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露來到病床前看沈母,她好像更虛弱了,蒼白的面容毫無血色,枯瘦的手臂無力地垂在身側,上面扎著針管,手背青色的血管交錯凸起。閱讀
沈母木然地看著天花板,灰濛濛的眸子空洞死寂,瞳光渙散而沒有焦距。
好像在發呆。
冬露叫她也沒有反應。
外婆坐在旁邊,臉色也不好看,她默默給沈母按摩手臂肌肉,勉強對冬露擠出一抹笑,「孩子,謝謝你來看琴琴,不過她今天精神狀態不太好,你還是改天再來吧。」
「好。」冬露點點頭,知道是沈剛振帶來的負面影響,和沈母說聲再見就走了。
沈宸看了沈母一眼,復而斂去眉眼,雙手插在口袋,也跟著冬露出去了。
「你怎麼也出來了?」冬露見他跟出來有些奇怪,「不陪著阿姨嗎?」
「有外婆在就夠了。」
沈宸漫不經心道,拿手機看了看時間,「都這個點了,我請你吃晚飯吧,想吃什麼?」
冬露想也不想道:「醫院食堂左數第一家店裡的蛋炒飯。」
「……」
沈宸沒記錯的話,那家店的伙食是整個食堂里便宜的,而蛋炒飯又是它整張菜單里最便宜的。
只要六塊錢。
而且很難吃。
連樸素節儉的老人家都很少點。
「我在你心中到底有多窮?」沈宸有些好笑。
冬露知道他要面子,沒打擊他的自尊心,「和你無關,我只是突然想吃了。」
「那你口味還挺特別的。」沈宸又氣又好笑,沒再說什麼,帶她走出醫院,在附近逛了逛,看到一家牛排店環境不錯,連哄帶騙地把不情不願的小姑娘拉進去了。
服務生帶他們就坐。
冬露見菜單上最便宜的套餐都要187,遲遲下不去嘴,半天才來一句:「我請你吧。」
「菜單給我。」沈宸被她打敗了,放棄徵求她的意見,按照她的口味點了兩份菲力牛排,不辣,十分熟,然後把菜單還給服務生,對她說:「我現在付款。」
「好的,請跟我來。」服務生記下後,點點頭。
沈宸慢悠悠地跟在她後面。
冬露:「……」
他竟然點了250的套餐!
二!百!五!
沈宸付完帳回來,就看到冬露悶悶不樂地坐著,滿臉寫著不高興。
「這餐飯多少錢?」她問。
「250啊。」沈宸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長腿一跨,坐在了她對面。
冬露看著他,「你還挺有自知之明。」
「呦,你還真生氣了?」
沈宸挑眉,小姑娘氣呼呼地瞪著自己,就像一隻炸毛的小貓。
他笑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順毛,「小朋友,不用為我省錢,你安心的吃就好。」
冬露拍開他的手,「你是不是有病?」
她壓低聲音,「現在是打臉充胖子的時候嗎?阿姨還躺在醫院裡呢!」
為什麼他還能這麼淡定?
她真的不懂他在想什麼。
「我媽不是有錢就能治好的。」沈宸笑得雲淡風輕,斜靠在沙發上,姿態閒散。
「可沒錢就更治不好了……」
冬露皺了皺眉,「還是說,你想接受你爸的錢?」
想要救沈母,似乎只有這一個方法了。
沈宸沒回答,目光望向窗外,天色已黑,霓虹燈的光五彩斑斕,將城市點亮。
他看了一會兒,忽然不著邊際地問:「你覺得是尊嚴重要,還是生命重要?」
「沒有尊嚴地活著,還是有尊嚴地死去,哪個比較好?」
冬露一愣,琢磨他這句話的意思。
是在猶豫接不接受他爸的幫助嗎?
「我會選尊嚴。」
冬露如實答道,設身處地,如果她是沈母,要她接受背叛了自己的男人的幫助,比殺了自己還難受。
沈宸垂眼輕笑,「果然是你的風格。」
冬露不置可否,「那你呢?」
沈宸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起了以前的事:「你知道嗎,這兩年來,我媽自殺過無數次。」
冬露一愣,靜靜看著他沒說話。
「只不過每一次,都被我或外婆發現,然後失敗了。」
沈宸口吻平淡,閒閒把玩著桌上的水杯,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漸凍人在沒發病之前,和正常人沒兩樣,能跑能跳,能說能笑,可是發病後,你的身體就不再屬於自己。」
沈宸至今還記得沈母發病那一天,是他讀高一的時候,13歲。
他的父母都是普通人,相親認識的,婚後感情一直很好,沈剛振做著小本生意,家境還算闊綽,沈母則在家中相夫教子,是典型的家庭主婦。
生活平凡而幸福,唯一不算平凡的,大概只有他這個一歲就會算數,小學就去參加心算比賽,還上過電視的兒子了吧。
親戚鄰居總是對父母說你們生了個天才,未來前途不可限量,父母臉上常年帶著笑容,一直以他為驕傲。
這樣的生活持續到沈母發病那天就結束了。
其實早有預兆。
最開始只是手指不那麼靈活,做菜不方便。
可慢慢的,沈母發現整隻左手都不能動了,仿佛不是自己的手一般,然後就是右手,雙腳。
但她不敢去醫院,藏著沒告訴任何人。
直到有一天,她買菜回家,上樓梯時,忽然發現腿不聽使喚,整個人從樓梯上摔了下去。
後來,她被緊急送到醫院,被診斷出是漸凍人。
世界五大絕症之一。
全家都陷入了絕望。
沈母全身肌肉日益在萎縮。
沈宸親眼看到媽媽從一個健康人,慢慢變成一個連走路都需要攙扶的人,再到只能藉助輪椅行動的人。
