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卅伍

  世間逢亂,天下各路英豪幾乎都崇尚武修,絕頂峰每年來問道之人數以百計,卻鮮少插天下蒼生之事。除了各地諸侯戰亂外,妖魔異象更是層出不窮,月清派倒也不能完全獨善其身,每月都會派弟子下山,斬妖除魔。

  嵇清柏的修為已到玄境,月清派的武修第一人,自然不用首當其衝,隔差五地親自下山,長生跟著他受到的待遇也不同,以至於師姐師兄們回來後沒少向他抱怨。

  「命好」這兩個字,幾乎逢人都要對他說個百八十遍。

  「我和師父又不是不下山。」長生好脾氣地解釋說,「下個月師父要去松伶,我也要一塊兒的。」

  一旁的師姐嘆氣,語氣不無羨慕:「有清柏師尊那樣的修為,你怕什麼?尋常妖魔鬼怪師尊哪會放在眼裡。」

  朧月堂就一名弟子,平時練武學藝長生便跟著其他堂弟子一塊兒,人人都知嵇清柏的胳膊肘朝里拐得快斷了,所以不論長生學成什麼樣,也沒人找他的麻煩。

  「松伶那邊妖孽橫行,算來最不安全。」師兄嘆道,「的確也就清柏師尊能去了。」

  長生點了點頭:「聽說那邊出了好幾樁滅門的事,師父才要去看看。」

  師姐又說:「不止滅門吧,好像還去了幾個武修,也都不知所蹤。」

  長生沒說話,他倒是不曾聽說,嵇清柏也沒同他細講,一般師父帶他下山,長生也不用幫什麼忙,躲遠些,不拖後腿就行。

  師兄師姐們又是一塊頓誇他命好,長生也笑眯眯地應了,下了課他便一人回了朧月堂。

  嵇清柏正在院子裡打坐。

  月清派的仙袍是一水的湖綠色,唯獨嵇清柏只穿霧霾藍,這顏色其實極挑人,一個弄不好就沒了仙風道骨的氣韻,不過在長生看來,大片湖綠色才真是土裡吧唧的,唯有他師父一枝獨秀,氣質出塵,玉骨冰心。

