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章 松柏之凋
秦始皇三十一年,二月初一。
頭髮散亂,早已不復先前傲然的儒者申生、魯穆生手上舉著沉重的木枷鎖,離開昏暗潮濕的牢獄,二人被外面的春光明媚刺得眼疼,再回首看身後合上的牢獄大門, 摸了摸臉上的黥字,心有餘悸。
距離他們鄉校擊鼓被捕,已經過去了半個月,這半個月裡,十多名儒生繳清一千錢的罰款後,陸續被送走了,幾個家中實在貧困的, 浮丘伯拿出攢了好多年的一點錢財, 替他們消災。
唯獨申生、魯穆生二人, 被獄掾斷定,不但有聚眾議論之過,更有造謠誹謗官府之罪,定了「黥司寇」……
黥面,就是在臉上刺字,再以墨染之,作為犯罪的標誌,以後再也擦洗不掉。
對普通人而言,這已是極大的羞辱,何況是信奉「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損傷」的儒生?
更諷刺的是,二人因抵制書同文入獄, 那個心腸毒辣的郡守黑夫,卻戲耍般地,偏讓人在他們臉上刻了秦篆!
這下, 臉上的「司寇」兩個篆字,就成了他們永遠抹不去的夢魘!
這還沒完,臉上的陣痛還未消散,二生就被一個叫劉季,滿口淮泗話的小屯長拎出牢獄,要將二人押去服役的地點:位於膠東最東面的「成山」。
成山又叫成山角,是中原人已知世界的最東面,這個時代的天涯海角。大海無邊,風吹日曬,可想而知,去那做「司寇」的苦役,會多麼悽慘。
魯穆生沒想到代價如此沉重,已有些後悔了,但申生卻給他打氣道:
「縱然是孔子,也有困於陳蔡之間的時候,七日不食,卻依然能弦歌鼓琴,未嘗絕音,天寒既至,霜雪既降,是以知松柏之茂也!吾等雖遭酷刑,卻不可氣餒!」
申生沒有屈服,他心裡依然不忿而憤怒。雖然齊是亡了,但齊人,依然保存著對那個美好、和平時代的記憶。只是,這些記憶若不靠文字、語言傳給下一代,遲早會淡忘消失。
在他看來,秦言拗口難聽,哪有齊語般動聽,秦字笨拙,哪有齊字般優雅,古意長存。必須把它們記在心裡,永遠別忘了。
亡了國當了隸臣妾的人們,只要牢牢記住他們的語言文字,就好像拿著一把打開監獄大門的鑰匙!
在牢獄裡的半個月,他就是這樣給自己鼓勁,才堅持下來的。
申生語重心長地對魯穆生說道:「齊魯之滅與不滅,已不在朝堂決策,不決於沙場征戰,而取決於,吾等能將齊之言語、文字、史書記多久!」
「哪怕到了成山,也不能忘!吾等就做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罷!」
魯穆生還來不及點頭,二人就挨了一鞭子!
「說什麼閒話,若不是因為汝等,乃公也不必被郡守安排了這麼個差事,去那只有鳥糞的鬼地方。」
劉季和曹參交割完符節驗傳後,罵罵咧咧地過來抽了二人幾下,將這段時間的憋屈都發泄到了兩個儒生頭上,並催促他們快走。
「乃公坐車,汝等步行,若是太慢,就將汝等拴在繩子上,拖著走!」
就這樣蹣跚著出了秦城,進入即墨城郭,外面人來人往,見到申生、魯穆生,目光都往他們臉上的刺字瞟。
申生昂然挺胸,將臉上的刺字當成了自己的勳章,昂首而笑。
魯穆生體面慣了,渾身不自在,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事已至此,他只求儘快離開即墨。
但事與願違,劉季卻不直接帶他們去東門,而是又往南走了一段,到了最熱鬧的鄉校附近,卻聽聞幾聲鼓響!
