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一顧茅廬

  正所謂大爭之世,這各方勢力間的合縱連橫、利益交駁便是如此。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

  一切所為,皆出於利益。

  屈杉也是在觀察到未國相國態度、得知對方並未提出或做出要奪走這份地圖殘簡的意思或舉措,才心領神會、婉拒了御劍護送。這也是給雍邑朝堂留一具臉面與人情,方便日後更好言語。

  畢竟,若他們仍願支持邘意政變,那麼即便自己先直接一個時辰趕到宣未邊境,也不可能在政變成功前趕到數百里外的宣東大淄。

  甚至就算可以,那宣王與大淄朝堂又能做出什麼決策?

  再待他的決策一層層施行下去,等候大淄及宣國各地的兵力動員,那又要耗費多少時間?

  是故,照如今看,自從邘意在禽陽與未國勢力交接了後,只要他政變成功、上位稱王,那兩國對宣大戰、以及因此引發的另外四國接連下場的天下動盪,便已是無可避免了。

  適才在筮天殿上所說也的確是實話,自己能為保護墨家所做的,已是竭盡全力、到此為止了。

  剩下的就只有看戰爭爆發後,更為錯綜複雜、風雲變幻的天下局勢中,還能否有什麼可乘之機了。

  於是,屈杉出雍邑城後,便踩鐙上馬,一路向北、疾馳絕塵而去。

  ……

  之後,過約四五日。

  時至七月初七,上午。

  由此向東北數百里外,宣國南境群山中的一座「亥山」下。

  山麓附近,一處長滿青苔、稍有磨損的歪斜石碑前,兩匹高頭大馬從密林中沿著小路踏出。

  「到了,正是此處。」

  座上,一個是穿天青色道袍、戴道巾、負長劍的道士,范遠。

  另個則是身背江國通緝、偽裝了身份而只一身布衣,寶劍挎在腰間的宣國王子,楊郜。

  「他住處不算隱秘,在山下便能見他茅廬。」

  楊郜指向不遠處半山腰上一處小崖上,有株歪扭大樹邊,果然有間低矮茅廬,「你看,還有炊煙飄出呢,仲將軍在家,我們快去吧。」

  「這…」

  范遠遙望著茅廬,儘管來的路上已遲疑了無數次,但這回到了山腳下,心中還是再度生出了猶豫。

  如此去攪擾一位隱退下野十餘年的老人,真的好嗎?

  更為諷刺的是,結廬清修、不問凡塵俗事,這明顯是他們道家最會做、也做得最多的事,如今…卻要讓他這個已經破過殺戒的「道家弟子」,去再親自違逆一次,打破他人的安寧…

  這又算什麼呢?

  「別再猶豫了,范兄。」

  楊郜顯然察覺出范兄所想、便轉頭說道,「我生在宣國,活在宣國近三十年,而今更是宣國王子,我清楚得很,除仲將軍外,再沒別人比他更有資格統領全軍、拯救危局。」

  「他一生除從軍外,還寫過許多兵法著作,和平時到各處演講、與人爭鳴論戰。加上他請辭下野前也曾有言,不悔知兵。」

  「這足以證明,從軍征伐是他生來所願,非人脅迫。」

  「況我兩個只來請教一下他想法與態度,非是來威脅他。他若不願,我們也強迫不得,不是嗎?」

  楊郜不斷勸解著說道,「都到山前,就不必再猶豫,上去吧。」

  「行吧…」

  范遠聽了雖仍是神情凝重,但還是點頭應下。

  隨即,兩人繼續馭馬,往山口處步去。

  將馬匹系在山口處後,二人踩鐙下馬,挎著各自的包袱、手執兵器,沿石階一路攀登上了百丈高的山腰去。

  不一會,便來到了茅廬前,楊郜在前、范遠在後,二人上前。

  ……

  叩叩——

  楊郜來到門前,親叩柴門,吱呀一聲,一魁梧奇偉、身肌健碩之白髮老者開門出問,郜放眼循望,見屋內擺設簡陋,有不少銅鐵兵戈甲冑、竹簡捲軸兵書,堆積生灰。

  屋內灶上一土鍋正有燉悶,炊煙自此出。

  郜問曰:「宣王子郜及炎國道士范遠,特來拜見仲將軍。」

  老者疑曰:「王子郜?今宣王何人?」

  郜曰:「父王楊呈,吾小時在大淄常見仲將軍,將軍忘邪?」

  「原是楊呈小子!」

  「仲將軍」仲梅夫輕嗤聲、便再問曰:「楊郜,汝父遣汝來作甚?」

  「答將軍,郜非是奉父王命。」

  郜作揖答曰,「郜來請見將軍,只因宣國當今又臨覆滅之危急!自五月,樂國寅侯邘意被降爵為伯起,其便決心政變奪位稱王,已聯絡了未國援助。待不久,這樂王便要換了邘意做,邘意將攜未國,共侵宣國,而炎、淵、啟、江極可能趁勢蜂擁而來,一如十九年前!」

