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厭勝

  合璧宮內。

  太子的屍身被移至後堂,大殿中皇帝、天后、幾位宰相全部趕到,所有人跪伏在地,只聽茶壺被砰地狠狠砸碎在地。

  「怎麼回事?!」皇帝大口喘息,猶如耄耋之年發怒的獅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嘩啦一陣亮響,桌面上所有東西被掀翻,地上的群臣不約而同一個寒戰。

  「回、回稟聖上,湯水是天后賜下的,奴才等送到合璧宮門口,被雍王手下內侍接了進去……」

  「陛下,」武后打斷道。

  殿內鴉雀無聲,只聽武后冷靜的聲音響起:「我因太子中途離席,特意賜下湯水安撫,這還是跟您稟報過了的。若是我有心暗害太子,多少種辦法不能用,為何偏偏要以自己的名義進行賞賜?為何要事先跟您報備?明顯是有人以拙劣的手段栽贓,還請陛下明斷!」

  武后雙眼微紅,目光鎮定,直直盯著皇帝悲憤交加的面孔。

  「……」皇帝劇喘片刻,轉向腳下瑟瑟發抖的宮人:「你剛才說,湯水被雍王手下內侍接進去過?」

  撲通一聲,雍王李賢發著抖跪在了地上:「陛……陛下,兒臣什麼都不知道,真的什麼都……」

  趙道生一聲不吭地跪在了李賢身後。

  皇帝只覺腦海中嗡嗡直響,憤然一揮手:「統統押下去!所有經手過湯羹的人,包括廚子、內侍、沿途碰上的宮人,統統給我押下去嚴刑審問!」

  「陛下!」群臣中忽然有一人膝行出來:「嚴刑之下必有冤案,不能押下去審啊!」

  只見那人面色通紅,聲音沙啞,赫然是東宮侍郎出身、曾與太子有過半師之誼的當朝宰相戴至德。

  他砰地磕了個頭,額上登時鮮紅一片,哽咽道:「連當朝太子都敢暗害,說明此人所謀甚大,不會是籍籍無名之輩。若是此刻就在陛下面前當堂審問倒也罷了,押下去後誰知會發生什麼事情?如何保證供詞就一定準確?如何擔保證人的安危得以保證?陛下!」

  作為此刻殿上品階最高的武官,跪在宰相之後的單超呼吸一滯,視線餘光向謝雲瞥去。

  謝雲側坐於皇后下手,長發高高束起,一把垂於衣襟,側面輪廓呈現出硬玉般光滑冰冷的質地。

  「……你說得對,」靜默許久後,皇帝終於緩緩道。

  「來人,把所有經手過湯羹的宮人廚子統統帶上殿!」皇帝怒吼:「還有雍王!把你的內侍也給朕押上來!」

  李賢面色雪白,幾欲暈厥,混雜著驚駭、恐懼、狐疑等種種複雜情緒的目光投向身後。

  然而趙道生卻在他的注視中平靜如常,站起身大步走上前,越過了文武眾臣,重重跪在皇帝面前:

  「陛下,小人有機密事啟奏。」

  「……」皇帝疑道:「你想說什麼?」

  一股極其強烈的不安瞬間攫住了單超的心臟。

  那情緒來得如此洶湧,以至於他瞬間生出了不顧一切阻擋那內侍繼續說下去的衝動;但此時此刻在森嚴的大殿上,他卻連頭都不能抬起分毫。

  他只能僵硬跪地,只聽趙道生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回稟陛下,小人乃是雍王府內侍,半年前因故結識了禁軍統領府的錦心姑娘。彼時謝統領正預備成親,將府中人打發去了北衙,因此錦心姑娘頗有怨言。」

  「小人貪愛她美色,時常溫言安慰,一來二去便發展出了私情,只瞞著雍王殿下及謝統領,不讓眾人知道罷了。」

  李賢滿面茫然,而謝雲則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了幾分訝異:「真有此事?」

  「確有此事。」

  皇帝眯起渾濁的雙眼,冷冷道:「這跟有人毒殺太子有何關係?」

  趙道生不慌不忙:「敢問陛下,太子所中的是什麼毒?」

  御醫躬著身從後堂急匆匆奔來,迎著滿殿群臣神色各異的目光站在皇帝面前,俯身一拜:「陛、陛下,碗中剩餘的毒物已驗出來了,乃是純度極高的,加了硃砂的鶴頂紅……」

  群臣面面相覷,滿堂譁然。

  鶴頂紅此物非常罕見,尤其在後宮這樣堪稱天下第一管束嚴厲的地方,進出都要搜身,連宮妃的東西都有可能隨時抄檢,更是絕無可能被夾帶進去,太子怎麼可能會中這種劇毒?!

