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覆海翻江

  天色漸暗,斥候們出去掛起了燈籠,一家三口仍在交談著。

  為不顯生疏,兩名執事此時也已將青銅面具摘了下來,在眾人面前顯露出了他們的真容。

  「…對了,爹,娘。」

  范遠繼續問道,「說到這,我突然想到,你們說…你們已掌握我這幾個月的全部行跡,那…你們應該也知道『羅沉』了吧?這個人…鉉影閣可知道他的底細嗎?」

  聽到范遠如此問,兩名執事及六名斥候又相視了一道,隨後,便眾目注視到了劍執事范成剛身上。

  「羅沉?」

  范成剛撫頷思慮一陣遂答說道,「此人…我們當然也注意到了,但經調查,也就只知他是啟國人,法家勢派弟子,似乎和道家有些牽扯、會些道家的本事傍身而已,還有,曾在十九年前的五國攻宣大戰中失去妻女…除此外,便再查不到更多了。」

  「是的,此人來歷確實蹊蹺。」

  刀執事任虹也在此時補充強調說道,「我們捕捉不到他蹤跡,他卻能三番兩次找上你,只怕不是巧合。雲風,日後你若再遇到,定要萬般謹慎才是。」

  「行…孩兒明白了。」

  范遠心緒凝重的點頭應了下來,隨即沉默不語。

  適才才感嘆了鉉影閣的勢力龐大、情報豐富,然接下來,卻立馬接連得知,王子禹與羅沉這兩人,鉉影閣都難知其下落。

  是這兩人過於神秘,能力還更在鉉影閣之上嗎?

  亦或是…正如爹娘所說,目前的他們為執行任務,還需在他這個做兒子的面前有許多隱瞞呢?

  在一堂眾人的注目中,范遠沉思了許久。

  過片刻,最終是深吸一口氣、長嘆了聲出來罷,看向了爹娘去。

  「既如此,孩兒便沒什麼疑惑了。」

  范遠神情堅毅的說道,「爹娘應該也知道了,孩兒此番到郢鄲來,是受石執事點撥,前來幫助爹娘、同時也是幫助鉉影閣做事的。爹娘…若有什麼需要孩兒做的,就請儘管吩咐吧。」

  話雖如此出口,但范遠心中實則仍有些微擔憂。

  既清楚自己並沒做好要「手上沾血」的準備,又時刻在期待著,也許作為爹娘的並不會給兒子安排什麼要見血的事做…

  但不論如何,凡是爹娘吩咐,范遠皆已認定了要聽從。

  「嗯…好。」

  范成剛聞罷,與妻子任虹對視一眼後,遂看向了座中一眾斥候們去說道,「那…就該是時候來說正事了,來,你等將今日金雀宮朝會以及楊郜府邸之事,當著雲風的面,再稟報一次吧。」

  「是。」

  座中一名斥候作揖應罷,隨即起身,走到了廳堂中央…

  「楊郜?」

  對於爹娘所率的鉉影閣部能進得朝堂、范遠並不覺奇怪,倒是這個名字,讓他感到了陌生。

  「不急,雲風。」

  范成剛說道,「待他們給你講解一番,你便知曉了。」

  「噢…」

  范遠應罷,遂也看向了那斥候去。

  ……

  於是,在鉉影閣斥候的講解下,范遠便又接連得知了未國來使安邴進宮後、在金雀宮朝堂上發生的一切,楊郜的宣國質子身份,以及今日有人到他府邸、向他告知過了同等消息的過程。

  雖曾在寅城時就已得知他有明確意圖,但當得知寅伯居然已明確拍板決定了要政變,還召會盟友、廣而告之了時,范遠還是相當震驚的…

  這個人的野心與戰爭欲望,實屬超出了他的想像。

  此等大事,即便是他這樣在山上清修十八年的道士,也無需爹娘點撥、便能清楚的看出來,由此將牽動的,必將是天下七國、萬方黎民一道了。

  如此…會導致多少百姓流離失所,生靈塗炭呢?

  此人,難道就不曾想過嗎?

