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李書意再醒來時已經是晚上了。

  房間裡很安靜,他想坐起來,手剛剛用力便覺一陣痛意,扭頭才發現左手手背上還扎著針。

  他臉上露出個自嘲的笑容來。

  這時門外走進來一個小護士,眼睛盯著李書意輸液袋裡快到底的藥水,放輕腳步走到病床邊,正準備給李書意拔針,冷不丁對上他的視線,嚇了一跳:「李先生您醒了呀?」

  李書意點點頭。

  她笑道:「我現在給您拔針,您別動。」說著她就彎下腰,手上動作乾脆利落。把針頭拔了後又在針眼的地方按了一會兒,見不再流血了,才收拾了東西直起身來。

  「謝謝。」李書意低聲道。

  「不客氣。」小護士回了個甜甜的笑,然後道:「您餓了嗎?我讓食堂送些飯菜過來?」

  李書意搖頭:「不用了,現在沒有胃口。」

  小護士以為他是看不上食堂的飯菜,還想為自家醫院說些好話。可還沒開口,見他臉上帶著些冷淡疲憊的神色,又把話吞了回去。只道:「那您先休息一下,魏醫生現在在開會,一會兒就過來。」

  李書意掃一眼窗外的夜色,有些疑惑道:「開會?」

  小護士點點頭解釋:「李先生下午做了檢查,魏醫生在跟其他醫生討論檢查結果呢。」

  李書意愣住,等小護士走了,他才回憶了一下下午發生的事。

  最開始,是白敬過來說了白雅的事,想到宋家內部現在的混亂情況,李書意忍不住皺了下眉。然後沒多久,白敬接到寧越的電話走了。他那會兒頭疼發作,去倒水不小心摔在了地上,痛得意識不清時好像聽到了靳言的聲音。

  李書意慢慢坐起來,在房間裡掃視一圈,又從旁邊的床頭柜上拿下手機。

  他手機是靜音的,屏幕一亮,就是各種未接電話和未讀信息。

  這裡面,有真的關心他的,也有不懷好意來打探消息的。前者少,後者占了絕大多數。除此之外,關於工作上的事幾乎沒有。想來白敬是把他手上的權力收乾淨了,而那些原先想借他攀上白家的人,眼看風向變了,對他也就不聞不問了。

  李書意本就不在乎這些人,快速地掃了一遍消息,挑幾個重要的回了,然後才打開了靳言發給他的簡訊:李叔,臨時有工作,暫時不能去看你了。你好好養病,還有,一日三餐要按時吃飯!^0^

  李書意看著最後那個活潑的表情忍不住搖頭笑了下,給他回:嗯,你自己小心點。

  消息顯示發送成功,李書意正準備收了手機下床去走走,手機突然又震動了下,提示收到了一條簡訊。

  提示內容里沒有文字,看格式後綴好像是張圖片,李書意也沒多想,順手就點了進去。

  圖片很大,小齒輪滾了一會兒才把圖片加載了出來。然後李書意就看見,被晚霞燒紅了的天空,波光粼粼的海面,還有,沙灘上吻在一起的兩個男人。

  李書意拿著手機,剛剛回靳言消息時嘴角的笑還沒散,就這麼僵在了原地。

  這是張從遠處拍的全景照,看不太清兩人的五官。但是高的那個李書意一眼就認出來了是白敬,就連他身上的衣服,也是下午來醫院時的那一套。更何況,兩人不遠處就放著個輪椅。

  李書意看著照片一動也不動。

  屏幕暗下去,他就點亮,這麼來來回回地不知過去了多久,直到眼前變得一片模糊,他才抬起頭來,把淚意壓回去。

  李書意現在才知道,被拒絕,被厭煩,被冷眼相待,這些都算不了什麼。最痛苦的,原來是你心愛之人,也有了心愛之人,你是如何愛他的,他就是如何愛別人的。

  李書意知道照片是寧越發的,不管他的目的是什麼,是想提醒他不要自作多情,還是存心想噁心他,他都不在乎了。他從來沒有這麼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局外人,現在寧越回來了,他們就該各歸各位,讓相愛的人相守一生。

  他也不想再跟寧越斗,斗什麼呢?拿著照片去質問白敬嗎?問他為什麼要親寧越?還是哭哭啼啼地問他為什麼不愛自己?李書意想想那畫面都覺得可笑。哪怕他真的去搶去爭,這次嬴了,下一次也還會有其他的「寧越」。

