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道墨之別

  「…你又不修仙,問這個做什麼?」

  常丙真人神情凝重道,「再說,你取出這個,是何用意?莫非是想買通我們不對樂出兵,或是保護你墨家?」

  「當然不是。我也不蠢,只有三分之一,如何能買得通?」

  屈杉應罷、將竹片收回了盒中,蓋上了盒子後、接著開始解釋說道,「我想說的是,並非是我墨家只交出三分之一地圖,而是自多年前起,整張地圖便已全部遺失。若以竹片數論,便有四十八片之多。」

  「到這一代的墨家,其實我們已經一片也不剩了。」

  「這是因為當年墨家,借靈石之力生產出了無數戰爭器械,如今日邘意般,肆意侵略擴張,帶給了天下數之不盡的兵連禍劫…據傳說到最後,是有在世仙人出手,才擺平了這一人間災難。」

  「也正是仙人們將靈石藏起,制出這份地圖後,分作三份,每份十六片,交給了三個人,讓他們保守秘密、將地圖殘片傳承下去。諸位如不信,我也聽說這上邊有十分高深的道術禁制,我自己感受不出來,諸位高人可以自行檢驗。」

  「然而…該說十分不巧,但又十分巧合的是,當今樂國的寅伯邘意,就繼承到了其中一份。」

  屈杉說到此處、眼神逐漸狠厲,「而我手中這些地圖殘片…便正是禽陽會聚後,邘意,他親手交給我的!」

  「什麼?!」

  「這…」

  聽到這一說法,常丙真人、隨侍道士,甚至是坐在高座上平靜已久的未王,都同時兩眼瞪圓,被完全震驚了…

  在場殿上除屈杉外,所有人皆能感應到此時的木盒裡的確有十分複雜高深的道術陣法禁制。

  即便是身為玉婁城掌門的常丙真人,此刻也完全沒有破解之法!

  若連他看來也無比艱辛晦澀,那耗費如此功力所設之陣,便也極有可能確是仙人所為了。

  惹動仙人出手、如此嚴密保護之物,又豈可能是凡物?

  而矛盾的是,比道術禁陣更為明顯的,便是這墨家大弟子一番抹黑、離間無異的言辭!

  偏是在未國已經出兵援助邘意政變時,這位墨者屈杉前來,竟當眾堂而皇之的交代了一番陰陽難辨、詭譎不明的話語。

  就連向來被師父奪去話語權的未王湯楚,此時聽懂墨者話語裡的意思,也顯得是詫異不已…

  只見一王一相師徒二人頓時心有靈犀的對視,面面相覷,竟也不知如何開口。

  台下的屈杉觀察到眾人反應,頃刻間便也心緒漸穩,心中逐漸也有了繼續算計下去、設法保全墨家並為之牟利的把握…

  「你這話…什麼意思?」

  常丙真人冷靜下來後、便看向屈杉繼續問道,「我知道邘意在寅城受過太師白真點撥,決心採取墨家力量。莫非…他是要藉此物收買你?但你並非巨子,代表不得墨家,如此貴物,又為何交出?」

  「當然不是我。」

  屈杉搖搖頭繼續道,「他將此物交給我,是要通過我,買通我師父。因為我師父離位,只是在此樂國動盪之時選擇隱退幕後而已,一旦政局回歸穩定,他隨時都準備殺回墨家。同樣在此之前,就要使墨家內部也穩定。」

  「而如此,就不得不除掉我的師叔。」

  「師父收下此物,再提出要求除掉他師弟,便答應邘意在復任巨子後,全力配合他政變,攛掇宣、未開戰,我們墨家再與樂國從中漁利。」

  「這樣,墨家與樂國的利益都會是最大化。」

  屈杉看似只是說出了一番與此前自相矛盾的話語、卻眼中閃過是一絲銳利的鋒芒,「畢竟…在堅守理念之前,維持墨家的存續,還是最為重要的第一要務,相國以為是吧?」

  「這…」

  聽到屈杉的這番回答,殿內餘眾頓時是更加疑慮了。

  尤其相國常丙真人,數日前安邴回到此處向他稟報時、的確有說是邘意在會後派副將來帶他進山,除去了墨家巨子,卻並未有說邘意這樣做的動機與意圖究竟是什麼,自己當時也忘了問。

  雖然要追也追得上,但難道要現在趕去向安邴問出答案嗎?他知道這些背後緣由嗎?

