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基地在郊區,和人口擁擠高樓林立的城區相比,這裡顯得過分荒涼,車每往前開幾百米就能看見一些廠房和工地,重型挖掘機在作業,灰塵鋪天。

  余兮兮視線落在車窗外,很急:「停車,快點停車!」

  秦崢蹙眉,沒多問,方向盤一甩靠邊停穩,隨後才看向她,語氣沉而冷靜:「你要幹什麼?」

  她回望,那一瞬的表情竟凝重而冷漠,兩手飛快解開安全帶,撂下兩個字:「抓人。」說完跳下車門。

  秦崢覺得不對勁:「余兮兮。」

  細高跟兒的聲音在暮色中遠離,她跑向某處,頭也不回。馬路上一輛卡車飛馳而過,險險擦過她飛揚的裙擺。

  「余兮兮!看路!」

  暴怒嗓音散落風中,在滿目荒涼中激起回聲。

  下一瞬,秦崢凜目低罵了句什麼,下車,飛快追出去。

  這一帶正在搞開發,建築工地,方圓幾里全是灰。余兮兮一路急奔,嘴裡吃進了不少沙子,可她像感覺不到,停下後左右環顧,臉色焦灼。

  空無一人,只有地上留著幾檁摩托車的輪胎印。

  余兮兮閉上眼,鼻腔里沉沉吸入一口氣,眉心緊皺,竭力回想剛才一幕:兩個男人,分別騎兩輛摩托車,停在這處工地入口,似在交談;其中一個半禿頂,穿夾克,四十上下,左臉顴骨位置有一大塊黑斑,很是惹眼。

  不會認錯。

  一定不會認錯。

  正困惱琢磨著,忽的,肩上一緊,余兮兮被股大力擰著手臂給掰回去。她睜開眼睛,視線中,秦崢的臉瞬間衝破黑暗映進來,稜角分明,黑眸含怒,整個人都在夕陽餘暉下。

  他盯著她,雙眼冷厲而黑暗,「大馬路上,你瞎他媽跑什麼?不要命了?」

  她這時已平靜下來,須臾,伸手去推他的手,有點兒無力:「沒注意別的。」

  「知不知道剛才多危險?」他質問。捏她肩膀的指,收得更緊。

  她縮縮胳膊,皺著眉頭低聲道:「放開,好疼,再不放我胳膊要斷了……」

  秦崢閉眼,深吸一口氣呼出。

  這女人是他的克星,軟聲說句話,他再大的火都能給憋回去。靜了靜,手上力道減輕,低頭貼近她:「以後不許這樣,聽見了?」

  余兮兮點了點頭。

  頭頂的暮色垂得更低。

  秦崢看著她,片刻,大手揉揉她腦袋,語氣輕緩下來:「剛才看見什麼了?」

  余兮兮咬了咬唇,說:「仇人。」

  「……」秦崢眯了下眼,沒接話。

  她掀起眼皮,眼中透出寒意,「以前綁架過我的人。」頓了頓,一字一句補充:「也是殺黑風的人。」

  秦崢安靜數秒,道:「我知道那些綁匪還沒歸案。但是,只憑一眼,你怎麼確定就是他?」

  余兮兮說:「我確定。」

  「天已經黑了,可能你沒有看清。」

  余兮兮仍是重複:「我確定。」聲音略微沉下去,堅定異常:「朝黑風開槍的人,化成灰我都認識。」

  秦崢眸光冷靜,唇抿成一條薄薄的線,敏銳察覺她與平常不同。

  提起六年前,提起那隻警犬,這女人頓時如同豎起了棘刺的刺蝟,尖銳而凌厲,可見,那段過往於她而言,絕不僅僅只是過往。

  不知過了多久,濃黑夜色開始吞噬整個城市的天空,馬路兩旁亮起燈光。

  良久,秦崢淡道:「有沒有興趣聊一聊?」

  她抬起頭看他,長發在風中微揚,語氣尋常,「聊什麼?」

  他筆直看進她的眼,說:「六年前。」

  「……」余兮兮眸光閃了閃,視線下意識地移開,笑了下,嘴角弧度不大自然,「六年前我高三,正在複習高考。」

  秦崢也笑,黑眸之中卻一片沉暗,「你知道我指什麼。」

  聞言,余兮兮幾不可察皺了下眉。

  她沉默,秦崢也不催,雙手插兜站原地,角度問題,路燈下的兩道人影貼得極其近。數秒後,他摸出一根煙點著,抽了口,沒什麼語氣:「那件事在你心裡扎那麼久,應該不只因為黑風的死。」