  他和白敬之間的問題,從來都不是白敬愛寧越,是白敬不愛他。

  李書意腦子裡各種念頭一一閃過,一邊痛苦著,一邊又冷眼旁觀自己的痛苦。

  他把手機放到一邊的柜子上,那麼輕的重量,居然手抖得快拿不住。

  門邊響起了腳步聲,李書意以為是魏澤過來了,閉了下眼調整好臉上的表情。只是等他抬起頭,看清門邊的人時,卻愣住了。

  白敬沒走得太近,先掃了一眼桌面,沒見到藥水瓶,正要問今天是不是已經輸過液了,李書意卻先他一步開了口。

  「你過來幹什麼?」他面無表情地問。

  白敬感受到李書意身上的冷意,有些不悅:「順路來看看,你什麼時候出院?」

  這醫院不管是跟公司還是家裡都絕對沾不上「順路」,李書意顧不上深究,聽到白敬的問題,冷笑了一聲:「跟你有什麼關係?」

  白敬沉下臉。

  李書意轉念想到一種可能,冷聲道:「我們……」他想說我們臥室,瞬間反應過來改了口,「你臥室里我的東西你可以都扔了,我不要了。」

  白敬皺眉:「李書意,你發什麼瘋?」

  「我發瘋?這不就是你要的?」李書意笑得諷刺,「不然你來幹什麼?慰問病人?白少爺,我是死是活不牢你費心,你還是去照顧你家裡那位病人吧。」

  白敬本來自己都還矛盾著。他這麼一趟趟往醫院跑,李書意卻從沒給過一個好臉色,好像多不恥見到他似的。明明是想問清李書意出院時間,他好過來接他,到了李書意那裡,又被夾槍帶棒地諷刺了一遍。

  白敬心頭全是怒火:「李書意,你別得寸進尺。」

  李書意握緊拳頭。白敬才跟寧越親過抱過,現在卻跑來指責他得寸進尺?那麼他該怎麼做?他喜歡他是錯,退出是錯?他該怎麼做!

  「白敬。」李書意怒極,胸口劇烈起伏著,忍無可忍道,「你給我滾出去!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白敬一愣,隨後大步走過來提起李書意的衣領,低下頭盯著他的眼睛,咬牙道:「你要我滾?那麼又是誰,哭著說自己認輸了,求我不要拋棄他?」

  白敬話音一落,李書意就睜大眼睛,滿臉詫異和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時間在這一刻好像靜止了。兩人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快把人焚燒殆盡的怒火也都消失了個乾乾淨淨。

  不知道過了多久,李書意終於張了嘴,聲音都在發顫:「你……聽到了?」

  白敬神色陰鬱,沉默不語。

  李書意移開視線,一滴眼淚從他眼角慢慢落下,他喃喃重複了一句:「你聽到了啊……」

  他一直以為自己在白敬面前還保有最後一點自尊,不至於卑微可憐到向白敬乞討的地步,所以他跟他撇清關係保持距離,努力做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

  可是原來白敬都聽到了。

  李書意覺得自己好像被剝光扔在了人群里,無地自容的羞恥感包裹了他。他甚至不敢想,這麼多天來白敬是如何看他的,看他自導自演虛張聲勢,是不是好像在看一個笑話?

  李書意眼角的淚痕,好像被人用刀一點點刻在了白敬心臟上。

  他看著李書意茫然失神的樣子,後悔自己怎麼會把話脫口而出,更後悔自己為什麼忍不住,一次次跟李書意硬碰硬。明明知道這個人,越是痛苦難過,就越是咄咄逼人。

  白敬沒有鬆手,穩了下情緒才道:「李書意,你聽著,我跟寧越……」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人用力扯開,剛剛站穩,又被猛推了一把。

  白敬抬起頭,看到魏澤擋在李書意床前,額上青筋暴起,拳頭捏得緊緊的,神色間都是戒備:「你想幹什麼?」

  白敬知道魏澤是誤會了,開口道:「我跟他有話要說。」

  魏澤指著門外,冷冰冰地道:「不管你有什麼話,現在請你出去,不要打擾我的病人休息。」

  「你……」

  「我說了,請你出去!」魏澤語氣越發強硬。

  魏澤這人一向是以脾氣好出名,今天卻反常得有些奇怪。白敬不想跟他爭,吵起來大家都難看,他轉而去看李書意,李書意卻看也不願看他一眼。白敬知道現在不管他說什麼,李書意都聽不進去了,也就收回視線,對魏澤道:「麻煩你幫我看好他,有什麼事打我電話。」

