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士商之辯

  小男孩「范逸」奔回屋裡,不久,便有一青年婦人和一白髮老太先後走出,正是范遠的嬸嬸和奶奶。

  幾年不見,三人相認出來後,當即都激動的上前擁在了一起…

  范遠隨即帶著師兄一道進了屋。

  眾人在小堂落坐,嬸嬸給大侄及其師兄倒了茶。

  小弟是個坐不住的活潑性子,見到傳聞中的遠哥來了、也仍繼續到院裡舞劍玩耍,剩下四人則是邊飲起茶,邊開始敘舊聊天。

  見屋裡有植樹栽花,得知小弟仍買得起玩具、上得起學、年年有新衣,奶奶一家目前在樂國生活並不困難,范遠便也就放了心。

  嬸嬸一人目前在城裡織染坊工作,不過那點微薄收入,其實支撐不了一家三口、尤其是小弟上學的開支用度。

  繼續聽說,才知是范遠的爹娘時常派人有寄大把巨額的銀票過來。

  雖也是常年不見,且也不知自己的這對大兒與兒媳都在外做些什麼,但得知他們依然平安,且還能掙得大錢寄來,范奶奶也就不多擔心了。

  范遠自己聽得也很奇怪,從小到大都不知爹娘在做些什麼。

  然而在問到叔叔時,嬸嬸和奶奶卻是神色瞬變了…

  細問才知,原來自從被強遷到樂國後,爺爺在奔波路上過世了還不算完,到了寅城後,寅侯還強征壯丁入伍,不顧范遠的叔叔已是這家唯一的男人、也照給捉了去,做了樂國士兵。

  至今已三年,即便前線早已停戰、久無戰事了也依然杳無音信,從未回過一趟家。

  早些時候,嬸嬸還常去幕府城與軍營打聽,皆不得其所、失望而返。

  後來,歷經漫長的時間,嬸嬸和奶奶便也放棄了,做好了面對最壞下場的心理準備,已在裡屋給這父子二人立好了香爐與牌位…

  范遠聽聞,默然起身,在師兄的隨同下進了裡屋。

  裡屋,果然擺放好了爺爺與叔叔的牌位,范遠與師兄遂各取來三支香,先給爺爺上了香祭拜。

  隨後,范遠則是沒有祭拜叔叔,對嬸嬸與奶奶說,自己會盡力找到叔叔的下落,在如實掌握確鑿證據、得知真相前,是不會放棄的。

  嬸嬸與奶奶臉上淌淚、各自點頭應允,心中卻皆已以為是希望渺茫了。

  之後,眾人又回到小堂繼續飲茶聊天。

  當問起范榑二人將在寅城待多久時,范遠則答曰,目下還有使命在身,還需奔走四方,尚不能久安度日。或許在此探望過奶奶一家,過數日後便會啟程離開了。

  嬸嬸與奶奶聞罷,便也點頭同意。

  方今亂世,得見一面已是滿足,久留相伴是不敢妄想了。

  ……

  不久後,寅城,某間餐館內。

  晚飯時間,餐館大堂漸漸聚進了許多本城的或南來北往的客人,每逢此際,便到了是前廳後廚皆最是忙活熱鬧、最是生意活泛的時候。

  在一眾皆著樸素布衣的客群中,有對穿著同樣玄色、印著同樣圖徽的簡衣的男女卻是有些顯眼特殊。

  那男子右臂上一副樣式怪異的木製護具,更吸引了不少目光。

  「我瞧那寅侯府上,也沒別家士子呀。」

  女子眼神淡漠,邊夾著菜肉、邊還在抱怨著適才所遇,「他怎就看不上咱們呢?就算不說治民,隨他打仗吧,那咱墨家本家的機關術、守城術和兵法之類的,不也比他的那些打硬仗、笨方法強上許多嗎?」

  「阿筠,出門在外,謹言慎行。」

  兄長叮囑道,「此城可完全是他寅侯地盤,尤其當下咱們還在客棧這等人流密集之地,就更得小心了。」

  與此同時,就在兄妹倆邊用餐邊交談、未及注意別處之際:

  餐館正門前,風聽雨領著一二十個商隊家丁,踏上木階、走進了大堂,直朝向了櫃檯去。

  初次遙涉千里來到此地,她也是一路打聽才找到了這間城裡最大的餐館,決定帶著家丁們嘗些樂國的特色菜。

  榑道長的符紙她也由車上撕了下來,直接貼在了身上。

  隨意在小二的推薦下點了些菜後,風聽雨便與家丁們找了幾處正好還空著的桌位,走了過去、各皆盤坐以待。

  而此時,她與那墨家女子「阿筠」,只相距了不到一桌的距離。

  身後墨家男女的交談聲,一字不差的盡入了其耳…

  「那又如何,我也沒說錯吧?」

  阿筠繼續不服氣道,「哥你跟他辯論兵法,沙盤推演,他可是都完全比不過你的,每每理虧詞窮,便拿什麼『經驗』、『閱歷』壓人說事。」

  「那就算要說他經驗吧,我也不記得他打過什麼大仗呀?」

  「最多就三年前,突襲了一次炎國,就這,還被人炎國打回來了,最後還是維持原狀,枉耗了多少兵力民力…」

  「真是…就算這什麼大爭之世,不說咱墨家的什麼『非攻』思想了吧。」

  阿筠抱怨道,「他,但凡肯招一個百家士子,聽他謀劃,去若什麼當年那誰寫的兵法般,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他也不至於這麼多年了,還據守此城,還空耗著樂國國力吧?」

