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是來悼唁的。
從謝雲十年前回京開府起,太子就沒打禁軍統領府的大門前經過一次,今天破天荒不請自到,驚呆了謝府上下所有人。
馬鑫親手打開靈堂大門,太子一身素衣,臉色灰白,頭上還裹著繃帶,身上包紮著多處外傷,被心腹太監扶著,腳步蹣跚地跨過了門檻。
謝雲眼睜睜看著他走進靈堂,眼底的神情簡直能用錯愕來形容。緊接著太子站在棺槨前,顫顫巍巍地拿起一炷香,親身拜了下去。
單超:「……」
饒是單超對這位太子軟弱心善的心性已經很了解了,但親眼見到這一幕還是非常震撼,以至於剎那間都沒回過神來。
緊接著,他還沒來得及有所動作,只見謝雲伸手一抬,掌心向上,無形的氣勁瞬間就穩穩托住了太子彎下去的膝蓋。
「小王是來弔唁逝者的,謝統領這般不客氣,又是何故?」
太子憋得臉色微紅,牙關緊咬,這話問得語氣竟有些悽厲。謝雲手掌向上平舉,太子就不由自主地站直了,只聽他淡淡道:「妙容在宮禁中發狂,害得殿下險喪了命,心裡自然是很愧疚的。然而如今死者已矣,殿下這一拜就省了吧,免得她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
太子激動道:「既然死者已矣,生前再有天大的錯處也都不重要了,小王且以一拜來寄託心中的哀思,又有何不可?!」
謝雲眉心微皺,上下打量李弘。
其實不光謝雲,連單超心裡都有些生疑,太子今日是發了哪門子的瘋?
「殿下心存仁厚,前來拜祭楊姑娘,想必逝者泉下也是欣慰的。但畢竟身份有別,上一炷香也就夠了,我看……」
單超這個圓場沒打完,太子已不滿地打斷了:「單大哥!」
靈堂中一片僵持,半晌只聽謝雲冷冷道:「殿下今日駕臨謝府,難道是來砸場子的麼?」
這要是放在平常,太子面對謝統領的時候是免不了露出幾分怯氣的。
但今日不知何故太子竟然毫不示弱,立刻轉頭瞪視謝云:「小王誠心誠意前來拜祭,謝統領卻再三為難,是身為臣子的本分嗎?!」
「……本分。」謝雲慢悠悠重複這兩個字,尾音帶著顯而易見的嘲諷:「殿下今日親臨寒舍,來憑弔一個犯了重罪的民女,也是出於身為儲君應盡的本分麼?」
太子也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當即就哽在了那裡。
「馬鑫,」謝雲道,「端茶,送客。」
「謝雲,你別太過分!」太子怒不可遏,猛一振袖:「本王今日是為楊姑娘而來,又不是為了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內皆為王臣,你竟敢趕我走!」
謝雲開口要反駁,但隨著太子那衣袖驟然掀起的動作,一絲若有若無、略微怪異的香氣飄進了鼻端,讓他心跳驟然加快,一股難以形容的不舒服直衝上了喉嚨。
「……」謝雲深吸了口氣,淡淡道:「殿下誤會了。臣哪是趕你走,而是……眾所周知臣與殿下政見多有不合,萬一殿下今天在臣府上出了什麼事兒,天下人怎麼想微臣呢,嗯?」
太子身體一僵。
那個東宮心腹太監已經快哭出來了,偷偷用力扯他袖子,然而太子衝口怒道:「你大膽——」
「況且,」謝雲淡紅色的唇角勾起,浮現出了一絲惡意的弧度:「要是十年來從未登門的太子殿下,今天突然帶著重傷不請自來了,然後突然就在臣眼前出意外了……這叫聖上與天后將來審案的時候,心裡又怎麼想?」
——你該不會是自知大限已到,來我府上碰瓷兒的吧?
如果說剛才還只是威脅的話,現在這簡直就是□□|裸倒打一耙的威脅了。
太子臉上騰地變色,看樣子是瞬間怒極——他這輩子還沒被人這麼蹬鼻子上臉地威脅過。但就在單超以為他會破口大罵的時候,太子竟然握緊拳頭,把怒火硬生生強壓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鼻腔中「哼!」的一聲:
「謝統領要對本王不利麼,我看你沒有這個膽子吧!」
「本王今天可不是一個人來的,六皇子雍王現就帶著東宮侍衛駐紮在胡同外,謝統領想不想出去會會?」
馬鑫快步而來,俯在謝雲耳側小聲說了幾句,隱隱飄來「雍王」、「圍府」等零碎詞句。
單超耳力敏銳,眉峰登時一跳——他聽得清清楚楚,馬鑫說的赫然是:雍王李賢帶著東宮數百名侍衛,已經強行圍住了整座禁軍統領府!