  倘若這墨者所言為真,是否表示…邘意所許諾的政變成功後「聯未攻宣」其實並非真心實話,而只是打算在宣未之戰中,創造對自己有利的條件、強國拓地呢?

  如此雖是兵家常言,十分合理、並不奇怪,但倘若這樣,未國豈不是吃虧了?

  可若的確只是這小子使了一番離間計,打算破壞的話…

  想到此處,常丙真人這才察覺了其中究細。

  自己差點忘了,原來重點從來就不在是否要真正配合邘意政變、攻宣,或是邘意是否真心要南聯未墨、東抵炎宣。

  重點自始至終,都還是在那「利益」二字。

  天下熙攘,皆為利往,廟堂蠅營,皆為利來。

  那麼…不論這墨者所言是真是假,不論邘意許諾與圖求是真是假,只要做出的是對未國利益最大化的抉擇…

  是真是假,便已不再重要!

  「…明白了,屈杉。」

  常丙真人思慮良久後才終於回答,「多謝你送上的這一重要消息,你憑一己之力,改變了未國決策,也拯救了你們墨家,是個大才。」

  「相國謬讚。」

  屈杉則俯首作揖、客套回應。

  常丙真人繼續問道:「屈杉,除此外,你可還有其他事嗎?」

  屈杉搖搖頭。

  常丙真人再問:「那麼接下來,你是如何打算?留在雍邑,還是返回墨家,還是去往別處?若去,是要到何處去?」

  「回相國。」

  屈杉作揖答道,「當前樂國,邘意已開始不斷集結動員、準備政變,各處防守與控制十分嚴密,加上未國又已派出劍修,我再回去已是十分危險。而留在未國,又恐被當做間諜,實難自處。我便想…也就只有到宣國去了。」

  雖是實話實說,但刻意隱去的部分細枝末節,還是合理的解釋了自己的主要意圖。

  「去宣國?」

  常丙真人疑問道,「你該不會…要去宣都大淄,向宣王告密吧?」

  雖被相國猜到,但屈杉並不感到意外。

  「呵,相國說笑了。」

  屈杉微笑道,「大淄位於宣東,距此千里之遙,我一匹瘦馬,又不會御劍飛行,即便是要去,那待我趕到時,樂國政變也早已完成,戰爭也已經爆發了吧?更何況,我還不是呢。」

  「說的也對。」

  常丙真人再問道,「那你即使去了宣國,也躲不掉將來的戰火,樂、未這回如若對宣開戰,必會發展成十九年前般局面,你是去哪也躲不得。你…還能打算去何處呢?」

  「去…找我的師弟妹們吧。」

  屈杉故作自嘲姿態的搖頭嗤笑起來答道,「我手上已不剩其他籌碼或情報,為墨家所能做的也就到此為止,已經竭盡全力了。接下來…也就只有找到在天下各地為官的墨家弟子們,與他們一起,繼續宣揚墨家思想、行墨者事了吧。」

  這話倒也不算說錯,畢竟自兩個月前寅城事故後、逃走且再未回過墨家的那批墨家弟子們,如今也盡在宣國境內。

  「墨家思想,墨者事?」

  常丙真人繼續追問道,「具體都有什麼呢?」

  「兼愛,非攻,節用,明鬼,天志。」

  屈杉對答如流,「如同王道,若戰爭尚未爆發,就盡力阻止戰爭的爆發。若戰爭已經爆發,就盡力減少傷亡、加快促使戰爭結束。以我等的工程器械、兵法、毒術、機關等,去行俠仗義、扶危濟困、救災解難。」

