自己有身為陸少夫人該做的,能做的,而那些想做的,反倒不那麼重要了。

  而於京城的霍決來說,立太子是擺在眼前的現實問題。

  其實之前皇帝出於某種心理一直拖著不立太子,才是趙烺一系的人樂見的局面。只可惜內閣不干,非要逼著皇帝下決心。

  元興帝很是糾結過一陣子。

  因他過去和現在最寵愛的兒子,始終都是趙烺。尤其是上京之後,趙烺的成長頗是令人驚異。對比之下,秦王雖無大過,亦沒有什麼功勞,一直都還是那個「老成持重」的風評。

  說白點,就是,平庸無作為。

  元興帝自登基做了皇帝,深深感到原來一個皇帝最大的對手,竟然是文臣集團。因皇帝跟文臣之間,處處存在博弈。而能站在皇帝面前的文臣,哪個不是人尖子,真是讓皇帝腦殼痛。

  這時候,就感覺出來,宦官才是跟皇帝一條心的。

  怪不得他爹景順帝晚年,如此縱容宦官。元興帝現在十分能理解了。

  元興帝身邊有個貼身的老內侍,原本元興帝即位後,想讓他做司禮監秉筆太監。這是內侍人人眼紅,做夢都想要的位子。他卻辭了,只道:「我年紀大了,不跟年輕人爭了,還是貼身伺候陛下吧。」

  老內侍從青年時候,便來到年少的元興帝身邊照顧他飲食起居,許多年了,都是貼身的最信任之人。元興帝道:「也好,你不在我跟前,我也不踏實。」

  老內侍便跟在元興帝的身邊,在干清宮貼身服侍元興。

  名義上不是掌實權的大太監,可就連新任的秉筆太監見著他都弓腰說話。

  還有人看到,監察院都督牛貴與他路遇,都客氣地稱一聲「老哥哥」。

  元興帝煩惱立太子的事,晚上換了寢衣,挺著圓圓的肚子坐在龍榻上,便同他抱怨:「老大但凡再爭氣些,我也不猶豫了。可你看看他……成日裡就是和王妃吵架,還能吵得京城人盡皆知。」

  堂堂王爺,在自己的王府里和王妃吵架,竟能京城人盡皆知……老內侍心中暗嘆,只垂著眼,當一對好耳朵,聽皇帝發牢騷。

  直到皇帝問到他臉上:「你說,我立老四行不行?」

  齊王初入京尚不顯,哪知後來漸漸露出些崢嶸模樣,在元興帝的一眾兒子中竟脫穎而出,吸引了一些人到他身邊。如今頗有「賢王」之稱。

  若叫元興帝自己來說,兒子們中誰最有作國儲的賢德模樣,便該是四郎趙烺。

  秦王又嫡又長,元興帝卻一直不立太子,也是因為齊王趙烺的緣故。

  只討厭,內閣對他一逼再逼。

  老內侍聞聽這一句問話,二話不說,立即跪下,也不吭聲。

  齊王「唉」了一聲道:「算了,算了,當我沒問。起來吧。」

  又嘆道:「我這也是實在沒別人可問,才問你的。」

  老內侍才起身,卻抬起頭來,道:「老奴只知道伺候起居飲食,旁的什麼都不懂的。只是陛下……何不去問問牛都督?」

  元興帝眼睛一亮:「你說得對。」

  京城三王奪嫡,牛貴閃亮登場,一舉定了乾坤,從龍之功無人可超越。

  元興帝對他的寵愛不輸給景順帝,景順帝時代牛貴擁有的種種權力,等換了元興帝,照樣還許他握在手裡。

  當年的八虎一狼,八虎全倒了,唯有牛貴平安過渡,屹立不倒。

  第二日元興帝便召了牛貴,問了他同樣的問題。

  牛貴抬眼注視了元興帝片刻,直看得元興帝都不太自在了,才開口問:「陛下是要老奴尋秦王的錯處,將他廢黜嗎?」

  元興帝:「……」

  元興帝感到牙疼!

  「啊不!」他忙道,「老牛你說什麼呢。」

  牛貴點頭,道:「原來老奴誤會了。」

  他解釋道:「因若是先帝這麼問,便是那個意思了。」

  元興帝汗毛直立的感覺又起來了。呸呸呸,真晦氣。

  他道:「朕是真的猶豫,才問你的。」

  牛貴又點頭,問:「若立齊王,陛下現在能對秦王下得了殺手嗎?」

  元興帝:「……」

  元興帝整個人都不好了,他感覺跟牛貴溝通怎麼這麼困難呢!

  牛貴道:「秦王既嫡且長,禮法正統。小世子嫡中之嫡,無可撼動。若陛下欲立齊王,必得對秦王一脈斬草除根才行。否則後患無窮。潞王之亂,代王之亂,都是前車之鑑。」

  牛貴抬起眼睛:「陛下,能做到嗎?」

  元興帝當然做不到。他又不是景順帝!

  讓他跟兄弟們爭大位,他沒有心理負擔。所謂兄弟,從出生的就是他的競爭者,甚至大家在齊聚京城之前,根本都沒見過面。

  可是兒子們都是親的啊!

  雖然他最愛的是四郎趙烺,可不代表他就不愛大郎啊。怎麼說都是他第一個孩子,還是嫡長。

  他只是希望能挑個更出色的兒子繼承家業而已,但並不希望兒子們互相殘殺。

  許久,元興帝額頭冷汗涔涔,承認:「做不到。」

  「既然如此,」牛貴坦然地說,「那陛下還有什麼可問的呢?自然是該立誰就立誰。」

  牛貴一句話,達成了閣老們沒能達到的成就。

  元興帝最終選擇立秦王為國儲。

  而牛貴回府之後,對自己的親信說:「去,讓秦王和齊王都知道,立儲一事,我支持了秦王。」

  親信道:「齊王也要知道嗎?」

  牛貴道:「是。」

  親信道:「齊王會記恨您呢。」

  牛貴道:「齊王身邊有得力謀士。正好看看,能有多聰明。若真聰明,便知該叫齊王來求我。若不夠聰明,不來求我,單靠齊王自己,沒本事翻盤。記不記恨我,又能怎樣。」

  親信去了。

  元興二年二月,今上立長子秦王為儲君。

  再次大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