  她濃密的睫有一瞬顫動。

  他靜道,「有別的原因。」

  「……」良久,余兮兮忽的笑了,側目,視線看向一旁的男人,「秦崢,知道麼,有時候我真挺怕你。」

  秦崢一哂,「是麼。」

  夜徹底漫上來了。

  吹風了,有點兒冷,余兮兮搓了下胳膊,仰頭看天,郊外的月亮像比城區的更圓。她盯著月亮喃喃說,「我有點想喝酒。」

  月光下,那張側臉雪潤透粉,白得幾乎透明。

  秦崢吐出一口濃煙,「我買。」

  她又說,「還想吃麻辣燙。」

  「買。」

  「燒鵝。」

  「買。」

  「薯片,奇多,妙脆角,全家桶……」

  秦崢斜眼瞧她,挫牙根兒:「買買買。」

  聽了這話,那姑娘心情略轉晴,吸吸鼻子,轉身往吉普車的方向走,邊嘀咕說:「那就勉強和你聊聊吧。」

  隨後兩人去了趟商場。

  余兮兮在前邊兒選,秦崢在後邊兒給錢,雜七雜八買了幾大袋,全是各種酒和女孩子愛吃的小零食。

  買完東西出來,時間已近晚上九點半。

  要聊天,自然就得找個能說話的地方。可這會兒時間太晚,余兮兮不想去秦崢家裡,更不敢讓秦崢上她那兒,琢磨來琢磨去,乾脆就近找了張長椅坐下。

  夜空和月亮都在頭頂,清清靜靜。

  兩人坐著,半晌無言,中間隔了小二十來厘米。

  余兮兮摳開一罐兒啤酒,喝了口,恍惚覺得這情形眼熟。想起不久前在人民公園,同樣的人,同樣的夜,同樣的場景,卻是不同心境。

  她不自覺地彎了彎唇,未幾,語氣平常地開口:「誒,你上小學那會兒,老師有沒有要求你們寫一篇作文,題目叫『我最崇拜的人』,然後……」頓住,手指在空氣里畫出一個「——」,「後面兒還跟個破折號?」

  秦崢臉上表情很淡,手指無意識把玩打火機:「不記得了。」

  余兮兮「嘁」了一聲,「我就記得。而且記得特別清楚。」

  他轉過頭看她,目光很深。

  她接著道:「我寫的是我爸。我最崇拜的人——我的爸爸。」說完,仰脖子猛喝灌進去一口啤酒,拿袖子擦擦嘴,又笑了,弧度涼薄而譏諷:「那個時候,我和我爸的關係挺好的,我很崇拜他,我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

  一切事物偏離既定軌跡,都必然有外力作祟。

  余兮兮和余衛國關係惡化的外力,出現在她十八歲那年。

  「我爸有頭腦,也很有能力,經商之後很快就在雲城做大。」她聲音很輕,眼底平靜無波,似陷入回憶中,「余家的香水最開始只在雲城賣,後來,賣到了臨近好幾個省市,再後來,賣到了全國,好像一夜之間,余家就變成了雲城首富。」

