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馬立第四次從招待所去根雕園,城際公交最早的一班,上車後摸出老年證在司機眼前晃晃,倚著扶手在靠門的單座坐下。
車很空,乘客多數是學生,手抓餅、鮮肉包子的味道充盈整個車廂。
馬立闔了闔眼,把報紙墊在膝蓋上開始剝雞蛋。從早餐攤買的,沒過涼水的熟雞蛋黏殼。他捻起散碎的蛋殼,湊到嘴邊用門牙慢慢剔下殘餘的蛋白,眯眼看頭頂的站牌,默算大概什麼時候能到。
岷峙縣這段路還沒修好,黃泥摻石子,公交在上面跟觸電一般,車窗玻璃抖動得像要從橡膠凹槽里跳出來。十幾公里都沒紅綠燈,只有每逢到站停靠,才能歇一會兒。
「師傅,根宮佛國去的吧?」有個小伙站在車門口問,聽口音像北方人。
司機點點頭,他就搬著大箱行李上了車。馬立好奇瞥過去,小伙體型圓胖,剃朝天沖的寸頭,腦後又留了一指長的小辮,兩塊漆黑的鏡片深深嵌進面頰。
那人隔了個過道,在自己旁邊坐下,立刻探頭過來指著頭頂的指示牌,說:「大爺,剛剛是林場站嗎?我光顧著趕車沒注意。」
「是的。」馬立規整好蛋殼,捲起報紙,「去看根雕啊?」
他嘿嘿一笑,掏出手機撥撥弄弄。「這個點景區還沒開門,」小伙嘀咕著,「先去附近落腳。奇怪了,高德還找不到。」又問,「您知道這兒怎麼走嗎?」
馬立扭過頭,照片裡是江南院落式的標誌性白牆黑瓦、飛檐翹角、花窗裝飾紋樣精緻靈巧,建築物大門檐上卻有一排突兀的幼圓體紅色大字——「益璟民宿」。
下車即抵達根博園,肉眼可見目前這地方沒有幾個能稱得上是遊客的人。時間過早算一個原因;另外岷峙經濟發展不如省內大頭,雖然坐擁的森林資源、礦產資源、生物資源不在少數,但提起X省5A級風景區,大多數人還是沒有聽說過這裡。
下車後,站台對面就是根雕園。距離開園還有一小時左右,馬立和那小伙坐在公交站的長椅上熬時間,相互聊了幾句。他們都是北方人,也都是頭一回來岷峙。小伙等朋友接他去放行李,在電話里問清楚了才知道酒店改名字後軟體沒及時更新顯示。而馬立則一瞬不瞬地盯著園區的伸縮門。
「大爺,您不是本地人吧,來旅遊?」他啃著花卷問。
「來治病的。」 馬立乾乾瘦瘦,身形矮小,即使是雨季,拇指也皸裂得厲害。
可這縣裡沒有三甲醫院呀。他也不好接著再問些什麼,拉開背包拉鏈,翻出一袋桃子硬要塞給馬立,說當做減重背負了。
一輛本地牌照的汽車開過來按了按喇叭,小伙在後備箱放好行李,鑽入車子又搖下窗玻璃:「大爺,我先走了。祝您早日康復、身體健康。」
馬立朝他揮了揮手,抓緊那袋粉撲撲的桃子,將腦袋搭在身後的GG牌上。餘光里有隻白色小電驢逐漸駛近,他即刻來了精神,快步跟了上去。
騎電驢的是個年輕女人。她右腳蹬地在車棚停住,摘下頭盔,露出利落的齊耳短髮,把工牌往脖子上一掛,挎著帆布包準備朝園區跑。
她看到馬立,有些吃驚地說:「老伯,又這麼早啊。」
連續一星期的大早上看到他,鄭佳怡都有點疑惑了。這人每次來都坐在入園處的涼亭里一動不動的,不少工作人員都注意到他了。
日頭很大,馬立擦了擦汗:「今天專程來找你的,我想問些事。」
