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5章 移風易俗
「浮丘伯?」
劉季聽到這個名字時愣了愣,然後一擊掌想起來了:「這不是吾弟劉交早些年在魯地拜的夫子麼!」
劉交是劉太公小妾生的孩子,與劉季性格完全相反,天性儒弱,好讀書,多才藝, 劉太公也最疼這個兒子,送他去魯地求學——秦尚未滅楚那幾年,儒生在鄒魯泗上還是很吃香的職業,反正比劉季這浪蕩子強。
不過,劉交也沒學多久就回家了,聽他說,是浮丘伯為避秦政, 離開了魯地, 不曾想, 居然是跑到了膠東來……
劉季雖然素來不喜儒生,在沛縣時還喜歡琢磨窮儒,奪了其儒冠在裡面撒尿,但那老頭畢竟是弟弟的師長,便向曹參多問了一句:「曹君,郡守將那浮丘伯怎樣了?」
曹參剛結束辦公回來,正巧遇上了住他隔壁的劉季,在和幾個郡守門客玩擲劍。劉季如今也被黑夫「收為門客」,但黑夫卻似乎沒想好要讓他幹嘛,只是有魚有酒地招待著。
這些天,蕭何、曹參都有了自己的差事,忙東忙西,唯獨老劉閒得無聊, 卻也不敢造次——剛來膠東時,黑夫在庭院裡說的話,可把劉季嚇到了, 這黑廝好像是他肚子裡的蛔蟲,又或者說,會傳說中的讀心術?
曹參也感覺郡守似乎很看重劉季,便強忍著不耐,回答道:
「還能怎樣?浮丘伯是齊魯大儒,即墨名士,據說還是丞相的師兄,他為諸弟子賠禮求情,郡守雖未允,卻也沒為難浮丘伯,只是讓我將那十多個儒生暫時收押。」
發生在鄉校的事,劉季也有耳聞,真是要笑掉大牙,想用文縐縐的話鼓動即墨市人隨他們向官府請願,恢復私學?真是墨水喝多了。
笑完之後,劉季問道:「那群酸儒會被殺麼?」
曹參道:「是生是死,皆在郡守一念之間。」
當過獄掾的曹參知道,秦律雖然嚴明,但界定罪責時,也有很多操作空間。
那十多個鬧事的儒生,重可定為作亂,判處棄市之罪,為首者甚至會被夷三族。輕可定為聚眾議論,誹謗官府,為首的魯穆生、申生判個「司寇」,也就是流放罪,扔到膠東沿海的小島、鹽場去服苦役。其餘人等,狠狠罰一筆錢,讓各自家裡將他們領回去便是。
「郡守收押了群儒,又迎浮丘伯入郡府,眼下大概正在詳談。」
曹參也在官場裡廝混了幾年,明白郡守的目的不在於那群儒生,而在於浮丘伯!
先前浮丘伯拒絕了徵辟,如今為了弟子的性命,恐怕也只能答應吧?按照蕭何的說法,若浮丘伯答應做虛銜的「縣三老」,大儒之首也低頭了,那膠東郡的大部分儒生,都能順利招安!
「浮丘伯會服軟麼?」劉季表示懷疑,雖然大多數儒生皆懦弱無能,但裡面也常有幾個硬骨頭。
「郡守說,他會答應的。」
曹參笑道:「郡守說,因為浮丘伯,是一位好老師!」
……
郡守府內,黑夫讓人備下了筵席,請浮丘伯上座,態度恭敬。
「張蒼曾與我說過,他入學蘭陵時,荀子門下,以浮丘伯為長,對他多有照顧,我與張蒼為友,對浮丘伯,當兄事之……」
黑夫又嘆道:「荀卿學問,囊括九流十家,兼容並包,而其門下,也是人才輩出,且不拘泥於一家之言。」
「有李丞相,為百官之首,掌丞天子助理萬機,典天下誅討賜奪。有韓子,集法家之大成,著書立說。有張蒼,博聞強記,由善數術;還有浮丘伯這種聞名齊魯的大儒……只可惜黑夫晚生了十多年,不然,必至蘭陵,不求登堂入室,只讓我坐在外圍,旁聽荀子一堂課,黑夫也滿足了。」
這是實話,中國二千年來之學,荀學也,不服不行。
黑夫誇讚荀門,浮丘伯嘴角動了動,卻沒有說話。
他六十多歲年紀,作為荀卿高足,一輩子都在研究《詩》,性格溫和柔善。先前雖不願與官府合作,但也沒鼓動弟子生亂,所以黑夫犯不上與他為難,若是將老頭逼死了,對以後的施政不利。
一旁陪坐的蕭何見氣氛尷尬,起身朝浮丘伯敬酒道:「今浮丘伯願說雅言,為縣三老,此乃即墨士人之福也。」
就像曹參說的一樣,那群年輕儒生的罪,可輕可重。為了弟子們的性命,浮丘伯勉強答應,願意做「縣三老」,換取官府對他的弟子從輕發落。
這是一個虛職,名義上負責道德教化,其實並無任何實權,只是一個象徵。
黑夫的目的,只是想選個德高望重的人,做他的維持會長。秦吏需要一面旗幟,收攏膠東儒生,將他們納入「郡祭酒」治下,如此一來,黑夫就控制了教育和輿論。
沉默良久後,浮丘伯終於說話了:「郡守當真以為,此舉能治膠東?」
這老頭,明明能說一口流利的雅言!