  「即便如此,也不可輕易說得呀,禍從口出知道嗎。」

  兄長再三勸導道,「再有,你說這十六字,你也知是某部兵法所出,那便不能把他們『打硬仗』的不當做『百家思想』之一呀。能寫得兵法、尤其還成了傳世巨著的,其實都可歸為『兵家』一門。而兵家一門,同樣是在各國出過不少能師名將的。」

  「兵家?那我當然知道了,可我不覺得他算。」

  阿筠繼續道,「他要真學到了一星半點的兵家思想,也不至於連墨家的哥哥你都辯不過,他這就是…」

  「哎,小姐!」

  正當兄妹二人還在「禍從口出」時,終於引得了不遠處的風聽雨注意,令她轉身叫住一聲,打斷了阿筠的話語。

  阿筠轉回頭見狀,疑惑不已。

  「你們說的這麼些百家思想,我讀書少,也少有關注。」

  「但聽你們所言,你們該是墨家子弟吧?」

  風聽雨說道,「先莫說什麼伐謀、伐交、伐兵…伐這伐那之類的了,我就只想問一點,這打仗本身,它究竟有什麼好?凡有戰爭,必有死傷,生靈塗炭,民生凋敝,多少百姓家庭要支離破碎?我其實一直以來都搞不懂,為何你們這些百家士子,總喜歡給各國王侯出謀劃策,教他們如何打仗呢?莫非他國士兵便不是人,他國士兵便十惡不赦是麼?」

  此間,兄妹二人皆已認了出來,這小姐及其身後眾人,似乎正是適才給寅侯送藥材的「淵國風家」人。

  風家大名他們早有耳聞,然在他們看來,但凡醫藥世家,便最逢是戰時能做得更多生意、能大發其財的。

  那這個剛做了莊主的風小姐,為何還要說他們呢?

  「這位…風小姐猜得對,我等正是墨家子弟。」

  兄長先是作揖、禮貌的回答道,「在下『屈杉』,這是舍妹『羋筠』,我等是當今墨家巨子『修豫離』大師的親傳弟子。其實風小姐所說確實有理,但此事不可偏概全,因為當今百家思想中,其實唯有我們墨家是…」

  「喂,你又有什麼資格說我們?」

  然正當屈杉還在禮貌著時,羋筠卻是直接擺出了臉色,「你剛才不也給那寅侯送你們的藥材嗎?還跋涉千里來送,還不要錢呢。」

  「什麼?!」

  話音剛出,屈杉和風家眾人頓時都驚住了。

  「你、你怎知道的?」

  風聽雨站起了身,目露驚疑。

  「你管我怎知?」

  羋筠也頗不輸陣的一同起身,甚至走向了風聽雨面前去,盤當面繼續說道,「呵,我只知,那滿滿幾大車藥材,甭管是什麼鹿茸、靈芝,還是什麼大補靈丹、外敷傷藥。到那寅侯手上,他是自己用,還是分下去給他的將帥用,豈不同樣是助他軍威、給了他打仗資本嗎?你憑這還說我們?」

  「你小妹子,知道些什麼?」

  風聽雨登時也顯得有些激動急切了起來,「我們只是在家裡接到了訂單…他信上只留地址,也不透露姓名,我們到了他幕府前都才知是他買的。那我們醫藥世家,有人下單訂了藥材,自然給買家送來了。我們只是做生意,他憑著軍威、賴下尾款,豈是我等能預料的麼?他拿了藥材去做什麼,又豈是我等能控制的麼?莫非有人持刀殺了人,朝廷官府便要把鐵匠鋪賣刀給他的師傅給捉了去麼?如此簡單的道理,你讀書人也不懂?」

  「呵,強詞奪理,所以說呢。」

  羋筠越說越是過分,「先師有理,士、農、工、商四民,你們這些做『商』的排在最末,不無道理!更何況如今這世道,你們居然還專賣藥材,歷年每每有戰,便定有大量死傷,我就不信,你們風家沒發過一筆戰爭財!」

  「你!」

  至此,便不止是風聽雨聽得怒了,座後的商隊眾也紛紛拍桌、站起了身來…

  「小妮子,你什麼意思?!」

  「你再說一句!」

  被賴掉尾款已憋了他們一肚子悶氣,現今還被這群「百家士子」這樣羞辱,這任誰能忍氣吞聲?

  這等陣仗,頓時是驚動了整間餐館大堂。

  所有其餘食客及櫃檯後的小二們,都看向了這邊,然卻皆忌憚於人多勢眾,一個不敢上前勸阻。

  屈杉見狀不妙,放下筷子,緩緩也站起了身。

  「怎麼,我哪句說錯了?」

  也就羋筠仍一味覺得自己有理,便是就算面對著對方二十來人,也敢昂首挺胸、氣焰盎然。

  「你覺得我說錯,你倒是解釋看看呀!」

  「你…」

  正當兩個女子針鋒相對、毫不相讓,餐館內氣氛焦灼危急、仿佛衝突一觸即發之際…

  「二位,二位…」

  「二位姑娘息怒…」

  卻見餐館外,兩個負劍青年男子登門進了大堂、連忙開始勸和,當中一個背了杆玉腰長弓,正是換上了常服的范遠、榑景明兩師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