可鄭佳怡急忙要入園去打卡,把他帶進了辦公室。
鄭佳怡畢業之後回家考了這個景區的編制,負責一些人事管理工作,說不上累只覺得日子久了有點無聊。她三餐加起來花不了半小時,現在正叼著塊吐司翻看飲水機消毒記錄本。
「你們這兒有個叫——」馬立拉遠手機,翻看了一下,「姜拜蘭的人吧。」
「唔,有的。您親戚?」鄭佳怡咽了口牛奶。
她接過馬立的手機,上面是一個論壇的界面,黑底白字的下方有張醒目的彩色閃爍動圖:重金出售藥草,專治祖傳病。附了好幾排更小的字,密密麻麻的,不太能辨認出來寫了什麼。包括但不限於:裸髒、植化、曲骨、生孔......聯繫方式179XXX25XXX。發帖人的網名是「J拜L」。
鄭佳怡心想,部分老年人使用智能機,簡直讓騙子有機可乘。
「老伯,網絡上的東西虛虛實實,您不能全當真呀。」她憤憤說到,「生病了一定要去醫院,千萬不要到非正規的網站問診。」
馬立以問作答:「姜拜蘭是你們的員工嗎?」
這下鄭佳怡不敢確定了,「有同名的,應該不會是同一個人,或者被盜用了信息也有可能。您估計遇上電信詐騙的新型引流套路了。」
「已經說好讓我來她這裡找她。加了微信的。」馬立證明似地劃開手機。
微信的白綠對話框分明,左邊一列頭像里有道白沫飛揚的山澗,中景是個矮墩墩的中年婦女,笑得一臉和藹,攝於Q江源。馬立戳開資料卡,又把手機舉到她眼前。
想看不清都難。這下輪到鄭佳怡想不通了。
姜阿姨還有這麼個「副業」嗎?從來沒聽她說過。
「如果真是她的話,您可以下周再來。因為我們實行輪班制,這幾天她確實不在。而且非午息期間,不允許員工離開工作區域處理私事,老伯您下次找人的時候也注意時間。」
「姑娘,我比較急,那個電話現在打不通。你看能告訴我她的家庭住址嗎?」馬立有點慌不擇路。
她立即義正言辭地拒絕:「這屬於個人隱私。」
馬立卸了力靠向椅背,像一捆乾枯的木柴。他本來抱著袋桃子,現在正一隻只滾落、砸到地上。他後知後覺地蹲下去撿,半晌沒有起身。
鄭佳怡剛想寬慰他幾句,勸他不必過於焦慮。桌下傳來細微的抽噎聲,她心中訝異,但想想也覺得理所應當。人對疾病的恐懼一直是深入骨髓的。
「我幫你聯繫一下啊。」她裝作沒聽到,微信電話無人接聽,於是又打開電子檔案表。
179開頭的號碼她也沒撥通,緊急聯繫人欄里寫著姜拜蘭丈夫的號碼,猶豫了下,還是選擇撥過去。
這時馬立已經直起身,枯坐在凳子上,捏著紙巾擦拭鼻子。他搓搓桃子上的灰塵,把它們一個個重新放回塑膠袋中,眼睛注意著鄭佳怡那邊的動靜。
鄭佳怡試探地提問:「餵。叔,您好,我是小鄭。請問姜阿姨在嗎?」
姜拜蘭的丈夫早年開了製藥廠、財大氣粗,由於債務問題坐牢五年,出獄後發誓改過自新,推輛三輪在街頭賣燒烤,生活有起色後和姜拜蘭通過相親介紹一起搭夥過日子。
「她不在。」那頭語閉,「嘟」得一聲,掛了電話。
鄭佳怡也沒辦法,開園之後大家都要忙起來。員工陸續進入辦公樓存放隨身物品,打完招呼都不約而同地向馬立看一眼、問幾句。
她解釋幾遍後終於繳械投降:「老伯,您要不跟我一起逛逛?我帶您參觀參觀。」
就當盡地主之誼了。
