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閔敬已經太久沒見過霍雲深這個樣子,上次目睹,還是雲卿的死亡公告送到他手上的那天。

  他原以為深哥動怒是看到了網上的緋聞,但面對面的一刻,他就知道不對,那些東西再可恨,也不會讓深哥失控至此。

  閔敬被壓抑得喘不上氣,艱澀說:「哥,現在已經接近凌晨了,明天還要跟泊倫的人繼續……」

  泊倫的這份合約有多重要,他再清楚不過。

  一旦出現差錯,很可能給霍氏帶來巨額損失,美國市場等於中途放棄,董事會那群老傢伙看似低眉順眼,但也是基於深哥各方面碾壓的基礎上。

  如果他的威勢有所動搖,難以預料局面會發生什麼變化。

  霍氏至高的這個位置,從坐上去的第一天開始,就是烈火烹油,沒有一分一秒容易過。

  霍雲深眉宇間凶煞逼人,厲聲重複:「現在回國,別讓我說第三遍!」

  閔敬倒退了半步,咬咬牙關,無條件執行霍雲深的吩咐。

  他堅信深哥的決定一定有理由。

  閔敬不再耽擱,迅速落實行程,回國的航班在一個半小時後,他爭分奪秒給霍雲深收整物品,一眼看到翻倒的桌子,碎裂的滑鼠,以及電腦屏上顯示的那封郵件。

  他頭皮登時一炸,搞懂了根源在哪。

  果然還是事關雲卿……

  可深哥就那麼決絕,一天,甚至半天的談判時間都不能留嗎?

  這次來紐約,霍雲深身邊隨行的人,從大股東到特助,加起來十餘個,半夜裡被告知霍總緊急回國,明天跟泊倫的面談取消。

  一行人臉色俱變,大股東當場跳腳,整層酒店亮如白晝。

  泊倫那邊也得到消息,多次來確認是否屬實,閔敬扛著重壓,一次次給出肯定答覆。

  出發前,霍雲深眸中還於著暗色的血:「我做什麼,輪不到你們來反對。」

  大股東瞪著他絲毫沒有遲疑的背影,梗著脖子衝口道:「霍雲深,你別忘了自己是什麼出身,棄子爬到這個位置,沒有根基給你依靠,你這麼肆意妄為,跟泊倫的合約打了水漂,還以為能坐得穩?!」

  霍雲深一步沒停,直奔機場。

  除了閔敬緊跟著他,其他人一個沒帶。

  「查郵件來源!」

  「明白。」

  車上,霍雲深第三次打言卿的電話,響了許久她終於接起來,好像急匆匆剛拿到手機,還帶一點喘:「深深,我剛才在拍攝,你怎麼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美國應該是半夜了,還沒休息嗎?」

  聽到她的聲音,霍雲深被死死勒緊的心臟透進一絲氧氣,卻攪起更劇烈的疼痛。

  視頻里她的絕望嘶啞,和聽筒中那道含了細砂的聲線重疊。

  重逢以來,他一直知道卿卿的嗓音變了,原因猜測了無數,卻怎麼也想不到,是那些藥,一次一次灌入她的口中,硬生生傷了聲帶。

  霍雲深手上骨節繃得要凸出皮肉。

  他儘量表現得正常:「你一條信息也不給我發,我沒法休息。」

  言卿正坐在床上,她頭疼到短暫的失去意識,才好轉不久,此刻正在許茉涵和林苑的緊迫盯人下下撐著頭,身殘志堅地撒嬌:「沒空嘛——你不也忙,合約談的順利嗎?」

  霍雲深「嗯」了聲:「順利,就是想你。」

  言卿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情況,最近每次頭疼頭暈之後,就變本加厲地想他,發自本能地渴望黏著。