  雲風聽得王子郜言語中或可能偽造部分,但知是為誇張形勢而請將軍出山,便不多言。

  「嘁!」

  卻見仲梅夫冷嗤答曰,「吾一宣南躬耕野人,汝之所言,與吾何干?」

  郜曰:「值此蒼生將飽受塗炭之際,郜只請將軍出山相助,大淄廟堂必當拱聽明誨!」

  梅夫擺手、不屑答曰:「汝父楊呈有王業之基,文華武英一堂,百萬雄師,他自有良策以應。」

  郜驚呼曰:「將軍不出,如蒼生何?」

  梅夫答曰:「六國圍攻,無非是江山社稷傾塌,宣國滅亡。蒼生若何?只要攪擾不到老朽置辦鹽米酒肉,便是與吾無關!勿復多言,休要再來攪擾。」言罷不等二人再話,便閉門謝客。

  楊范對視,皆無言以對,遂去。

  二人下山上馬,回觀亥山景物,山不高而秀雅,林不大而茂盛,松篁交翠,觀之不已,慨嘆良久。

  少頃,雲風終開口詢問。

  「仲將軍何故如此?」

  雲風曰,「昔年曾率軍救國於危亡,今卻對滅國無動於衷?」

  「唉。」

  郜嘆曰,「想是當年,連退五國後,王祖父忌他功高震主,又採信朝中奸佞讒言,便也反覆不斷削權,不使他掌軍、不由他出戰。仲將軍諸子不服,又嘗與朝中爭權奪勢,接連敗倒,仲將軍終請辭下野。其也常言,方今宣國,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今出此言,實不意外。」

  雲風曰:「既如此,自大淄去先罷,待三五或十數日,再使人來探聽。」

  郜點頭應,從其言,二人遂東歸復入林中,往大淄去也。

  ……

  過兩日,至初九。

  由此再往東北近千里去,淵北,與炎交界之俞嶺關前。

  是日深夜,星光漫天。

  俞嶺關城門雙向大開,火光通明。

  城上只一個士兵在來回踱步,執長戈看守。片刻,便聞一陣馬蹄飛踏,自北方深林中由小漸大傳來,引他轉身看了去。

  「吁!」

  來者到城門前勒馬停蹄、踩鐙下來,小兵瞧見,是一身形高大、肩寬體壯、遍身黑衣之人影,束高馬尾,背負一桿長過其身的長柄雙刃大斧,戴著副遮住上半臉的青銅面具,十分可疑。

  「來者何人?!」

  小兵執戈厲喝,「俞嶺關雖不封閉,可遇上閣下這樣遮臉的可疑人士,還是要盤問清楚才准放行!」

  城下人不做聲,只抬頭張望。

  「把面具摘去,姓甚名誰,如實答來!」

  見此情形,小兵取來長弓,搭上箭矢,拉弦對準城下那人,嚴苛盡職,「再不說話就…」

  然登時,只見那人往前邁出兩步,屈膝一躍,便直接是有如施展輕功般、上來數丈之高,直接落腳城上、輕盈無聲,走來到小兵眼前。

  小兵見狀,當即驚慌拋去弓箭,再執起長戈,對準眼前人…

  背著光看不清其面龐,只可依稀瞧見那兩眼中是似有星辰,當中雄光漫發、若有是萬般的壯志豪情…

  「小兄,毋需緊張,我不是壞人。」

  男子開口是道像二十來歲青年、但依然稍顯沉穩厚重的嗓聲,「我自孟陽來,是承蒼宮秘密客卿,只為炎王做事。我身份不可揭露,你稱我聲『斧將軍』即可。」

  說罷,「斧將軍」取出物證,乃是枚在火光間熠熠生輝的獸形紅玉玦,一枚雕作虎形的白玉符,以及一張羊皮卷。

  小兵則認得出,那紅玉玦是炎國王室蒼氏信物,而那白虎符乃是炎國最高等級兵符、持有一枚即可調遣炎國全軍!