  「喔…」

  常丙真人撫須嘖嘆道,「那…小小墨家,要如何與天下大勢,七國兵戈,狼煙烽火,甚至是…我等未國道家的一眾修仙弟子對抗呢?」

  「自然不敢奢求萬全周到。」

  屈杉平靜答道,「只求盡善盡美,無愧於心。」

  「彩,彩。」

  雖是如此答曰,但見常丙真人那傲慢的神色、便知只是諷刺譏誚,而並非任何一絲是被說服的真心夸揚。

  只見他鼓掌起來,殿上包括未王在內的餘眾便也一齊拍手附和。

  屈杉見狀,則是不為所動。

  當相國停下時,未王及其一眾隨侍便也同時停下了。

  「說來…也真是諷刺呀。」

  常丙真人隨即繼續說道,「其實…我未國舉國追求修仙證道,以期也達到羽化飛升的仙人境界,又何嘗不知…這齣仕參與什麼諸國爭霸、縱橫交伐的重重殺孽,是截然相反之路呢?」

  「正所謂大道無為、隨順萬物自然,世上俗人喜歡去蠅營狗苟、爭權奪利,我等便由他去,又為何不可呢?」

  「然偏偏…到了我等這年代,迎來的是這所謂的大爭之世。」

  「在這遍地是修行者的未國,若我們不站出來,守此一方群山淨土,那要交給誰來呢?」

  「如天下真能太平清淨,不攪擾到我等修行,我等又何必要走出群山,出仕為官、從軍治國呢?」

  常丙真人解釋道罷、還長嘆了一聲,「墨者…以為是吧?」

  「相國所言有理。」

  屈杉則只俯首作揖以應,並未多言。

  「所以…既然你我都是為天下太平,都是期望和平安寧,那…也就不必要做什麼敵人。」

  常丙真人撫須答道,「墨者要去宣國,便去吧,如有需要,本相可以派人,御劍送你到宣未邊關去,只最多一個時辰便能到達。」

  「不必了,多謝相國好意。」

  屈杉再度恭敬作揖,客套婉拒了相國所言。

  「好吧。」

  常丙真人微笑點頭以應,「那就…助你成功,希望你我將來再會,天下已經重歸太平。你我能既保住自家江山,也保住自家門派吧。」

  「謝相國祝願,屈杉告退。」

  最後拜謝過一回後,屈杉隨即轉身、徑直離開了筮天殿去。

  殿上餘眾看著他一路遠離,無一人開口攔阻。

  ……

  待見到墨者已走下長階、身影消失,直至完全離遠、到要幾乎出了太極宮去後,未王才終於看向了師父去。

  「師父,這…」

  未王一臉疑慮的詢問道,「徒兒剛才沒有聽懂啊,您是…打算要改變什麼國策?為何要放他離去,還說要派人送他到宣未邊關?還有,為何…不將他那地圖殘簡收繳上來呀?」

  非是朝會時間,即便身在朝堂上,未王也自然叫出了更為習慣的稱呼來。

  「我王愚笨呀。」

  常丙真人應聲轉回身去、邊撫須邊解釋道,「邘意是個戰爭狂人,眾所皆知,他若真掌有靈石殘簡,不可能委下身段,還要先交出去、再幫墨家除個內患,再期望墨家以後與他一邊。」

  「墨者適才所言當然是在離間,打算破壞邘意與我們的合作,以保他墨家安定。」

  「但…不論他所言與所持有之物是真是假,那邘意會以一切利益最大化來行動,便絕對假不了。他在政變前就先知會兩國一眾權貴、謀求援助,便是其表現之一。畢竟以他兵力與勢力,他完全可以直接發動,奪得王位。」

  「但…那樣會損耗他本部的兵力,那對樂國而言,就不是件好事。」

  「而如果他是請來一班客軍,要他們與臨薊朝堂、樂王宗室兵力搏命,自己再下場收割,坐收漁利,那他的王位…才坐得安穩,他也才當真能有,立刻往宣國發兵的能力與資格。」

  「所以他知會了一眾權貴,便有這番意圖。」

  「墨者此言,也算是點醒了我。我之後會立刻御劍追上常辛與安邴,要他二人率劍修助邘意政變時,收手收力,要扶持邘意上位,但也不要給他上得太輕鬆、給他留下太多資財…」

  常丙真人看向一邊、此時也眼光銳利無比,「一個殘損破爛的新樂國,才符合…我們未國的最大利益。」

  「這…師父說得是。」

  未王連連點頭認同、隨後又問,「那…那個靈石的殘簡呢?即便以徒兒內力,也感知到了其上的確有道術禁制呀,這又是…」

  「那些竹片,留他拿著也無妨。」

  常丙真人轉過身去,一手撫須、一手背在身後答說道,「那些禁制,連我也解不開,我觀當今天下道人…怕是也再沒有誰能解得開,就留他墨家拿著罷。即便是讓他湊齊三份,他們那幫壓根不修行的,也根本奈何不得,最終…也還是只有來求助道家。既如此,何必急於這一時?留給墨家做個順水人情,豈不更好?」

  「也是啊…」

  未王聽罷是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