  魏澤也不想讓人太難堪,應了一聲。

  等白敬一走,魏澤忙低下身去看李書意,見他確實沒受傷才鬆了口氣。他剛剛進來時,看到白敬拽著李書意的領口,還以為兩人打起來了。

  「你跟他怎麼回事?」魏澤皺眉問。

  李書意沒反應,魏澤又問了一遍,他才回過神來,神色間都是倦怠:「沒什麼,只是吵了幾句。」

  魏澤沒說話,李書意問:「我什麼時候能出院?」

  魏澤心裡一沉:「暫時還不能。」

  「為什麼不能?」

  「你還沒好。」

  「燒已經退了。」

  「還需要再觀察,說不定……」

  「魏澤。」李書意抬起頭來打斷他的話,「你知道的,我家人都過世了,這世上沒人可以幫我做決定。」

  魏澤愣住。

  李書意直視著魏澤,聲音平靜:「所以你告訴我,我得什麼病了?」

  魏澤跟李書意對視,確定他的平靜不是偽裝,才避開了李書意的視線,啞聲道:「腦膜瘤。」

  下午李書意做了磁共振檢查,診斷結果為腦膜瘤。魏澤並不是很懂這塊,所以結果出來後一直跟院裡的腦科醫生開會,一直到剛剛才結束。

  他也沒想過要瞞李書意,可是他沒想到李書意這麼快就能猜出來。又或者,他其實早就有預感,所以以前無論自己怎麼勸,他才遲遲不肯來醫院檢查。

  魏澤把具體情況說了一遍。

  李書意聽他講腫瘤生長位置,最大截面,打斷他問:「我還能活多久?」

  魏澤一愣,然後怒道:「什麼還能活多久!我剛剛已經說了,是良性的,治癒希望很大!」這也是魏澤最慶幸的一點,如果是惡性的,哪怕手術非常成功,也就只有幾年可活。

  李書意慢慢笑起來,輕聲問:「魏澤,我活著,和死了,有什麼區別呢?」

  魏澤呼吸一滯,冷下臉道:「你現在很不冷靜,我不想跟你多說。你早點休息,我們明天再談。」

  話音一落,他就拿起病曆本走了出去。

  李書意看著重新安靜下來的病房,恍惚間有些疑惑,剛才的一幕幕鬧劇是不是自己臆想出來的。

  他伸手拿過手機,打開相冊,找到那張已經看過千萬遍的照片。

  照片上的李文卓傻氣地看著前方,李文英的笑容依然靈動飛揚。

  而被父親抱在懷裡的小書意,則一臉不高興地撅著嘴。

  李書意的手指在屏幕上,滿含珍視地,一遍遍地輕輕撫過。

  金海市的海岸邊。

  坐在輪椅上的人一動也不動,從遠處望去,海浪一**涌過來,好像很快就會將人吞噬掉一樣。

  有人走上前,面上都是擔憂:「少爺,回去吧。天都黑了,海邊涼,病了怎麼辦。」

  寧越頭都沒轉過來,依然看著海面道:「再坐一會兒,一會兒就走。」

  那人皺眉,也不敢再勸,應聲退開了。

  寧越一隻手拿著手機,一隻手搭在輪椅扶手上,一下一下地輕叩著。

  晚間的海風帶著濕涼,他心上和身上一樣沒什麼溫度。

  今天他在這裡吻了白敬,被白敬推開了。

  他以為白敬嫌棄他是個殘廢,保證自己以後一定會好,白敬卻說,是因為李書意。

  他甚至告訴他,如果他還想留在國內,他還是會讓人照顧他,如果不想,他也會安排他出國。

  寧越聽得莫名,甚至有一瞬間懷疑,眼前的人到底是不是白敬。

  白敬又怎麼可能,會有半點在乎李書意呢?

  不管是他們兩人有什麼共同的利益關係,重新達成了什麼條件,還是李書意故技重施,又用了什麼威脅的手段。

  寧越都不可能讓他們在一起。

  他一直都很懂事貼心,可是對於自己想要的東西,他不會真的當個單純天真的乖寶寶。

  電話響了。

  寧越低頭一看,嘴角露出個淡淡的笑,接起來便輕嘆道:「傅家大少爺面子真大,想約他吃個飯,還需要排隊。」

  那邊傅廷不知道說了什麼,寧越笑得眼睛都彎了起來。

  兩個人又說了一會兒,寧越最後點頭應道:「好,那麼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