  像在……預示所剩不多的親密。

  她精神一凜。

  呸呸呸,什麼鬼話,疼傻了吧,這要是深深知道,他不得氣死。

  她就是記憶受刺激,引起一點精神衰弱,以前那麼多次太陽穴也疼過,不算稀奇,尋常反應而已。

  言卿摳了摳被子,想到網上那些破事,還有刺眼的緋聞照片,悶悶說:「我也想你。」

  想老公快點回來,把真相公開。

  不然……那張照裡面的曖昧姿勢她看得刺眼,安慰自己再多,也還是難受。

  車飈著高速抵達機場,霍雲深跟言卿沒提自己連夜返程的事,掛電話沉默上了飛機,起飛的轟鳴聲里,閔敬瞄著他冰封的側臉,心沉到谷底。

  真走了,跟泊倫徹底沒戲。

  老大臨場離開,還怎麼可能達成合作。

  後面將會有多大的暴風雨,深哥要怎麼應對……

  繁華城市在腳下漸漸變成光點,閔敬實在熬不住問:「哥,郵件不能算是衝著太太來的,應該威脅不到她的安全,你就甘心放棄泊倫?」

  不光放棄泊倫,等同於放棄了他在霍氏維持許久的絕對權威。

  霍雲深的五官沉在黑暗裡:「放棄又怎麼樣。」

  閔敬急死了,把泊倫的重要性一一闡明,希望深哥能有所補救。

  然而下一刻,他聽見霍雲深漠然的幾個字:「誰告訴你的。」

  閔敬一驚。

  這還用告訴?泊倫的意義,他天天跟著深哥出入,都親眼看著啊。

  但片刻之後,閔敬忽然頭皮一麻,炸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不由得變了調:「哥你的意思是……不是那麼回事?!」

  霍雲深的眼瞳里燒著暗紅的火。

  「我從沒說過,泊倫對霍氏有任何決定性意義。」

  閔敬一下子冷汗都冒出來,憑著跟深哥出生入死的經驗,勉強拼湊出原委,深哥的確以最高級別的規格在對待跟泊倫的合作,整個霍氏為了這一單都繃緊了弦,甚至也包括他這個貼身特助在內。

  他算是最了解深哥的人,都自動給泊倫安上了美國市場生死存亡的角色,那其他股東,那麼多高層呢?只會比他想得更嚴重。

  深哥本就是少言寡語的暴力實幹派,誰也不會指望他多說什麼,所以理所當然認定了泊倫的無可取代。

  他自己不也是私下分析了一堆?何況別人?

  但事實就是,深哥從未親口講過。

  閔敬嗓子干啞,又隱隱亢奮起來:「哥,你從最開始就是有意的?!」

  霍雲深冷笑:「平靜太久,早就有人忍不住,如果今天隨行里不存在異心,誰又能把時間點掐得那麼准,發了這封郵件。」

  閔敬醍醐灌頂。

  董事會懾於威勢,看似對深哥言聽計從,但幾位有話語權的大股東本就是霍氏的舊部,多數都曾擁護霍臨川,格局顛覆後,難保不會有人表面恭敬,內里存著二心。

  如今通過太太的事,霍臨川這個名字又開始浮出水面,而可能與他有關的人,自然也到了蠢蠢欲動的時機。

  既然如此,深哥便順水推舟,主動給他們時機暴露。

  泊倫的確重要,作用卻是掃清異己,而霍氏一整片海外市場的生死存亡,他從來不曾失去掌控。

  閔敬胸口漲得要爆,深呼吸問:「郵件是專門發的,為了讓你失控,丟掉合約,難道緋聞的事也……」

  霍雲深猛然轉頭,眸中冷光割肉蝕骨:「什麼緋聞。」

  閔敬一愣,被死亡預感擊垮。

  他完了,他竟然一直沒來得及跟深哥說網上的事,現在飛機上,也什麼都做不了……

  閔敬硬著頭皮,每講一個字,就見霍雲深攥著的拳收緊一分。

  午夜的航班上,等閔敬敘述完,只剩讓人窒息的死寂。

  霍雲深一言不發,目光定在窗外無邊翻滾的漆黑中,不能去試想卿卿受的委屈。

  他急於剷除集團內的隱患,就是為了不讓卿卿受傷害,無論霍臨川是否還活著,他都要把相關的人一個個揪出來。

  對方擺明了要報復。

  他無所謂。

  只要卿卿在他懷裡,他就無堅不摧。

  只要她在。

  長達十四個小時的飛行,霍雲深始終睜著眼,直到接近海城時,才半睡半醒地墮入夢裡。

  卿卿烏潤的長頭髮散開,穿素淨的裙子站在他前面,他伸手去抓她,才發現是多年前。

  那年卿卿快要高考,模擬成績一直是全校第一,能考去任何一個她嚮往的名校,而他連考試的資格都沒有,是個別人眼裡永遠沒未來的渣滓,狂躁,瘋子,不是個正常人,站在卿卿身邊,是在玷污她。

