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郢鄲兵變

  夏夜的郢鄲東郊,風中透出是一股悶熱。

  是時夏末,潮濕的氣候與極南近海的位置、使此地保持了一種仿佛仲夏般的炎熱。

  城東大營前,九千步甲已分作大小兩部,整齊排列在了營外。

  當中的七千矛兵此刻是皆披甲執戈,二千弓兵則負箭簍、執長弓,光是集結便已發出了繁密窸窣的盔甲摩擦聲…

  九千兵力,用來攻下一座大國都城、顯然是不可能足夠。

  光是城中防守,便有近其半數了。

  兵法有言「十則圍之」、「其下攻城」,若是尋常情況只以九千步兵,還分兩路,一般或許是絕無可能攻下城池的。

  然而,這些士兵並非外軍、都是來自郢鄲本部大營的江軍,是專門挑在夜深人靜、防備鬆懈的時刻,在鉉影閣勢力的配合下發動奇襲,目標也只是打下王宮金雀宮而已。

  再加上帶兵夠少,也更方便於演好「詐敗」之戲,使一眾不知真相、可能會全力搏殺的士兵們,能儘量少有傷亡。

  鉉影閣既要控制天下大勢,也不想濫殺無辜。

  作為江國都城,郢鄲大營自然不會只有這些兵力。

  只是衛戍都城的大軍,由不同將領所率、便並非完全紮寨於一處,是故,只引動這一部、且控制好動靜,便可以不驚動其它營的江軍。

  如今一幕,同樣是本地衛戍軍準備夜襲,可謂是像極了兩個月前、寅侯計劃進城強捕墨家的那一回…

  只不過這次,鉉影閣沒有將戰場控制在城外,而是選定了要攻城。

  兵力規模的相比,也有數十倍之差。

  今夜,稍後便將在郢鄲發生的這場兵變,註定要遠超什麼公主失蹤、寅城事故、邘意降爵,成為下半年之初,直接震懾整個黎王朝七國的天下大事!

  此時,以客軍身份統兵的宣國質子楊郜,已換上了一身足以映出月光般的堅鎧厚甲,頭戴一頂長翎盔,儼然完全不同昨日、已是一副英武將軍的模樣。

  腰挎王子寶劍、騎高頭大馬,位於北路軍的隊首。

  兩名隨行負責保護他安全的鉉影閣斥候,此時也騎著馬,與他緊緊相鄰。

  在與一眾將領對過眼神、手勢,確認兩路共九千步員已整備完畢、隨時聽候將令後,心潮澎湃的楊郜於是伸手搭到了腰間…

  唰——

  在明朗月光的映照下,楊郜拔出寶劍,指向西方。

  「出發!」

  只聽一聲令下,便見楊郜馭馬,在最前親率大軍、正式邁蹄啟程!

  隨即,九千步員齊步開動,緊隨其後…

  另一邊,郢鄲城中,劍執事范成剛早已帶一名斥候、潛入金雀宮中,在江王寢殿守候;

  三名斥候蹲守在如今依然在熟睡著的虔公姜杵的寢殿附近,時刻監視著他;

  刀執事任虹則帶最後四名斥候,以暗器、迷煙或直接上手等方式先後擊暈並擺平了城東及城北的守軍,使城門大開、防守全無…

  提前知曉將要出大事的范遠,雖無任務在身,當然也不可能安心熟睡。

  他回到自己下榻的客棧,上到最頂層後,直接身手輕巧翻出樓外去、上了瓦頂,坐到了屋脊上、俯視起了不遠處的金雀宮。

  他決心要親眼目睹到時那一幕,以此克服心中的怯懦與畏縮!

  既然選擇了踏上這條道,要仗劍行俠,就要如衛兄所言,不能再不敢出手、甚至不敢見紅!

  今夜,他要坦然面對這場、由自己參與引導起的「郢鄲兵變」!

  ……

  夜半子時,城東門。

  放眼向東望去是開闊的平原,若是有人駐守,其實可以看見九千步員的大營,以及營中的篝火與炊煙。

  然今日,城上旌旗獵獵,守軍們卻已各個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東路負責牽制與主要交兵的七千大部來到城下,見到的是毫無防守的城門,隨即,暢通無阻即進了城。

  可一旦進城後,七千士兵在街道上齊步踏動的聲響,便沒法再遮掩了。

  百姓們紛紛從睡夢中被驚醒,點起燭燈、打開窗戶,各個瞥見皆是驚慌萬分,但稍一細瞧,卻見到又儘是江國盔甲與旗幟,不禁也疑慮不已。

  但不論如何,都是躲在房院內、緊閉門窗,無一個敢出聲的。

  很快,行進在街道間、向金雀宮前進的七千士兵們,便被正奉命巡街、未被迷暈的一名士兵發現了。

  若是只有五六騎、或最多十來二十人,他或許還敢上前厲聲盤問。

  可眼前的,卻是擠滿在街道、排列到後邊,數千餘之眾的大部!在映入眼帘的第一刻,便將這士兵給震住了。

  當他還未來得及對這群同樣披江軍鎧、舉江軍旗的士兵們感到疑惑時,便已認出了那領頭將軍來…

  造反,兵變,叛亂,還是政變?