一天比一天嚴重。
而沈剛振多精明啊,見沈母的病不可能好得了,趁她不能動彈的時候讓她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摁手印,然後連夜帶著家裡最後的錢跑了,什麼都沒給他們母子倆留下。
那段時間是沈宸最黑暗的歲月,靠著政府的資助勉強度日。
而沈剛振不知走了什麼狗屎運,娶了一個富家女,開始發展自己的事業。
沈宸還有一點沒對冬露說,沈剛振和現在的老婆其實生了一個兒子。
聽說是他們用盡各種方法,嘗試了很多沒有科學依據的偏方,才千辛萬苦生下來的小兒子。
沈剛振對他的出生充滿期待,以為又會是一個天才降臨,可沒過幾年就開始失望,因為這個兒子一歲不會算數,二歲不會下象棋,三歲連最簡單的加減法也不會。
完全就是一個普通的孩子,連沈宸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而這種感覺隨著小兒子長大,看著他沒有絲毫起色的學習成績,越發強烈。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沈剛振無可抑制地想念沈宸。
所以才會不顧一切來求沈宸回頭。
沈宸當然沒鳥他。
自從沈剛振離開,沈母深受打擊,整天以淚洗面,在還能說話的那段時間裡,她天天哭著求他們殺了她,讓她去死。
她開過煤氣灶,吞過安眠藥,還想從樓上跳下去,可每次都被沈宸識破,並阻止了她。
沈母沒有感激,只有厭倦,冷冷對沈宸說了一句讓他至今都記憶猶新的話。
「如果你是我兒子,真的愛我,現在就帶我去國外安樂死,算我求你了。」
沈宸那時不能理解她,覺得她好殘忍,難過道:「媽,你真的忍心丟下我不管嗎?我向你發誓好不好,我一定治好你的病,讓你重新站起來。」
他什麼都沒了,只有媽媽是他的精神寄託。
他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她死?
沈母沒說話,只是絕望地搖搖頭,眼神悲哀,哀莫大於心死。
後來,在她最後一次自殺失敗後,沈母就全身不能動了。
她連自殺都做不到了。
沈宸看著形如枯槁的媽媽,骨瘦如柴,不成人形,天天躺在床上,連最簡單的張嘴轉頭都做不到,只能依靠別人苟延殘喘。
忽然明白了她的感受。
特別是得知自己也可能會患這種病的時候。
他的第一想法就是去死。
別無選擇。
*
吃完飯,沈宸打車送冬露回家後,才回醫院。
外婆不在。
沈母依舊躺在床上發呆。
沈宸沉默著走過去,輕輕坐在她床邊,「媽,你現在還想死嗎?」
沈母聞言,死氣沉沉的眼睛終於有了一絲色彩,她快速眨了一下眼。
沈宸扯著嘴角笑了一聲,攥緊口袋中的手,「還真是一點留戀都沒有啊。」
外婆走了進來,看到沈宸回來了,眸光微閃,慢吞吞坐在凳子上,拿起刀削起了蘋果,故作不經意道:「現在的醫學水平真是越來越發達了,好像連人的基因都可以檢查到,小宸啊,你聽說過沒有?」
她話音一落,沈宸的表情就變了,猛地抬頭看向她,一字一頓問:「你聽誰說的?」
外婆臉色有些不自在,含含糊糊道:「就聽醫生說的嘛。」
她像是不想當著沈母的面說這些,削完蘋果後,放下刀子站身,「小宸,我想和你說件事,你跟我來一下。」
沈宸沉著臉跟著她出去了。
病房門口,他看著外婆,開門見山問:「沈剛振又找你了?」
基因鑑定,顧名思義就是檢測基因,通過血液、其他體.液、或細胞對DNA進行檢測。
換句話說,可以檢測出他有沒有基因缺陷。
沈剛振早在前幾天就知道他表姐出事了,擔心他的基因也有問題,這幾天不停打電話要他去做基因鑑定。
想都不用想,外婆一定是被他唆使的。
外婆點頭承認了,「對,你爸和我說只要你去做基因鑑定,然後畢業後到他公司幫他做事,他就出錢給琴琴治病。」
她神情激動,握住他的手,「小宸啊,外婆從來沒求過你什麼事,就這一次,你答應你爸好不好?」
沈宸甩開她,聲音冰冷,「外婆,你忘了他是怎麼對我們的?」
「我沒忘!」外婆歇斯底里地大叫,淚流不止,「可我也沒辦法啊,琴琴是我的女兒,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去死!小宸,她是你媽媽,你不能見死不救啊!」
沈宸深吸一口氣,「我拒絕,媽已經夠累了,我們遵從她的想法,讓她有尊嚴地走吧。」
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
他不明白。
外婆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像是在看一個冷血無情的畜牲,大罵:「你還是不是人啊,她是你媽!你親媽!你於心何忍啊!」
「我不管!」她的表情幾近瘋癲,「我剛剛已經幫你答應你爸了,你這次一定要聽他的,馬上去做鑑定!」
沈宸唇角弧度諷刺,「那如果我有基因缺陷呢?」
外婆咬牙,「我們要往好的方面想,就算有一絲可能,也不能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