黑夫一比手:「浮丘伯有何指教?但說無妨。」
浮丘伯道:「不知郡守有沒有聽說一件事,八百年前,太公望與伯禽分別就封齊、魯。太公之國五月,便報政周公。周公問,為何如此疾速?太公對曰,吾簡其禮,從其俗,故疾。」
「而伯禽之魯,過了三年才報政於周公,周公問,為何如此遲緩?伯禽對曰,我變其俗,革其禮,故遲。」
「於是周公乃嘆曰,嗚呼!魯之後世,將北面事齊矣!政不簡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歸之。」
他朝黑夫拱手道:「果然,後世數百年,齊強而魯弱,究其原因,當始於太公與伯禽之政的不同,此所謂因俗而治也!」
「今郡守初至膠東,便欲變膠東故俗、言語,革其私學,為政繁瑣,老朽恐怕,郡守將費時良久,而收效甚微啊,以此求治,無異於南轅北轍!」
黑夫明白了,浮丘伯雖然為了救眾弟子性命而低頭了,但心裏面,依然是不服氣,覺得黑夫的舉措,是大錯特錯!
於是他一笑:「聽浮丘伯之意,俗不可變?」
「然也!」
浮丘伯振振有詞:「《王制》有雲,廣谷大川異制,民生其間者異俗,剛柔、輕重、遲速異齊。五味異和、器械異制、衣服異宜。故聖人為國,修其教,不易其俗,齊其政,不易其宜……」
黑夫略微沉吟,忽反問道:」我聽聞,荀子曾經入秦觀政,浮丘伯可與之同行?」
「當時我在家服母喪,未曾入秦。」
浮丘伯的臉上,也不覺得未入秦是什麼大的損失。
黑夫道:「那浮丘伯當知,荀子對秦的評價罷?」
浮丘伯當然記得,那是荀子從秦地回來不久後,與弟子們討論,秦為何能夠有四世有勝,兵強海內,威行諸侯?
當時,與他幾乎同時入學的李斯起身說:「夫子,秦的勝利,是因為其摒棄仁義,而能便宜行事,一切以強國強兵為先!」
荀子卻訓斥了李斯的見解,他認為,秦能夠四世有勝,其緣由之一,便是民風樸厚。荀子讚揚了秦人的淳樸畏法,秦吏的恭儉忠信,士大夫的不比周、不朋黨,朝廷的行政效率,還將秦治視為古代理想政治的典範,讚嘆為「治之至也」。
嗯,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無儒」,能強國興邦,征伐天下,卻難以持久。
雖然這與浮丘伯等齊魯之人印象中的「虎狼之秦」截然不同,但畢竟是夫子之言,肯定有其道理,浮丘伯也不會不承認。
待他說完後,黑夫卻笑了起來:「浮丘伯可知,若荀子早入關中一百年,他見到的秦,卻截然不同!」
「百多年前的秦人,無禮樂之學,卻有戎翟之教,父子無別,同室而居,喜好私鬥,常聚眾為盜賊,不知律法為何物。」
「秦之官吏,大多是舊族子弟,勇武有餘,文質不足,不少人,連自己姓名都不會寫,如何治民?」
「秦之士大夫,也尸位素餐,結黨營私,庶長舊族尾大不掉,幾度弒君另立。」
「秦之朝廷,也是全天下效率最低劣的,依然沿用秦穆公時的體制,對外屢戰屢敗,對內窮困潦倒!」
黑夫一條條數下來,又道:
「然而,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十年之後,秦民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於公戰,怯於私鬥,鄉邑大治。一甲子後,民以殷盛,國以富強,百姓樂用,諸侯親服,獲楚、魏之師,舉地千里。百年治強,遂一海內,統有天下!」
言罷,黑夫朝浮丘伯一攤手:「浮丘伯,這便是秦國移風易俗的成效!」
浮丘伯憋了半天,辯解道:「不然,廢禮義之教,任刑名之數,此乃敗俗傷化……」
黑夫理解浮丘伯的看法,儒家認為,改變俗時要採取慎重的態度,為了避免造成社會動盪,對各地形成的傳統習慣應該予以尊重,不管好壞,都成了他們口中「上古之制」的一部分。
但法家可不在乎這點,他們的視角,更注重國家整體的富強和戰爭的勝利!所以很喜歡用行政命令和法律條文,來推進移風易俗,改造社會。
歸根結底,所謂的舊俗,也就是以「宗族」為單位的里閭組織和生產方式。變俗,意味著改變,必然會遭到抵制,但只有破壞了舊的風俗的習慣,新事物才能脫胎而出,從而推動整體的社會變革。