  皇帝顫聲道:「可是……可是當真?」

  御醫頭貼在地上不敢抬起來:「千真萬確,微臣不敢信口開河,請陛下明鑑!」

  「小人知道鶴頂紅從何而來。」

  眾人目光齊刷刷望去,只見趙道生面無懼色,甚至還轉頭深深看了謝雲一眼:「謝統領博聞強記,可知硃砂跟鶴頂紅混合起來的東西,除了下毒害人之外,還有什麼其他功效?」

  殿內氣氛霎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所有人心中都生出了同一個念頭:

  ——滿地跪著的都是人,為何只問謝雲一個?

  謝雲換了個坐姿,身體微微前傾,目光落在趙道生膚色焦黃、平平無奇的臉上,忽然一笑:「趙內侍?」

  「是。」

  「內侍是哪裡人?」

  「……韶州。」

  「長安官話倒說得標準。」

  趙道生一哽,剛要開口分辨,卻被謝雲懇切地打斷了:「聽你聲音頗像我當年的一個故舊,因此才多問兩句,請內侍千萬莫要見怪。」

  「不敢。只是小人剛才的問題……」

  「那故舊死在韶州了,」謝雲悠然道。

  趙道生:「……」

  「謝統領請別顧左右而言他!」趙道生怒道:「硃砂鶴頂紅除了下毒害人之外怕還有其他功效吧?謝統領為何不敢當著聖上的面說出來聽聽?!」

  眾目睽睽之下,謝雲搖了搖頭,笑著反問:「這我如何知道?趙內侍對我很熟麼,怎麼就知道我博聞強記了?」

  趙道生冷冷地盯著謝雲,如果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他的眼神怨恨如同淬了毒的蛇。然而謝雲帶著笑意的面容卻毫無變化,甚至還極有風度地露出了探尋的神情。

  「……硃砂鶴頂紅,曾在當年廢后王氏宮中搜出來過,乃是壓勝詛咒的信物之一。用它研磨粉末,裝填於桃木人像內,將人像埋進土裡作法,則有謀人性命的功效……太子殿下常年纏綿病榻,近年來甚至多了咳血之症,便是由此而生。」

  趙道生頓了頓,在周遭震愕的目光中說:「而這一切,都是被謝統領逐出府的侍女錦心,親口告訴小人的。」

  嗡嗡聲猶如電流傳遍眾臣,戴至德等人呆若木雞,帶回過神來便發出了悲憤的吼聲:「陛下!」

  「陛下,請嚴查此事!」

  「太子這是含冤而去啊,陛下!」

  單超牙關緊咬,然而根本無法挽回這狂瀾般的事態,英挺的面孔甚至都顯出了極度的僵硬。

  他眼睜睜看著謝雲起身,兩步走到不住粗喘的皇帝面前,單膝跪地行了一禮,沉聲道:「陛下,壓勝一事非同小可,請讓臣傳侍女錦心前來對質,可以麼?」

  皇帝張了張口,卻根本說不出話來,還是武后當機立斷:「快去!」

  「傳錦心上殿!」謝雲一回頭,厲聲喝道:「別讓她畏罪自盡,給我綁上來,現在!」

  ·

  宦官幾乎是連滾帶爬奔出了合璧宮,片刻後果然兩個侍衛押著雙手被縛身後的錦心,推著她上前,砰地一聲跪在地上參見了帝後。

  皇帝坐在椅子裡,十指劇烈顫抖著緊緊抓住扶手,臉色漲得通紅。武后見狀咳了一聲,仰起頭來寒聲問:「錦心?」

  錦心似乎極為畏懼,若不是雙肩被侍衛一左一右按著,幾乎都要當場癱軟下去了:「是……是,奴婢參見天后陛下……」

  武后一指趙道生,問:「你可認識這個人?」

  錦心目光與趙道生相碰,片刻後膽怯道:「認識,此人……此人是雍王府內侍。」

  仿佛一錘定音,憤怒和譁然同時席捲了大殿,幾位宰相同時開口就要高喊起來。

  然而武后下一句話打斷了他們:「你可與他有私情?」

  「沒有!」錦心戰慄著尖聲道:「天后明鑑,趙道生曾屢次來找奴婢,均被嚴詞拒絕,並無任何私情!」

  殿上登時響起議論聲,趙道生膝行上前一步,大聲道:「自古女子薄情寡義,更兼膽小怕事,因此抵賴不認豈不正常?若是她一口承認才是有鬼!小人早已料到這一天,因此將定情信物貼身帶了過來!」