  同學都在議論,卿卿那麼優秀,一定會甩掉他。

  他不在乎別人說,但他害怕。

  怕卿卿真的反悔,不要他。

  他原本就配不上。

  那一段時間,是他對「分離」最懼怕的日子,他夜不能眠,把她死死看著,病態得不許她提起大學,恨不能將她攥在手心裡,一眨不眨盯著她。

  終於在高考結束的那個傍晚,卿卿對他說:「我們談談吧。」

  她沒有笑,很嚴肅。

  他繃到極限的神經頓時崩潰,五臟都像碾成泥,腦中有聲音告訴他,卿卿是來說分手的。

  不管他怎麼恐懼,她還是會離開他。

  他發了瘋,轉身就走,不肯聽她說出那兩個能讓他死的字,卿卿拽住他不放,他赤紅著眼睛惡狠狠看向她,她卻眸光很軟,輕聲說:「雲深,我們不分開。」

  然而這一句救贖,在霍雲深的夢裡破碎,她仍是那樣嬌俏站著,仰臉看他,聲音換成如今的微啞。

  她說:「深深,對不起,我要走了。」

  霍雲深驚醒,眼前一片模糊,衣領被不自覺滑出的水跡沾濕。

  心被摳挖著,一刀一刀帶出血肉。

  「深哥,馬上降落了。」

  霍雲深合眼,吞咽著口中的苦澀,嘶聲說:「調停車場監控。」-

  《夜夜笙歌》的場面已經鋪開,沒發生致命性問題,拍攝就得繼續。

  距離緋聞爆料過去一天了,霍總那邊還沒出面發聲,節目組的態度也有了微妙變化,把言卿跟許茉涵分到一組,換了較難的任務,阮嘉見許茉涵拿不出什麼證據,就繼續趾高氣昂,把自己當主咖。