於是黑夫步步緊逼:「這叫敗古之俗?按照浮丘伯的說法,俗不可變,那麼秦人喜歡私鬥的風俗,喜歡聚眾為盜賊的風俗,應該保留麼?」
「與戎狄同俗,全家擠在狹窄屋子內同居,一起懶一起窮的風俗,應該被保留麼?」
「不做出改變,積貧積弱,最終衰亡,便是一個國家註定的命運麼?」
一時間,浮丘伯被黑夫質問得啞口無言,在秦國這活生生的成功例子下,移風易俗,似乎真的有極大的效用。
但老儒內心深處,依然無法接受,只能固執地說道:
「中國戎狄,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適用於秦的,不一定適用於齊……」
黑夫卻笑了:「秦墨程商對我說,墨子曾言,一同天下。」
「博士叔孫通曾對我說,孟子曾言:天下定於一!」
「張蒼又告訴我,荀子曾言:一天下,財萬物,長養人民,兼利天下!」
「如此觀之,一天下,當是墨者、孟儒、荀學的共識?」
不管各學派鬥爭多麼劇烈,但他們卻都在慘烈的戰爭里,意識到,唯有統一,是解決這一切的良方。
但他們空有想法,卻無法做出實效,因為能一天下者,唯有兵道!唯有法家打造的軍事強國!
「六合同風,九州同貫的大一統,這明明是諸子百家的共同理想,但事情輪到了自己頭上,卻為何要固執不肯做出改變?莫非各家的一統理念,只是嘴上說說,卻不想付諸於實踐?」
一時間,浮丘伯無言以對,而旁聽的蕭何也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詫異地看了黑夫一眼,看不出來,郡守好口才啊!
沒錯,移風易俗,的確會失去很多,齊、楚、燕、韓、趙、魏,六國的文字、歷史、習俗,但這就是統一的代價……
因為他們是失敗者,所以,便失去了選擇的機會,只能承受被秦強加的規則!
要麼選擇接受,要麼爆發,用暴力打破這枷鎖!
但不管如何,統一的齒輪一旦開始,便再也停不下來了!痛苦也好,不適也好,個人的情緒,在這大潮流下,都顯得微不足道……
眼看浮丘伯已經無話可說了,黑夫卻復又坐了下來,笑道:
「不過,浮丘伯也沒說錯,地方有異,全然照搬秦俗過來,當然不可行。故吾決定,在移風易俗之餘,也會保留一些膠東本地的舊俗。」
浮丘伯詫異地抬起頭來,卻見黑夫伸出了兩個指頭:「其一,私學不會徹底禁止,只是要由祭酒管轄,用秦字教學。」
「其二,即墨城用來議政的鄉校,也可以得到保留!」
這倒是讓浮丘伯大驚,連忙問道:「當真?」
「千真萬確。「
黑夫制止了要勸阻他的蕭何,說道:「陳平與我說,數百年前,鄭子產不毀鄉校,還說,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是吾師也。既然如此,鄉校何必廢止?」
「只不過……士人將不再有擊鼓之權。每月初一、十五,本郡守將親自擊響鄉校之鼓,召集民眾,頒布政令,並聽取士人、豪長意見。」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這個道理黑夫是懂的,既然如此,不妨圍三缺一,留下一個讓知識分子宣洩的窗口,至於聽與不聽,這就是他的事了。
如此一來,鄉校,就成了官府與即墨人對話的窗口,民不信其吏,吏不知其民的狀況,或許能得到改善。
說做就做,黑夫擊案笑道:「明日便是一月十五,朝食過後,鄉校的鼓,會再度敲響,本吏會宣布三件事。」
「其一,浮丘伯任縣三老之事。」
「其二,對諸儒生的懲罰。」
「其三!便是號召膠東儒生士人入公學,二月初一,將有一場秦言、秦字考試,成績優異者,官府賜金五十兩,其姓名以紅漆染木製榜,懸掛於鄉校處,使全即墨百姓知曉!」
黑夫知道,不同於昔日的齊,也有異於關中的秦,明早太陽升起時,一種具有膠東特色的儒法併兼體制,將脫胎而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