  最終,出現在大軍正面眼中的這名士兵愣了片刻,便下意識地轉過身,一言未問,落荒而逃!

  就是這一逃,便出事了:

  只見步軍最前排當中一名弓箭手見狀,當即張弓搭箭、拉動長弦,對準了數十步外、且還在不斷跑遠的那士兵去…

  嗖地一聲,一桿利箭破空而出——

  噗嗤!

  飛箭穿梭過百步空蕩、刮出銳利的風嘯聲,只不及眨眼的一瞬,便終於在陰暗夜色下,精準一箭擊中了那士兵的背部、穿心而過!

  箭頭從他心口處突破出來,帶著鮮血刺穿了前後兩層盔甲…

  郢鄲兵變的第一個死者,出現!

  隨後,士兵們保持靜默、並不發出聲響,目睹著他們的同胞中箭倒地,飆血慘死,而他們,只是繼續踏步前進。

  坐在客棧樓頂屋脊上的范遠,則是眼睜睜看得一清二楚…

  見到這一幕,他當然是想起了兩個月前、自己曾親自參與過的,同樣是由鉉影閣組織的「寅城伏擊」。

  想起那時,他倒是奮勇無畏,在斧執事的大斧飛出去壓制住寅侯後、敢直接與墨家幾十人正面直衝寅侯的百餘重騎精兵隊!

  當時寅侯的士兵們,也同樣只是無辜的服從命令而已…他范遠也只將士兵們擊落馬下並繳械,並無實際的斬獲殺傷。

  今日的這場郢鄲兵變,或可也算是他參與了吧。

  那麼…若是經歷了今日悟道後的他,再執劍下場,譬如由他來射出那一箭,會是如何呢?

  此時的他,究竟是敢於見血了沒有?

  而另一端,金雀宮中。

  為能裡應外合、使「詐敗」演的更為到位,監視著虔公的斥候們收到信號,便立即主動叫醒了不知還要睡到何時的虔公,各個穿著一身黑衣、戴著一張面紗,自稱是「炎國使者」身份、告知了他宣國質子楊郜舉兵作亂的消息。

  在有第一名士兵被射殺的同時,虔公也已在震驚中起身,先立即叫來宮中禁衛、做好抵禦準備,並緊接著換好了衣裝與盔甲。

  金雀宮很快亮起了比平日夜更多數倍的燈火,動員起全部御林軍,在面向街道的唯一一處正南門前集結。

  虔公下一步的目的地,並非是王宮南門,而是王弟的寢殿。

  然當他氣勢洶洶地提著長劍抵達時,此地卻早已清理一空,范成剛與斥候一道、帶江王由宮北先出了郢鄲去。

  暴怒不已的虔公,只得又加急趕回南門去…

  而與此同時,緊鄰著王宮的城北諸門,卻又已是門戶大開,被楊郜親率的二千步兵暢行無阻的通入了其中…

  兩路大軍,皆已進城。

  如此看來,或許不該稱之為是「郢鄲兵變」,而該是「金雀宮兵變」了。

  ……

  時至子半,全程步行的七千東路軍,已在郢鄲百姓們的驚恐中,穿過整條東大街、解決了沿路數十名巡街士兵,來到了城北的金雀宮外,面對嚴實緊閉的宮門,終於停下了步伐。

  御林軍們則早已動員、集結完畢,此時與虔公姜杵一道,齊齊站在了城樓上。

  見到「叛軍」終於來到,虔公也來到樓門前,面對起了眼前的七千餘眾。居高臨下,即便隔著百步、他也完全認得出這些將領。

  當著他在位時,王弟竟能糾集得出人手,甚至能開進城中、一路來到金雀宮外,這是他不曾想到的。

  此時見狀,他同時也是稍有訝異,但更多還是憤怒。

  「林將軍!」

  虔公厲聲喝道,「這是什麼意思?!」

  「姜杵!」

  領頭的林將軍騎在高頭大馬上,據理厲斥的回應道,「你身為江國右相,趁公主失蹤時,私兵幽禁王上,奪權監國,罪當萬死!我等忠國之將士,今夜現要清君側、靖國難,處死你這竊國大盜,迎我王上歸位!」