  她得到的效果簡直超出預期,話題爆了一整天,劇組正在積極跟她接洽,在節目裡也開始被優待。

  原來蹭上大佬這麼爽。

  兩個助理給她遮太陽,她撇著嘴角說:「還以為言卿多受寵,不過如此嘛,霍總當時對我沒好臉色,結果也沒怪罪,到現在不出面,就是縱容我了吧。」

  「當然了,我們嘉嘉的傷沒白受。」

  「言卿已經被分去做髒的任務了,在田埂里挖野菜呢。」

  三個人笑作一團。

  阮嘉得意:「快點上微博看看,再給我念幾段諷刺她的評論——」

  話音未落,兩個助理的手機相繼響起,其中一個接起來,聽筒里立時爆出歇斯底里的罵聲,另一個手一抖掛了電話,頁面停在微博首頁上,顯示超過九十九條新內容。

  她一點刷新,一串明晃晃的截圖直逼眼帘。

  「完了……完了!」

  阮嘉把手機搶過來:「說什麼呢!」

  她定睛去看,第一眼就是一張被截取出來的動圖。

  圖上,是跟偷拍照片完全不同的角度,能清清楚楚看到她的動作,她穿著類似雲卿的裙子,故意倒向霍總,可連摸都沒摸到他一下,就踉蹌地差點摔倒。

  她有多少主動,男人就有多少倍的厭惡鄙夷。

  後面還附著她被車角劃到,霍總的特助下車,把她驅趕,蹲下去擦拭車門的羞辱畫面。

  阮嘉手腕顫抖,哆嗦著往下翻,見到了這些動圖的來源。

  霍氏官博,在五分鐘前公開發布了事發當天的停車場監控,並且強調,是霍總為了保證太太安全,在節目錄製範圍內新增的數個攝像頭之一拍下的內容,阮嘉之流並不知曉。

  不但澄清了所謂的曖昧照,還絲毫不留餘地,堅決表示會對阮嘉的不自重行為問責到底,並對惡意中傷言卿小姐的帳號進行法律追究。

  帳號的名單生成長微博,密密麻麻,竟是一個也不打算放過。

  阮嘉臉上血色褪盡:「怎麼會……怎麼會這樣!他看在我公司的份上,也應該留點情面啊!我,我可以配合澄清說是誤會!給言卿道歉也行!」

  電話里的經紀人咆哮:「你也不看看對象!誰在霍雲深的跟前能談得上面子!你等死吧!」

  不遠處的田埂上,許茉涵把裝菜的籃子一丟,接過助理火速送來的手機嗷嗷直叫:「我就說吧——那個小賤人蹦躂不了!」

  言卿穿著中袖的盤扣上衣,長發鬆松挽著,褲腿捲起,露出白潤纖細的小腿,赤著腳踩在微濕的泥地里,努力挖蘿蔔。

  她聞聲,起身有些急,身子晃了一下。

  許茉涵嚇一跳,趕緊過去扶她:「是不是還沒好?暈得厲害?」

  言卿晃了晃頭,皺眉抬眸,看了許茉涵片刻,奇怪問:「你是誰……」

  許茉涵呆住。

  她又望了望四周,含糊喃喃:「這是哪啊。」

  「卿寶!」

  言卿被許茉涵的聲音震了下,低下頭急喘幾口氣,忍過最眩暈的一陣,頭腦漸漸沒了被扣緊的麻痹感,她有些虛弱地笑笑,推推許茉涵:「怎麼啦,像看怪物似的看我。」

  許茉涵急忙追問:「你剛才說什麼呢!」

  言卿迷茫:「沒有啊,你不是刷手機在喊我,怎麼了嗎?」

  許茉涵舔舔唇,也有些懷疑是自己聽錯了,見她沒什麼異常,就把注意力回到霍氏的回應上,激動亮給她。

  「霍總根本沒叫那女的碰到!」

  言卿抿抿嘴角,正好林苑也揚眉吐氣地來送手機,言卿趕快接過來捧到眼前,還不等去看霍氏的聲明,就見一條特殊關注新微博跳出。

  她心一顫,迫切點開。

  是霍雲深的認證帳號,在一秒鐘前發布微博,就一句最簡單的話。

  「老婆對不起,我知道的太晚了。」

  言卿不禁咬住唇,把手機握得發燙。

  她的消息提醒早就爆了,不用看也猜得到,全是罵她笑她的,一整天過去,她以為不在意,沒關係,但直到這一刻,看見他的隻言片語,才覺得深藏的委屈全面爆發,洶湧地冒出來。

  他到底還是在國外知情了,但願不會影響他正事……

  她不要做什麼紅顏禍水。

  可是想他。

  分開並不久,卻想得不知所措。

  偌大拍攝現場又亂成一團,有哭喊有驚叫,吵吵嚷嚷震著耳朵。

  言卿忍著眼裡涌動的熱意,想裝作雲淡風輕,說兩句讓身邊人放鬆的話。

  跟她相對站立的許茉涵表情突然變了,微微張著嘴,驚訝瞪著她身後的方向,同一時間,言卿也隱約察覺到氣氛不對,那些雜聲小了很多,數不清的目光朝她匯聚過來。

  田埂的地上有泥,濕軟。

  腳步聲會被弱化。

  但言卿還是聽見,有人在一步一步向她靠近。

  她眨了眨眼,心裡躍上不可能的期待,指甲下意識掐進手心裡,慢慢轉過身。

  竹寧鎮的太陽很烈,晃過她的眼睛,她只看到男人高大的身影逆著光,走到她的面前。

  她唇動了動,說不出話,溢出一點輕微的哽咽。

  男人俯下身,一手攬住她的背,一手勾起她的膝彎,直接打橫抱起。

  言卿的小菜籃掉在地上,髒兮兮的腳蹭過他價值不菲的褲管。

  她不敢相信,定定望著他。

  霍雲深手指收攏,把人用力禁錮到懷裡,低頭吻上她的唇,嗓子裡揉滿砂礫:「寶寶別怕,老公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