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走水

  雖然在政治立場上堪稱死敵,但謝雲並沒有把太子前來弔唁、還要靈前下拜這個重要的把柄透露出去。

  謝統領微妙的心境完全不可考,然而這事還是轉天就傳進了宮裡。

  天后完全沒想到原本應該乖乖躺在病榻上養傷的太子竟然干出了這種事,當即勃然大怒,親手寫信將太子叱責了一頓;又把雍王李賢叫來痛斥,當著滿宮人的面,賜下了《少陽政范》和《孝子傳》兩部書。

  ——不忠、不孝、欺上瞞下,這是天后重重扇在雍王臉上的三巴掌。

  李賢回府後就把兩部書撕了,抽劍砍爛了書房裡能毀壞的一切,甚至連雍王妃房氏親自趕來都勸不住;王府里下人哭天喊地又手足無措,只得請來李賢最信任的僕從趙道生。

  趙道生上來一把就從背後把李賢抱住了:「雍王!你這是在幹什麼,再傳到宮裡怎麼辦,還活不活?!」

  李賢咣當一聲將劍狠狠扔在地上,流著淚道:「大不了拼個魚死網破,這樣憋屈的日子還有什麼意義?!」

  「再忍忍、再忍忍……」趙道生咬緊牙關,一字一頓道:「總有一天你會坐擁天下,向那個姓武的女人復仇……只需要再忍一忍……」

  李賢到底年輕沉不住氣,頹然坐倒在椅子裡,放聲大哭。

  「你總有一天能上當儲君的,阿仁。」他沒注意到的是,趙道生臉上滿是陰霾,一遍遍神經質地重複著:「我一定會讓你當上儲君的……」

  ·

  上元二年在一片詭譎的陰雲中降臨到了長安。千家萬戶除舊迎新,鞭炮慶典火樹銀花,卻掩蓋不住大明宮中一天比一天濃厚的政治硝煙。

  年後,聖上頭疾發作,原本打算迎娶于闐公主入宮的計劃只得暫時延期到四月。

  長安寒冷的氣候讓皇帝的病情反反覆覆,最終九五至尊失去了最後的耐心,下令開春後再次離京,出巡東都洛陽。

  皇帝這些年東巡洛陽的次數十分頻繁,基本都是讓太子留守京城監國。但這次也不知道是因為天后勸說,還是真心疼愛太子想帶他去養病,聖上特意下了道詔令,讓太子也一同隨行。

  太子出行當然不是隨便收拾幾輛馬車就能走的,聖旨一下,整個東宮就人仰馬翻起來了。收拾冬衣的、掌管藥材的、準備馬匹的、沿途護送的、請願隨行的……種種陳雜事物不可細數,讓原本就懨懨的太子更加心煩意亂,直對著心腹內侍發火:「不要事事都來問我!內務交予太子妃,外務一概戴相、張相等大臣做主即可!不用跟我匯報了!」

  內務交予太子妃沒什麼毛病,政事全由大臣做主毛病可就大了。內侍有心勸說幾句,但看太子爺一副了無生趣的樣子,也不敢多說,只得吶吶去了。

  漫長隆冬,陰雲瀰漫,太子空有傷春悲秋的心,卻沒有春末秋殘的景,只得唏噓著自去看《太上感應篇》。誰料剛看到一半,內侍又連滾帶爬地跑進來了:

  「殿下!殿下不好啦!」

  太子砰地把書一拍:「我不是說了……」

  「走水啦!」內侍鬼哭狼嚎:「殿下快跑,走水啦——!」

  幾個小宮人在東宮後院放鞭炮取樂,期間禁軍謝統領悄然經過,卻沒人注意到。

  小半個時辰後,鞭炮炸了伙房乾柴,正值天乾物燥,火苗瞬間吞沒了半座寢殿。

  御書房,單超將手中白子果斷一擲,起身道:「請讓臣護送陛下離宮。」

  皇帝還沉浸在棋局裡,茫然不知發生了何事,這時才聽見宮人尖叫的聲音終於由遠而近:「東宮走水啦——」

  「弘、弘兒!」皇帝臉色劇變,整個身體顫慄不已:「快去救太子……快,快!」

  宮人上氣不接下氣:「回稟、回稟聖上,今日輪值的北衙禁軍已經在組織人手救火了,請聖上先行暫避!」

  ——北衙禁軍。

  單超濃密的眉梢登時一跳。

  皇帝撞翻了整局棋盤,顫顫巍巍的幾乎站不起來。宮人正惶恐不知如何是好,就只見單超伸手把皇帝整個架了起來,推開門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不遠處東宮方向正冒出滾滾黑煙,人聲腳步喧雜,到處亂成一團。單超一邊架著根本走不了路的皇帝,一邊七星龍淵拔劍在手,路上根本無人敢攔,不到片刻便從御書房趕到了紫宸殿。