  「放肆!」

  虔公厲喝回應,「本公乃江國大將軍,本就享有輔政大權!你等再敢前進一步,便是當作叛軍處置!」

  「姜杵,你才是最大的叛軍!」

  唰的一聲,林將軍拔出寶劍,指向了城上虔公去,「即刻開城、投降認罪,尚可看在你王室身份上,免去一死!否則,若由我等擒住,定將你交由王上處置,死罪難免!」

  「林將軍,休得胡言!」

  虔公則是頗有一番脾氣,「你等區區一介叛軍,我觀無非數千之眾,竟也敢硬闖王城!小心造反不成,在此白白送命!」

  金雀宮的衛戍御林軍超過萬數,地形上也占絕對優勢,由此看來,這七千部若是要敗,倒也合理、不會引人懷疑。

  而在林將軍的理解里,他們的兩路配合則是必成之勢,作為忠於江王的部署以及勇武俱佳的將軍,他也有這個膽識,敢於帶兵攻城。

  於是,面對「權賊」虔公的話語,林將軍是毫無畏懼…

  「多說無益!」

  終於,他緩緩抬劍指天,隨後,大手揮下,「攻城!——」

  隨後,便見在他身後最前排的弓兵們以最快的反應、紛紛張弓搭箭,對準了城上的虔公及城樓,松弦射出!

  嘩嘩嘩…

  千名弓兵,漫天箭幕,頓時如遮天蔽日般、密麻落下!

  「放箭!」

  城上的虔公也立即下令,命守城的御林軍們對著眼前這批「叛賊」放箭抵抗,自己則立即繞回去,躲到了城樓後…

  「沖!」

  「擒斬虔公!」

  林將軍則厲喝一聲,在弓兵們的掩護下,帶兵齊俱衝出、直向宮門而去。緊隨其後的,自然先是推著巨木衝車的攻城兵…

  轟!轟!

  龐大的衝車木槌一聲一聲撞擊在宮門上,很快將金雀宮正門在劇烈搖晃及震盪中撞開一道道裂紋,並逐漸破裂…

  衝車之後推來的,則有是雲梯車。

  一輛輛雲梯車從街道中央推來,行進到城牆上,在士兵們的操縱下升起高梯,搭上宮牆。

  隨後,便有英勇的士兵們一個個奮勇爭先,踏著雲梯、飛快登上城牆去…

  城樓上的守軍們雖然對付著自家軍隊、但此時也不缺手段,只見除了正一個個放箭抵抗的弓兵外,許多儲備在城上已久的巨石被他們搬起,送上雲梯推下去,將登城的士兵們一個個拒開…

  攻城兵們接著又不遑多讓,很快,開始借火把與熱油、在極近的距離內使出了「火箭」招式,將一個個油包插在箭頭上、並在點燃後射出!

  金雀宮城門樓,頃刻間被點燃!

  隨著弓兵對射、攻守城互相過招,很快,兩邊漸有死傷,終於…

  轟!

  隨著一聲巨響,最前端的衝車木槌終於撞開了金雀宮大門,隨後,五千餘眾步兵蜂擁而上、衝進了金雀宮內!

  金雀宮南門,被正式攻破!

  這般動靜,無可避免的驚醒了全城百姓…

  近在幾百步外,甚至腳底下的客棧門前就有步兵後部的范遠,站在屋脊上,將這一幕也清楚看在了眼裡…

  從小到大,只在無數書簿上與口耳相傳里聽說過戰爭…

  曾經的寅城伏擊戰,也只是計劃縝密、規模極小,且一斧定乾坤的毫無懸念之戰…

  而如今,七千步員在狹窄街道前集結齊上,用出各種手段,攻破城門的攻城戰,卻是終於讓他親眼目睹!

  戰爭,雖然總會帶來生民顛沛與疾苦…

  然而城門前的兩軍相接,一個個士兵們或是中箭倒地、或是從雲梯與城牆上跌落、或是受火焚而死…

  這,才是最為殘酷與血腥的第一線!

  刺鼻的鐵腥味,橫七豎八、不堪入目的遍地兵屍畫面,詭異的充斥滿了范遠的五感各處,緊接著,隨著東路軍攻破金雀宮門、衝進宮中,范遠頓時也下意識地起身,追隨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