「咚咚!」
聽得鼓響,申生、魯穆生大吃一驚,他們被關的太久,不知道外面的事,還以為是有朋友在鄉校擊鼓,召集民眾,為自己打抱不平呢?
但二人還來不及感動,劉季就冷笑道:「別亂想了,這是郡守、祭酒在擊鼓,今日公學第一次考試放榜!」
……
原來,鄉校雖然重新開張,但已經成了官府宣布事情的場所,原本士人議政的地方,修了一面石牆,一丈余寬,八九尺高。每逢有新的政令,會在此懸掛張貼,守著兩名膠東書吏,專門給目不識丁的人們念誦講解,圍觀的人也不會太多。
但今日,鄉校卻被圍得水泄不通,那面石牆上,張貼著一張用紅色漆料刷過的紙,十分醒目,大老遠就能看見,上面赫然寫著幾列名字!
公學分吏學和小學,其中,吏學的弟子學習秦言、秦字、律法,如今已入學半個多月。第一場試考下來,數十名學生中,《讀寫》《聽說》兩門課前三名,可以上紅榜,在鄉校展覽到下次考試換榜。
據說,第一名,還能得到五十金的賞賜!
劉季也不催他們了,坐在鄉校對面的酒肆喝起了酒,顯然是得了吩咐,要故意讓二生在此停留。
申生、魯穆生看著面目全非的鄉校,表情複雜,而當他們聽到官吏開始唱榜時,更是面色大變!
何也?只因為得到讀寫第一名的,居然是浮丘伯的弟子,名為「萊生」的同學!
「豎子!」
申生差點咬碎了鋼牙,萊生家貧,勉強交得起束脩。但早在半年前,他就被人發現,竟在偷偷學習秦字,大概是想要出仕做官,混口飯吃,當時被申生等人斥責了一番,萊生只得認錯。
但那一日他們糾集眾人,一同到鄉校擊鼓時,萊生卻藉口腹痛,不知所蹤,原來,他這麼快就改換了門庭,進了公學,做了官府的狗!
讀寫前三的人念完了,接著是聽說,聽說最佳的人,則是高密縣晏氏的子弟,晏華。而之後兩人,居然也是旁聽過浮丘伯講課的弟子!
申生氣得哇哇直叫:「彼輩非齊人也!吾等可鳴鼓而攻之!」
但申生的憤怒,很快就被魯穆生低沉的話語給澆滅了。
「夫子為了救吾等性命,不得已做了官府的縣三老,既然夫子也屈從了,弟子們有何理由不唯強是依呢?」魯穆生臉上,滿是悔意。
家境較好的白生等人,出獄後將自己關在家中。家境不好,需要靠知識換飯吃的弟子,除了投靠官府,混一官半職,或者為以後合法教授私學做準備,又能做什麼?
申生啞口無言。
沒錯,膠東雖大,卻已經容不下一張自由的書案了!
……
這時候,市人越聚越多,紛紛議論,每當一人的名字被叫出來,他們就附和地喊幾聲好。
一開始聲音零零散散,畢竟在膠東人眼裡,說秦言寫秦字,並不是什麼光榮的事。
但到了後來,當郡守黑夫、祭酒蕭何出現,身後還跟著兩個捧著木盤的書吏,眾人便一下子興奮了起來,叫好聲也越來越大!
普通人其實不關心誰得了第一,他們更關心,官府到底會不會履行半月前的諾言,給得第一的二人發五十兩黃金!
「那可是五十金啊,換成米,夠一個八口之家吃三四年!說秦國話說得好,字寫的好,真就能輕易得金麼?「
所有人都心存猜疑,外鄉之人不可信,這是膠東人共識。
但官府沒有讓他們失望,唱名結束後,郡守黑夫親自出馬,大聲宣布,官府半月前有言在先,考試第一的兩人,即刻領賞,決不食言!
說罷,他回身一揭書吏捧著的木盤,紅布之下,赫然碼著一排金餅,在陽光下燦燦生光!