  風安靜吹著,樹葉沙沙作響,余兮兮抬起頭,城區的天空看不見繁星,夜色濃得像墨。她又抿了一口啤酒,咽下。

  「一切來得太快了。」她說,「物質的變化,快過了人心。」

  秦崢抿唇,視線在那張白淨臉孔上停駐,某一刻,他想起阿爾泰山脈上的雪,積久不化,在月光下反射出瑩瑩光澤。

  「六年前,我無意發現,我爸在跟境外的一些不法商人合作。」余兮兮低下頭,沒拿酒罐的手捏了捏眉心,看上有些疲憊,「我被綁架,就是那些人幹的。」

  秦崢擰了下眉:「境外?」

  余兮兮點頭,「嗯。緬甸那邊的。」

  「合作什麼?」

  「具體不太清楚。總之,那伙不是好人。」

  「綁架你的原因?」

  她苦笑了下,「利益分配不均吧,還能因為什麼。」捏啤酒罐的手用力收緊,低聲續道,「如果他沒有和那些人有糾葛,我就不會被綁架,也就不會害死黑風。」

  秦崢點了支煙,抽著,仰頭看天,眼底透出冷色。半晌,他淡聲說:「很多人眼中,生命,道德,是非,遠沒有利益重要。」

  「……」余兮兮轉過頭,他在看天,清涼月色映入瞳孔,漆黑之中折射亮光,如綴繁星。

  她說:「所以才會有你們的存在。」

  秦崢回望她,漆黑的眸,深不見底。

  余兮兮勾著唇,半開玩笑的語氣:「不是麼?因為有太多的人認為利益高於一切,所以才有你們,保護國家和所有百姓的生命財產安全。值得尊敬。」

  說著,酒罐子舉起來,碰了下他的,「敬你,人民解放軍。」

  秦崢盯著她,片刻,笑了下。

  「難得從你嘴裡聽我一句好話。」

  余兮兮:「……」

  秦崢別過頭,吐出煙圈,拿起椅子上的啤酒喝了口,冰涼酒液順著喉嚨一路往下滑,浸遍肺腑。

  值得尊敬。

  他靠上椅背又抽了口煙,視線上移,遙望夜空中的遠方,笑了下。小姑娘。軍人本職而已,怎麼在她嘴裡能這麼偉大。

  空氣里又響起那陣熟悉的「叮叮」聲。

  余兮兮垂眸,毫不驚訝地看見他手指把玩打火機。她蹙了下眉,注意到這個打火機仍然是之前那個,銀色,泛舊金屬,右下角有一枚浮雕圖案,看上去有些年頭了。

  她道:「這個打火機蠻好看,別人送你的?」

  秦崢手上的動作微滯。

  拇指停在蓋帽兒上,幾秒,然後往下,指肚摩挲浮雕。

  「嗯。」他點了下頭,語氣很淡,「別人送的。」

  「女人?」

  「……」秦崢視線落她臉上,她目光定定,和他對視,一雙大眼晶亮晶亮。

  半晌,他眸子裡浮起興味,傾身,往她靠近:「你猜?」

  余兮兮說:「我猜,是個男人。」

  「為什麼?」

  她盯著他,「感覺。」

  秦崢靜數秒,「你感覺挺准。」

  余兮兮:「戰友?」

  「嗯。」

  「老董?」她記憶中依稀記得這麼號人物。聽他提過幾次,兩人的關係應該很不錯。

  秦崢沒什麼語氣地說:「不是他。」

  猜錯了。

  余兮兮遲遲點頭,「哦。」然後也不再追問這個,轉而道,「這個火機你一直帶身上,是不是有什麼特殊意義?」

  話剛說完,街上忽然飆過去幾輛跑車,引擎隆隆震天,撕破靜夜,夾雜年輕男女的笑聲,囂張,放肆,高調又張揚。

  車速很快,一眨眼就沒了影兒,揚起滿天車尾氣。

  她目光不自覺地追過去,愣愣出神,仿佛看到了不久之前的自己,玩世不恭,生活看似光鮮,實則荒誕狼藉,沒有精神,沒有靈魂。

  幾秒後,世界重歸寧靜,身旁的人說:「為了記一個人。」

  「……」她不解,「什麼?」

  秦崢說:「特殊意義,為了記一個人。」

  留著一個打火機,是為了讓一個男人永遠記住另一個男人。這種事,怎麼理解都有些古怪,像Gay。余兮兮好笑,原想調侃幾句,可話到嘴邊又覺不合適,於是咽回來。

  詭異地死寂了半晌。

  秦崢煙抽得很快,幾口就是一根。片刻功夫,地上的菸頭已經四個,稀稀拉拉散著,菸灰隨風吹到遠處,煙霧在月光下成了淺淡青色,莫名寥落。

  良久,秦崢掐了菸頭,又從煙盒裡摸出一根,放嘴裡點著,忽然問,「不想知道原因?」

  余兮兮捧著酒看他。

  他雙唇薄而潤,顏色偏淡;鼻樑骨很高,長睫毛,眼窩深邃。不知為什麼,這一刻,她忽然對他充滿了好奇。

  「你要告訴我麼?」她試探地問。

  身旁的人扯唇,這笑寡淡,意味也不明,半晌才道:「送這火機的人叫陳安國,我手下的兵,也是我的師弟。」拿啤酒罐兒的手抬高,緩慢傾斜,酒嘩啦灑一地。

  「他死了。葬在烈士陵園。」

  他說這話時,眼漆黑沉暗,教人讀不出一絲情緒。

  風停了。

  ……

  「崢哥,今兒不是你生日麼?給你買了東西。誒,少抽點兒煙。」

  「崢哥,這是我頭次出任務,你看著我點兒啊,我怕自己太緊張,得鬧笑話……」

  「崢哥,等回雲城一起喝酒啊,我請!」

  「這是我新領的犬,叫山狼,怎麼樣,是不是長得跟哥們兒一樣帥?」

  年輕的臉,洪亮的嗓門兒,爽朗的笑,一切都還像停留在昨天。

  秦崢臉色平靜,喝了口酒,目光落在未知某處。

  ……

  「公元2014年5月10日,我中國人民解放軍蘭城軍區『利劍』特種隊與雲城軍區「拂曉」特種大隊聯合行動組,結束東南亞『金三角』地區剿毒使命,奉命回撤。各位烈士,我部在任務期間,剿毀製毒窩點七十餘處,逮捕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涉毒人員九十餘名,保衛了國家人民財產安全,初步完成黨和國家交與的任務。」

  「願你們,瞑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