  他當場解開外衣,從腰中扯出一條汗巾,只見是緋綢繡秋香色鴛鴦,其中一角赫然繡著錦心的名字及部分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何等重要,若不是早有情意,為何這汗巾子上連生辰八字都繡了?請陛下過目!」

  這簡直是鐵證如山,連武后都有瞬間的啞然。

  謝雲起身望向錦心,緩緩問:「這可真是你的八字?」

  「是,是奴婢的生辰不假。」錦心似乎激動過度,反而鎮定下來,只是語調免不了帶著尖利:「但奴婢曾在宮中服侍過幾天,生辰籍貫宮中都有記載,有心人若想得知並不困難,如何就能確定這汗巾子是奴婢的了?即便是奴婢的,又怎知是如何到的趙道生手中?」

  「小人構陷都是從細處入手,似真還假、似假還真,令人虛虛實實無法分辨,才好達到蠱惑人心的效果。趙道生此舉險惡,定有更大的籌謀,請聖人與天后千萬不要被蒙蔽!」說罷錦心砰砰砰就開始磕頭,沒兩下額角就滲出了觸目驚心的血跡。

  嘭!

  眾人一悚,這才見皇帝狠狠砸了武后面前的茶杯,兀自喘息半晌,才咬牙擠出一句話來:

  「好了,住口!」

  「——你,」他顫顫巍巍指著趙道生,喝道:「你剛才說謝府侍女告訴你厭勝之術,是怎麼回事?!」

  趙道生一聽剛才錦心雖然激動,但又條理清晰分明的話,便情知在此處糾纏下去已經沒什麼意義了,且還有可能落到下風。

  因此皇帝的話正中他下懷,簡直是剛瞌睡就碰著了枕頭,立刻高聲道:「回稟陛下,私情一事難以辯證,但厭勝詛咒卻有真憑實據,是小人親眼看見的。」

  他頓了頓,當著所有人的面高聲道:「那封著硃砂鶴頂紅的桃木人,此刻就埋在天后寢宮的偏殿中!」

  ——一言既出,滿座皆驚。

  武后霍然起身:「大膽奴才,你胡說八道什麼?!」

  「小人親眼所見,還能有假?洛陽行宮中天后所居的壽昌宮,其偏殿乃是禁軍統領謝雲輪值時下榻之處;殿後花木下埋著一尊被數根金針透體而過的桃木人,就是錦心被謝統領指使埋下去的,當時錦心可並沒有隱瞞小人!」

  趙道生一指謝雲,冷笑道:「謝統領,你可敢令人去挖,來個現場對證?」

  眾人神情各異,包含恐懼和不安的呼吸此起彼伏。

  武后冷冷道:「謝雲。」

  謝雲點了點頭,回頭令人:「帶趙內侍到我偏殿後院掘地三尺,土裡埋著什麼都拿來,去。」

  ·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動,兩個侍衛帶著趙道生徑直離開了合璧宮,只留下滿地面面相覷的眾臣。

  等候了約莫半頓飯時辰,武后取過安神湯,婉言道:「陛下,略用兩口吧。」

  皇帝面色紅紫,胸腔急促起伏,看上去非常不好,聞言瞥向武后手中微微晃蕩的湯水。

  就在這個時候,侍衛飛奔上殿,手中高舉一物,顫聲道:「報、報!土裡挖出了木人,請陛下過目!」

  ——竟真的有巫蠱之術!

  登時所有重臣都按捺不住紛紛起身,皇帝一口氣上不來,砰地重重把湯碗從皇后手中打翻在了地上!

  「你這毒婦!」皇帝暴怒咆哮:「你也想毒死朕不成?!」

  單超微微戰慄的手終於抬起,按在了龍淵上。

  ——就在手掌觸到那冰冷劍柄的瞬間,他的手指忽然變得非常穩,重若千鈞般穩穩噹噹。

  那是最終下定決心豁出去之後,破釜沉舟般的凝重和篤定。

  然而與此同時,另一道聲音厲聲嚴厲道:「——站住!」

  眾人刷地回首,只見謝雲大步流星上前,按住了正往前沖的侍衛。

  此刻情勢極度緊張,禁軍統領的異動令所有人心臟瞬間懸到了喉嚨口;皇帝下意識整個身體向後一聳,堂下侍衛頓時拔出刀兵,就要搶步上前!

  緊接著,卻只見謝雲奪過侍衛手中那尊桃木人看了一眼,唇角浮現出了森冷和譏嘲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