  「虔公拒絕出兵,是有理由的。」

  范成剛看向周圍眾人開始解釋說道,「首先外因,自然是他監國以來、才剛與宣國建交,江國質子『姜夷錄』與被宣國綁去的公主『姜元夕』都就在宣國,如此情況下,不大可能與宣國撕破臉皮、發兵進攻。」

  「而內因則是…他得權不正,其實自身統治也尚不穩定。」

  「儘管他在軍中有名望,但這裡是郢鄲,郢鄲朝堂與江國千裡邊關還是稍微有所疏離的,加上在宣都做質子的也不是他兒子,是真正江王的兒子。他若要領導江國做出什麼重大抉擇,其實還是較難服眾的。」

  「所以…在徹底解決這些問題前,他當然只能拒絕外事。」

  「而解決的方法…要麼是逼江王、也就是他弟弟讓位,要麼是殺了他弟弟,總之,他得名正言順的登上王位。做了江王,由他所治理的江國內部才能穩定,否則,隱患便始終存在。」

  范成剛解釋道,「不過…他做江王是可以的,並不屬於邘意那樣的『政變』,畢竟他就算再不服眾、也還有『宗室首腦』這一身份。」

  「對。」

  任虹應和道,「邘意即將政變消息既傳到郢鄲,江國必將生變,不論是虔公還是江王,都必須立刻做出抉擇。他們不做,我們鉉影閣也得做。照如今情況看便是,虔公與江王兩兄弟…只能留得一個了。」

  「是啊…」

  「這樣的話…」

  眾斥候聞罷紛紛點頭,各自撫頷沉思起來。

  坐在爹娘中間的范遠,料到了爹娘必會語出驚人,是故,在明確的聽到他們打算除去虔公與江王其中一個時,便壓抑住了心中短暫的驚愕、沒有在臉上表現出來。

  很快,他便與眾斥候們一道思考起了這個問題來。

  此時他所能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公主元夕本只想簡單的與相識二十餘年的青梅竹馬結為伴侶、相攜餘生到白頭,卻因為身份,莫名卷進了諸侯爭霸的政治漩渦中,與侍女銀鈴一道被綁,帶出家鄉江國、遠離千里到了宣國去。

  而後,更在宣國受盡慘痛折磨,銀鈴姑娘更因此失聲喑啞…

  公主元夕的父親江王,也被覬覦權力的兄長趁機奪權,幽禁在金雀宮深處,久久見不到日夜擔憂掛慮的兒子女兒們…

  范遠從這一角度考慮,無論如何也覺得江王一家兒女實在是無辜的。

  即便他們也是王公貴族,也生來錦衣玉食、凌駕百萬人之上,但那畢竟也是生來註定、無法抉擇的。

  如今的姜元夕,已不再自稱公主,在湫陰過起了尋常百姓般的生活。

  若她只想與父母團聚,只想再陪伴夫君,為此可以拋下所有因政治身份帶來的權利,難道…這也要破壞嗎?

  如此思慮下去,范遠很快明確了心中選擇。

  於是,正當在場眾人皆在沉默思考之際,范遠第一口開口打破了安靜、意志堅定的表達了出來。

  「…爹,娘。」

  范遠神情堅毅嚴肅的說道,「我們替江王趕走虔公,恢復他的權力吧!」

  「嗯?!」

  「這…」

  如此言辭,頓時令兩執事及六斥候目露驚訝、面面相覷,詫異了好一陣。

  「怎麼,這有什麼奇怪的?」

  范遠不解的問道,「如今情形,怎麼看江王都是無辜的吧?還有他兒子和女兒也都…」

  「雲風,爹大概知道你想法。」

  范成剛打斷了兒子說道,「但此事…你須得要考慮全面些,甚至…你得把整個黎王朝與七國的所有情況,都考慮上呀。」

  「啊?」

  聽得父親如此一說,范遠頓時懵了。

  「爹適才也想過一通了,這樣與你說吧。」

  范成剛於是轉朝向兒子、語重心長的開始解釋說道,「首先,你勿忘記,江王他是一國之主,他是要明確自己的政治立場的。那麼,既然重新掌權,他得與其兄反其道而行之吧?這可不是胡亂揣測,不照如此,是無法取回威信、在臣民面前重新樹立王權的。」

  「可如今,其兄姜杵才是不支持邘意、反對攻宣的那個,他姜枰如歸位,他要表達什麼態度?」

  「難道是支持邘意、合作攻宣嗎?」

  「可其子姜夷錄與女姜元夕都尚在宣國,在他們回到江國前,他要如何攻宣?你這要讓他如何做?」

  「其次,江國究竟是否該進攻宣國?」

  「我們在鉉影閣雖不看籍貫,但是雲風,我們一家三口可是炎國人,你奶奶、嬸嬸與小弟也回到櫟縣了。若邘意在樂國掀起軍變,你覺得,三年前曾被他打到孟陽城外的炎王,這回是否會藉此藉口,越過汕水關、出兵西征伐樂呢?」