  武后早已在紫宸殿中焦急等待,見到皇帝安全無恙地被送回來,登時喜形於色:「好個忠武將軍!好、好!快來人——」

  她還沒來得及褒獎單超兩句,就只見這救駕有功的忠武將軍把皇帝往前一推,單膝跪地行了個禮,道:「臣先行一步,請陛下恕罪。」

  皇帝年紀大了又抱病在身,一路上渾渾噩噩心跳如鼓,忽聽單超說要走,登時嚇得清醒了一半:「等等!愛卿上何處去?朕需要你護駕……」

  「太子殿下尚未脫險,臣現在立刻去東宮探看,請聖上恩准。」

  好個忠臣!

  武后面色微沉,但還沒來得及說話,皇帝已欣然道:「愛卿時時不忘忠君愛國,不愧是國之棟樑!去罷!」

  單超一抱拳,並未看武后一眼,逕自轉身去了。

  東宮這火極其邪乎,不消片刻就已經把半座前殿燒了個精光。單超趕到的時候,太子及裴氏已經被北衙禁軍衝進去搶了出來,此刻正驚魂未定地被趕著撤離;馬鑫滿頭大汗地忙著指揮救火,恨不能生出八張嘴八隻手來,現場混亂如鼎沸一般。

  單超喘息著向周圍一望,沒看見謝雲的身影,登時全身的血都涼了。

  「馬鑫!謝雲呢?!」

  「你他媽睜開你的狗眼,統領不就在……」馬鑫一抬頭,登時魂飛魄散,差點當場尿了褲子:「人呢?!哎,你上哪去?!」

  單超脫下外衣,攔住一個提著水桶奔來的禁衛,將外袍浸透了水,濕漉漉往口鼻上一捂,毫不猶豫衝進了火場。

  太子寢殿。

  火勢雖然還沒蔓延到此處來,但後殿中已經濃煙滾滾,溫度非常高了。

  謝雲一手推開內室滾燙的門,另一手將濕冷的綢布捂在自己口鼻前——那掌心竟然被深深劃了一刀,鮮血與白綢暈染在一處,讓他臉色看上去有種生硬的冷白。

  他站定在了內室門前。

  即便是在黑煙那麼濃的火場裡,他都能清晰地分辨出,這是那詭異香氣最為濃厚的地方。

  到底是什麼東西,竟然能誘發青龍開印?

  太子是從何處得到它的,為何又不來對付自己,偏偏去對付根本不成威脅的楊妙容?

  箱籠、書櫃、床榻都被翻遍了,卻什麼異狀都沒有。無所不在的香味讓謝雲呼吸微微不穩,不用看都知道皮膚下的刺青紋路正時隱時現。他隔著白綢用力吸了口氣,濃烈的血腥味直衝鼻腔,瞬間令神智清醒了許多。

  龍血對這種致命香氣有一定的抵禦作用,這是他這段時間以來發現的。

  然而血氣不能抵擋太久,謝雲在溫度越來越高的內室中站了一會兒,忽然瞥見案上壘起的書信中露出一張紙,紙頁邊角隱隱寫著什麼。他內心狐疑頓起,抽出紙張一看,瞳孔微微緊縮。

  ——那是個女子。

  女子素衣明眸,立於月下,身側梅樹落英繽紛。她將一朵紅梅簪於自己如雲的鬢髮,回首一笑,滿眼溫柔,極其傳神。

  那是楊妙容。

  下角清清楚楚題著一行字:上元初年除夕,弘字,另蓋了一方鮮紅的太子私章。

  謝雲手一松,紙卷輕飄飄落回桌案。

  謝雲眼瞳深處,一絲危險的純青色忽隱忽現,胸膛緩緩劇烈起伏。

  出事那天妙容不同尋常的癲狂,和靈堂上太子撕心裂肺的嘶吼,無數詭異的畫面從他腦海中翻湧而過,漸漸浮起了一個極其荒謬的猜測。

  謝雲下意識退了半步,忽然眼角瞥見八寶閣頂端有個廢棄不用了的小香爐。

  火焰噼啪聲越來越近,黑煙已經燒得很難看清周遭的景象了。事後謝雲再也無法回憶起那一刻自己的感受,他仿佛被鬼使神差一般走上前,取下香爐,打開了蓋。

  剎那間一股濃烈到令人心悸的香氣撲面而來,砰!一聲亮響,謝雲失手打翻香爐,踉蹌著退了出去!