  待那羊皮卷展開,小兵便又清晰辨認出,這是一封炎王冊封斧將軍為秘密客卿的親筆手書,卷末有王璽刻章及炎王與斧將軍的指紋手印…

  如上種種,均是實物。

  但凡有敢造假者,便是殺頭乃至誅族大罪!

  向來只是邊差閒職的俞嶺關,居然在這天駕臨這等人物!

  莫非是孟陽廟堂,要有什麼大動作?

  「小兵柳隨山,見過斧將軍。」

  回過神來,柳隨山遂立即放戈、單膝跪叩。

  「嗯,毋需多禮,起來罷。」

  斧將軍應罷,張望四周一陣,便心中生疑、望向柳隨山問曰,「我記得此地常年有百人駐紮,為何今夜只見你一人?」

  柳隨山起身作揖答曰:「回將軍,守關將軍與士卒們有事忙去了。」

  斧將軍追問曰:「何事?」

  「這…」

  柳隨山性子耿直、不懂撒謊,又見這斧將軍有一身輕功,也怕他轉頭到了大營見得真相也會怪罪,便也乾脆實話實說,「回將軍,守關將軍與士卒們今日又獵得幾頭肥鹿,回營里擺酒開葷去了。」

  「豈有此理!」

  斧將軍厲斥聲罷,看向大營方向、眉眼間有怒色,沉默片刻,便轉回身看向柳隨山又問曰:「那你為何不去?」

  柳隨山答曰:「回將軍,小的…向來不勝酒力,也不喜熱鬧,便從來…不參與將軍們的酒肉葷宴。」

  「從來?」

  斧將軍又問,「你是說,他們經常這樣,留得城門大開,眾自聚飲?」

  「這!」

  柳隨山聽罷一驚,當即又單膝跪叩,「請斧將軍恕罪!炎淵兩國常年盟好,這偏僻之地少有通行,將軍與士卒們閒得發慌,才手癢去獵鹿、夜裡聚飲的。將軍與士卒們平時白日也從不…」

  「獵鹿?」

  斧將軍又問,「你是說,他們擅離職守…是私自越境,去獵淵國風氏的鹿?」

  「這…」

  不慎間又泄露了更多的柳隨山這回是羞慚低下頭去,一句話也不敢再回。

  「毋需驚慌,你且起身來。」

  斧將軍則只擺手作無謂狀曰,「柳隨山,我不知你們邊關收到多少消息,但你且需知,在不久的將來,天下便將要有大動盪!並且,極可能是復如十九年前般,乃至更為誇張!炎王秘密聘我,差我來此,便是此故。有這白玉虎符在,你想必也能明白。」

  柳隨山起身,不免緊張無比答曰:「小的…明白。」

  斧將軍遂曰:「明夜,正值此地,便有任務需執行。我懶得去見一群酒囊飯袋,而你自己行伍里的戰友,你也比我更熟。我少頃即走,你待之後便向你將軍稟告,隨後,挑選十九個身手最好的,明夜戌時前集結準備完畢,等我到來。如不能成,我便斬了你。若你戰友們不配合或你將軍阻攔,我便斬了阻攔者們,你只如此交代即可。」

  柳隨山作揖答曰:「是!」

  言畢,遂見斧將軍轉回身去,不走樓梯、直接躍下城去,落座馬鞍上、同樣輕盈無聲,隨後執韁動馬,過了這俞嶺關、入了淵國去。

  柳隨山望著斧將軍離去背影,眉目凝重,沉思良久。

  隨後,只見他蹲下身,拾起自己的長戈、執握在手中,左右旋轉、上下打量…

  在火光映襯間,他那長戈的鐵鋒尖上是鋥亮銳利、乾淨如新,仿佛從未沾過鮮血一般。

  而他心中,則很快是千絲萬縷、似有愁腸百結…

  炎國來了位領到白玉虎符的神秘將軍,打破了俞嶺關除三月一次小風波外、常年以來的寂靜。

  明夜就有任務,要挑包括自己在內的二十名士兵…

  且還說,天下將要有大動盪,極可能是復如十九年前般乃至更為誇張…

  能是什麼事呢?

  「唉——」

  良久,柳隨山長嘆一聲出,便仰頭朝天,望向一輪星月去。

  天下動盪…等待著他這個微不足道邊關小兵的,又會是什麼,能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