  「我們炎國在這回邘意掀起的天下動盪中,是站在哪一邊?」

  「宣國這回若再被四方圍攻,但唯獨我們炎國是攻樂而非攻宣的話,我們便與宣國是站在一邊。那我們還助姜枰歸位、逼其攻宣的話,豈不是自相矛盾,助長江國在南邊牽制宣國兵力了嗎?」

  「再次…你覺得,我們該支持戰爭嗎?」

  「即便我們不站在各諸侯王們的立場上去思辨各種利益交駁,可…你爺爺如何死的,你知道吧?你奶奶與嬸嬸一家為何去樂國住三年,你還記得吧?你二叔如何死的,石執事也告訴你了吧?」

  范成剛神情沉重說道,「須知不論如何,只要是戰爭,便必然會勞民傷財,必會使百姓顛沛流離。國與國之間或許能有輸贏之分,但蒼生生民…永遠是輸家,你若曾在山上時稍微讀過些史書,應也能理解吧?」

  「這…」

  聽了父親的一番解釋,范遠腦中頓時是一團亂麻。

  他確實不曾考慮到如此周全,適才只想到了江王一家的遭遇,可經過爹這樣一說,他卻也是同樣為難了…

  首先,王子夷錄與公主元夕尚在宣國,應該只是小事一樁,以鉉影閣之力,該是能輕鬆將他兄妹二人接回的。

  可一旦作為質子的姜夷錄離開宣都大淄,便象徵著斷交。

  這…也會增加戰爭爆發的風險吧?

  而若要助江王歸位,當然也包括取回屬於他的實權與威信,這就像衛兄說過的斬草要除根、行俠仗義必然要見血一樣,若江王只是單單坐回到那個位置上,並沒能事實上重新掌權、以致郢鄲朝堂更不再安穩了的話,或許…還不如讓他繼續被幽禁。

  其次,正如爹所說,江國是否該配合邘意、進攻宣國?

  江國對宣國的外交態度,他們這批以兩個炎國人為首的鉉影閣勢力,要站到怎樣的立場上?要怎樣去干預與把控?

  再往下想,范遠頓時心緒是更為沉重了…

  若讓他手上見血,也無非最多是傷人、殺人,只是以個為數,或許咬一咬牙,自己說不定能辦到。

  可現在他們討論的,卻是如何控制一場戰爭!

  若七國大戰再度掀起,便至少是數以百萬計的黎民死傷,生靈塗炭!這樣的人禍,可遠超於讓他去執劍破戒,見些什麼猩紅…

  若是去引導戰爭爆發,這還何止是破戒?

  這樣,他十八年的修行豈非是一朝荒廢殆盡?他從小念到大的道心道行,道門五戒,究竟都算些什麼?

  他范雲風…是否還能算一個道門弟子?

  「我…」

  在周圍所有人的矚目中,范遠是眉頭緊鎖、對此幾乎已是比江王他們更要為難了,即便歷經了長久的思考,亦仍不知開口如何言語。

  兩執事與六斥候面面相覷,一時也是疑慮不已。

  「難道…就沒有『三全其美之計』嗎?」

  過許久後,范遠神情凝重、抬頭看向父親去開口問說道,「有沒有…既能扶助江王無需支持邘意也取回實權,又能令他兒女團聚,還能儘量使戰爭不要爆發的一舉三得之計呢?」

  「這…」

  范成剛目光疑慮應道,「這就有些幻想過頭了吧,雲風?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一舉三得之計,如何能有?」

  「以鉉影閣之力,也辦不到?」

  范遠再問道。

  「鉉影閣在江國,也就只有我二人與十名斥候。」

  范成剛答道,「不必考慮還有外援,再算上你,也就十三人了。我等的武功本事你無須擔憂,就憑這,雲風,你能想得出嗎?」

  「就這十三人…」

  聽得父親答畢,范遠居然還真深呼吸一道、考慮起了所謂的「三全之計」來,「而且,我等還必須保持偽裝潛藏…」

  「偽裝…」

  「等等,偽裝?!」

  只見在眾人的注視中,范遠居然在念叨到這兩字後,突然大驚、兩眼瞪圓,仿佛有什麼妙計開竅、幡然醒悟般,一臉震驚的看向了堂內眾人去。

  「爹,娘,眾兄弟們,我想到了!」

  「如此…或許是可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