「嘖,還真是金子!」
「也許是銅……」
有人小聲嘀咕,在他們看來,秦吏都苛刻兇惡,每年都只知道催租稅口賦,逼他們離開家門,做各種各樣的苦役,修路挖渠築牆,什麼時候讓膠東人占過這種便宜?
「二三子不信?誰願意上前來試試?看這是不是真的金子,夠不夠分量?」
膠東人面面相覷,半天無人上前,最後,還是一個膽大的商賈站了出來,用官府早就備好的「衡」稱量一番,又拿起一塊金餅咬了咬,眼睛一亮,朝眾人宣布:
「真的是成色上好的黃金,足分量的五十兩,不多也不少!」
這商賈也是即墨著名的布商,經手過數不清的金子,他說的肯定不會錯,眾人譁然,這才信以為真。
黑夫也不再解釋,而是親手將木盤遞給了得第一名的萊生和晏華,還拍了拍他們,以示鼓勵。
二子接過之後,晏華家境富裕,只感覺手裡的金子雖然的確是五十兩,但分量也就這樣,輕飄飄的,故只是說了一通言不由衷的感謝話語。
家境較困難的萊生就不一樣了,他只感覺入手沉甸甸的,竟哽咽著,舉起金餅,朝圍觀眾人大喊道:
「萊生家中貧苦,父母省吃儉用,只為了讓我求學,學得點本領,可以做大夫的門客、僚屬,補貼家用。但數年下來,雖然會背幾句詩書,卻依舊一事無成,我又不擅長農稼園圃之事,恰逢父親病重,真是快將我逼死了。」
「好在官府開了公學,第一批入學者,免收束脩。郡守說話算數,學而優則賞,有了這筆錢,我就能請醫者,為老父治病了!」
言罷,竟拜倒在黑夫腳下,稽首不已!
萊生一番話讓圍觀眾人動容,不少人也忘了自己方才還在罵他「忘祖之徒」,竟為萊生叫起好來:
「好後生,有孝心!」
「以學得賞,為父治病,不丟人!」
眼看氣氛被萊生的表演炒熱了,祭酒蕭何乘機出來宣布:從今以後,公學的弟子,每年要上兩個學期的課。除了這次考試外,今後每學期,分別有期中、期末兩次考試,照例是前三上榜唱名,期末考第一名得金五十兩!
更讓人眼熱的是,但凡公學弟子,上學期間,可以免服更役!
「從今日開始,官府言必有信,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決不更改!」
官府言之鑿鑿,極力宣揚上公學,學秦字,說秦話的妙處,這可羨煞了普通人。
上公學的好處,是肉眼可見的,如此一來,那些縣鄉儒士開設的私學,便顯得吸引力不足了,已經有不少家境富足者,竟開始考慮,半年後要不要將子弟送進公學了……
……
遠遠看著這一幕,魯穆生悔意更盛,而申生則露出了無奈的苦笑。
「天寒既至,霜雪既降,是以知松柏之茂也……」
想到自己這句話,申生覺得諷刺不已,在他想像中,師長友人皆正派,然而現實卻是,松柏終歸是少數,更多的,是牆頭草!
守著底線的君子儒淪為刑徒,黥面流放。
放棄尊嚴的小人儒卻得金犒賞,萬人為之歡呼……
這世道,是怎麼了?這就是夫子所說的,清濁顛倒的禮崩樂壞的季世麼?
「也對,就像夫子說過的屈原一般,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
申生痛苦地閉上了眼,兩行淚流了下來,此時此刻,他只想長歌當哭!
「看夠了罷?」
這時候,屯長劉季卻不識趣地打斷了他的感慨。
劉季吃飽喝足,剔著牙走了過來,看申生痛不欲生的模樣,頓時樂了:
「看夠了就走罷!去成山的路,還長著呢,少在乃公面前滴馬尿!接下來幾百里地,讓你哭的機會,多得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