  ——就是它!

  謝雲大口喘息,手指近乎痙攣,在牆面上留下了深深的指痕。再次開印的*從骨髓深處升起,呼嘯著沖向四肢百骸,甚至令他全身每一寸血脈都發出了急不可耐的咆哮。

  不、不行……

  青龍一生開印的次數是有限的,他前不久才開過,現在發作十有*會死!

  謝雲脊背緊貼牆壁,用手緊緊掐住脖頸,喉嚨中發出了難耐的嗚咽。強烈的求生意志讓他竭力維持神智,勉強推開內室房門,踉蹌著沖了出去。

  外面房梁和牆壁已經開始著火了,這樣高的溫度,若是常人應該全身皮膚刺痛才對。然而謝雲卻仿佛喪失了痛覺,一手用浸透了鮮血的白綢捂著鼻端,徑直穿過後殿,邁過門檻時膝蓋一軟,頹然摔倒在地。

  他摸索著灼熱的門框想站起身,然而就在這時,前方殿門「砰!」地重響,緊接著一個人沖了進來!

  「謝雲!」

  那一瞬間謝雲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愕然抬頭。

  單超目光猝然落在了那張濕透的血綢上,登時臉色鐵青。緊接著他一個字都沒說,上前彎下腰,把自己浸了冰水的外袍朝謝雲兜頭一裹,隨即打橫把他抱了起來!

  「你……」

  單超厲聲道:「別廢話!」

  前殿橫樑坍塌,濃煙肆虐,已經根本沖不出去了。單超只看一眼就果斷放棄了來路,從大理石影壁後退向後院,此處尚未著火,所有人都跑到前殿救火去了,出路空空蕩蕩,空見黑煙飄散,連個侍衛把守都沒有。

  單超長吁一口氣,男子英挺的面容滿是汗水菸灰,雖然跟斯文完全搭不上邊,卻又有種折服人心的剛毅和可靠:

  「此地危險不宜久留,我們立刻去前面和眾人會合……」

  「……單超,」謝雲輕聲道。

  單超一愣,只見謝雲竟然把臉埋在他胸前,露出一段修長脖頸,竟然隱約露出了龍紋刺青!

  「你怎麼了?!」

  「往東走……」謝雲聲音嘶啞模糊,夾雜著細微的疾喘:「歷來東宮眷屬所居之院,早已廢棄良久,帶我去那邊……」

  作為禁軍統領,謝雲對這座皇宮的熟悉程度堪稱了如指掌,甚至每一條密道、每一座暗門、每一處不引人注意的廢棄小院都瞞不過他的眼睛。

  單超在他斷斷續續的指引下走了半頓飯工夫,所經過之處越來越幽深僻靜,良久後終於找到沿溪而建的幾座小小院落,果然已經荒廢了很長時間。

  撲通一聲水花濺起,謝雲整個人沉進冰冷刺骨的溪水中,片刻後猛地探出頭,扶著岸邊長長出了口氣。

  這疲憊至極的模樣堪稱狼狽,但因為浸透了水的緣故,他頭髮顯得格外柔黑,濕漉漉貼在白皙透明的肌膚上,嘴唇又有種異樣鮮艷的紅,因為喘息而閃動著細微水光。單超只看了一眼就猝然別過頭,盤腿坐在岸邊,沉聲道:「你一個人跑去內殿幹什麼?」

  「……」

  「哪怕是太子要謀反,皇后叫你去東宮找罪證,也不該在那種時候冒死往火里跑,你把自己的性命置於何地?!」

  「……」

  「說話啊!」單超勃然大怒。

  謝雲手臂擱在岸邊的石頭上,目光微微迷離,眯起眼睛打量單超。半晌他唇角一挑,顯出了那標誌性的,略帶戲謔、挑逗和惡意的弧度:

  「那你呢?」

  「你往火里跑的時候,又把自己的性命置於何地了?」

  「我是為了你!」單超吼道:「你又是為了誰,嗯?!這場火是誰放的?!」

  兩人對峙片刻,周遭靜寂無聲,冬日陰灰色的天空沉沉壓在水面上。

  忽然溪水嘩啦一聲,謝雲伸手環住了單超肌肉結實的脖頸,形狀修長優美的眼睛與他近距離對視,掛著水滴的眼睫幾乎貼在了單超挺拔的鼻樑上。

  下一刻,謝雲柔軟冰冷的唇吻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