  嵇清柏性子冷清,真正是一朵絕頂峰上的高嶺之花,見到長生才有些笑意,淡淡道:「回來了。」

  長生也笑了,他跑到自己師父身邊,殷勤道:「我最近制了幾副藥,這次去松伶可以帶著。」

  久病成醫,長生在修道上沒什麼天賦,卻習得了一好醫術,不論製藥還是用毒在月清派都是數一數二的,就連派的藥師都比不上。

  「你也不要太辛苦。」嵇清柏說,「松伶雖危險,為師也能護你周全。」

  長生:「我知道師父修為高深,不懼妖魔,但我也不想拖師父的後腿。」

  嵇清柏皺了皺眉,他臉上極少有表情,五官清濯,柳葉眸生得有股子禪意,長睫掩著看人時,不悲不喜,不怒不嗔。

  「為師帶著你不覺得拖後腿。」嵇清柏認真道,他伸出,揉了揉長生的頭頂,「你是個好孩子。」

  絕頂峰上的日子過的不緊不慢,長生提前收拾好了行李,準備與嵇清柏一塊兒下山去。

  清晨露重,不少師兄師姐們來送行,嵇清柏因為性格關係,倒是少有人親近。

  長生與眾人作別,跟在嵇清柏身後,走出山門,嵇清柏便招來了劍,抱著徒弟御劍下山。

  山下有備好的馬,嵇清柏選了兩匹,扶著長生上去。

  「我自己能行。」長生總覺得嵇清柏有些保護過頭了,無奈道,「師父才是,別因顧慮我,展不開腳。」

  嵇清柏翻身上馬,淡淡道:「還沒碰著妖魔,不礙事。」

  兩人策馬奔了一天,傍晚才到松伶附近的驛站休憩。客棧人不多,前頭有個茶棚,長生坐下,給嵇清柏燙乾淨茶杯。

  結果才歇下沒多久,就有兩個散修提著劍走了進來。

  嵇清柏眼都不錯,長生卻有些好奇,偷摸聽著兩人說話。

  「那鎮子明顯不對。」其一人長著張馬臉,說道,「誰知道裡面那些人到底是死是活。」

  另一個面露糾結,道:「那也不能隨便綁了個小孩兒在那兒……太過殘忍。」

  「那小孩兒也不是人。」馬臉嘆了口氣,「也不知道之前是哪個武修幹的事兒,我們還是不要參合的好。」

  長生有些忍不住,湊上前主動搭話:「請問二位剛從松伶回來嗎?」

  馬臉看了他一眼,見他身上湖綠色的清月袍心裡就有了些數,拱了拱,客氣道:「正是,這位少修是清月派的吧?」

  長生回了一禮:「我們正要去松伶辦事,想向二位打聽打聽。」

  馬臉忙說道:「打聽算不上,我們就是路過,那地方……」他頓了頓,看了一眼嵇清柏,斟酌道,「在下建議二位慎行,怕是不太妙啊。」

  長生看了自己師父一眼,嵇清柏垂著眼,面無表情地吃茶,似乎對誰說話都不感興,他喝完了兩杯茶,留下銅板,起身道:「走吧。」

  長生朝那兩個散修一拱,追著嵇清柏的背影出了茶棚。

  嵇清柏沒說要去哪兒,長生也不好問,兩人的馬跑了一天腳程甚是疲累,響鼻都打得比平時要粗重,等到了松伶鎮口時,馬兒怎麼催都不肯往前走了。

  長生聞到了風裡的血腥味。

  嵇清柏下馬,長生跟著,見師父要阻止,長生搖了搖頭:「我帶著『迷夢』,師父讓我去吧。」

  嵇清柏眉頭蹙起,見徒弟堅持,只得妥協道:「跟在我後面。」

  長生點頭,他畢竟是練武之人,嵇清柏只要不御劍,他還是跟得上的。

  師徒兩在接近鎮口時看到了松伶鎮的牌坊,天色已晚,圓月高懸,那牌匾上竟然綁著一人,遠看不知是死是活。

  長生被濃重的血味熏得甚至有些噁心,被綁得看身形似乎還是個孩子,身上沒有一塊好肉,縱橫交錯著鞭痕洞眼。

  嵇清柏眯著眼看了一會兒,突然縱身一躍,長生只看到一扇月影划過,牌匾上的繩索斷成了兩截,小孩兒頭朝下地栽倒,被嵇清柏長臂一攬,抱在了懷裡。

  長生趕忙跑了過去。

  嵇清柏面沉如水,輕輕撥開了小孩兒的額發,長生這才發現,那發上居然都是血,已經結成了一塊,散出一股腥臭味。

  「他還活著。」長生試了試鼻息,聲音有些抖,「誰幹的?」

  嵇清柏朝著鎮口望了一眼,淡淡道:「血養生,這是個陣法,用這孩子的血養著整個鎮子的人。」頓了頓,他似乎嗤了一聲,「也不該說他們是人了。」

  長生焦慮道:「現在怎麼辦?」

  嵇清柏:「這鎮裡有厲害的武修,應該發現陣法被我破了。」他看了一眼長生懷裡的孩子,神色漸漸複雜,「他也不是人,我們不該這麼救他。」

  長生驚了一下,低頭看了許久,他重新抬起臉,抱緊了懷裡的人,緊緊盯著嵇清柏,道:「師父,就算這孩子不是人,他也不該被這麼對待。」

  嵇清柏沒說話。

  長生跪在地上,不願放,繼續道:「我當年被扔在山腳下,就是您救得我,在我心裡您是真正的天上謫仙,慈悲仁懷,我是您養大的,二十年前您救了我,我今日便想救這孩子,綿延您的福澤。」

  嵇清柏似是掙扎不忍,半晌,才開口嘶啞道:「我沒有那麼厚的福澤,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什麼,如果今日救了他,往後要是有什麼業障,你又該怎麼辦?」

  長生沒說話,他用力磕了個頭,前額貼著灰土,堅定地悶聲道:「那也是徒兒的業障,徒兒願自嘗孽果,盡受惡報。」

  這誓發的太毒了。

  武修有口業一說,斷不可隨意妄言,長生是嵇清柏一嬌養大的,為父為母,最是知道這孩子有副怎樣執拗良善的心腸。

  嵇清柏明知救的是個燙山芋,但縱使沒有長生,以他的脾性,也不會坐視不理。

  嘆了口氣,嵇清柏給那小孩兒施了個復法咒,長生面色一喜,趕忙拿出早先配的金貴藥材,跟不要錢似的塞進了對方的嘴裡。

  耽誤的這些時間鎮裡自然不可能沒人發現,嵇清柏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傳來,朝著長生使了個眼色。

  徒弟會意,將人綁到背上,立在了嵇清柏的身後。

  「何方高人在此。」為首一人居然騎在一頭野豬上,敞著胸懷,滿臉橫肉,高聲道,「居然一下就破了這陣?」

  嵇清柏回過身,長劍在他里挽了個花兒,劍尖指地,橫斷了殘月。

  「既然要打,就別廢話了。」嵇清柏說著,一抬起了劍。

  他站在那兒,似一棵瑞雪青松,鋒芒蓋月,劈開了這無邊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