已是中伏,太陽曬在地上越發讓人覺得暑氣蒸騰。根博園內雖然綠林掩映,仍能體會到盛夏的勃發與熾熱。
「方便問一下嗎?您得的什麼病啊?」鄭佳怡穿起志願者紅馬褂一手垃圾袋一手鐵鉗,走在花壇里東探西探地。
馬立雙唇囁嚅,終於吐出幾個字:「遺傳病,難治。」
佳怡擦了一把汗,手上的活計不停:「省會離這也就兩個小時的車程,去大醫院看看更靠譜一些。」
太陽越發熾熱,汗液迷住了馬立的眼睛,模糊間他逐漸回想起那個同樣炎熱卻令他悚懼得如墜冰窟的上午。
那時候馬立才六歲,太爺爺得了一種病。他從小就聽說這個不多見的病,只會在他們家中隨機出現。他從前也不信,只把這當作大人唬小孩子的故事。
沒有蟬鳴,周圍一切都靜得不可思議。大人們已經做好準備,柴房停了具新打的棺。
裡屋響了幾聲,馬立知道是太爺爺用拐杖敲床板,三下代表要解手。發病後他總想喝水,飲馬飲騾那麼大的量。
奇怪的是這次卻無人在意,每個人口中都開始接連不斷地誦讀著經文,或是咒語,馬立聽不懂。
他扯了扯爸爸的衣角,爸爸並不理會,繼續念著。他就自行推開半掩的門,想去看看太爺爺。
整個房間散發著一股樹木被鋸開後的木屑氣味。馬立很熟悉,家裡來了木匠打制家具的時候常常有這個味道。
太爺爺的被褥鼓鼓脹脹的,似乎下面堆滿了雜物。馬立替他端來痰盂,掀開了被褥。
被褥下擠滿粗細不一的根須,是從太爺爺的腰部以下長出來的。床榻上根須遍布,盤根錯節。它還在不斷抽發、蔓延出來,速度肉眼可見地變緩。
他雖然膀胱脹痛卻也尿不出來,嘴裡痛苦地呻吟。
「大毛,你看爸沒騙你吧。找藥草……消病……我算是到頭咯......」老人家已經神志不清。
後來大人們說被太爺爺是被餓死的。
根鬚髮芽至長成不過短短兩周,吃下去什麼都為它供給,而人卻攝取不了養分。
巧的是他家幾代單傳,祖父和父親因為泥石流遇難,親戚們四處安家落戶,逐漸失去聯繫,如今再沒有見過那般異事。他退休後一直在家耕地,兒子那邊剛得了對龍鳳胎,他正想和老伴幫忙照顧一下。本來是安享晚年的既定行程,被幾個惡夢打亂。
夢裡都有太爺拄著拐,雙腿已經變成粗壯的根莖長入地里,他喃喃道:「快去找藥草,再晚就來不及了!」
有時候他還會夢見自己的身上也開始冒出短短的根莖,床上有片片枯葉,半夜醒來摸到大腿上的雞皮疙瘩似乎一時消不下去,打開檯燈一看,他發現夢裡的場景真的出現了。
醫院去過很多家,沒有什麼確切的說法。馬立用剪刀剪過,第二天又會瘋長到原來的長度。
他本來打算過聽天由命,能活多久算多久。但是兩個寶寶每次看到他就把頭一偏、淌著口水笑了,讓馬立心裡很捨不得。
他手機用得很溜,又會打字,有空就找相關信息,天南海北都走過了。機緣巧合下發現一個叫「池底論壇」的網站,上面奇談怪論很多。姜拜蘭那個帖子瀏覽量小,了了幾個評論也是相同的「打GG,已舉報」。
他抱著試一試的想法,用上面的號碼加了微信,要求對方把GG里的病症詳細解釋一遍,那個「植化」對應的描述居然和他記憶中的別無二致。
古稀之年,胂下蔓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