這是要幹什麼,抄家?!
單超向謝雲的方向走了幾步,悄沒聲息按住了身側的龍淵劍柄。然而緊接著,謝雲將掌心按在了他手背上,那動作非常隱蔽,又很用力。
「先等等,」他輕輕道。
那一刻兩人對視,單超心內忽然浮起一種非常奇怪又酥麻的感覺。
他第一次感覺面前這個撫養他長大,同時也嚴厲壓制他、管束他的人,並不總是高高在上又毫無破綻的。
這個人也有虛弱、疲憊、渴望保護的時候,而現在唯一有能力保護他的人,只剩下自己了。
謝雲轉過目光,抬起下巴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太子,許久才問:「哦?那麼太子今天是來拜祭的,還是來抄家的?」
「殿……殿下今日出宮前,特意薰香沐浴、還換了素淨衣裳……」那東宮太監哆哆嗦嗦道:「就是為了哀悼楊姑娘的……」
太子緊抿著嘴角站在邊上,因為傷勢未愈的關係臉色比謝雲還難看,但輪廓中又隱約顯出了幾分與其母相似的倔強。
「原來如此。」謝雲饒有興味道,「殿下這邊險死於妙容之手,那邊病還沒好就巴巴地跑來給她上香,傳出去聖上又該誇讚殿下心存仁厚了罷——果然打得一手好算盤,連微臣都忍不住要讚嘆殿下兩句了吶。」
「我今天出宮的事情聖上並不知道!」太子終於忍不住,上前一把抓住謝雲的衣襟:「楊姑娘雖然傷了我,卻不是有意的,我心裡也很清楚!別用你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單超立刻抓住太子的手將他推了開去:「殿下!」
單超的低喝充滿警告意味,太子滿腹委屈:「單大哥,我真的是……」
那一瞬間謝雲身形搖晃了下,視線猝然渙散,心跳猛地竄上了喉嚨口。
——他又聞到了那股香氣。
雖然極其細微清淡,不仔細聞的話幾乎就湮沒在了靈堂上焚燒紙錢和燃香的氣味里,但太子靠近的剎那間,那朦朧荒誕的香味,還是一絲絲滲進了謝雲的鼻端。
他踉蹌退後,後腰抵在了供桌前,用指甲重重掐了下自己的人中,刺痛令神智驟然清醒。
緊接著一股深深的不安瞬間從心底掠過。
……這是什麼味道?
「我與楊姑娘雖然只是萍水相逢,連話都沒說過幾句,但楊姑娘溫柔和善,且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太子,」謝雲猝然道。
太子沙啞急促的聲音一停。
「如果你真的只是來送別妙容,那就沒必要帶重兵圍府。光天化日之下,不論如何我都不會做出任何對當朝太子不利的事情。」
謝雲抬起一隻手,制止了太子尚未出口的辯解。
「另外,妙容只是個戴罪之身的民女,連這靈堂都是我冒著風險私下設立的。你來就來了,但若是還在靈前下拜,萬一日後傳出去,便會害得她被開棺戮屍,你又於心何忍?」
太子陷入了沉默。
他來的時候滿心只想著痛哭流涕、靈前跪拜,但直到這一刻才明白過來,身為當今的太子、未來的儲君,世間有那麼多不能做的事情,甚至連這簡簡單單的膝蓋一彎都是不被允許的。
如果他僅是個官宦公子,此刻便能自由自在地放聲慟哭;甚至在更早一些兩人初遇的時候,還能無所顧忌地放手去追求心中所愛,那麼故事的結局便有可能從此幡然不同。
那個月下采梅、簪於鬢髮的女子就這麼永遠離開了,而他連上一炷香都要偷偷摸摸,而不敢宣之於眾!
太子只覺人生二十年來所有的不幸和磋磨都湧上了腦海,霎時心灰意冷,幾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你說得對,」半晌他終於苦笑起來,那笑聲比哭還難聽:「做了這勞什子太子,便什麼都不能……什麼都不能!」
——心腹太監登時就顛篩般哆嗦起來,連單超的臉色都變了。
然而還沒等一句「殿下慎言!」吼出口,太子已經掙扎著上前,把手中的香往灰里一插:
「百無一用是太子,百無一用是太子啊!」
太子慘笑兩聲,轉身搖搖晃晃向門口走去。
宦官汗出如漿,慌忙跑去攙扶:「哎殿下!哎喲殿下等等餵——」
門口守著的馬鑫簡直臉都白了,眼睜睜看著太子跌跌撞撞擦肩而過,目光如同看見了怪物。
單超意識到讓太子這個樣子走出謝府不行,便回頭徵詢地看向謝雲,卻只見謝雲似乎對太子荒唐的表現毫無覺察,正定定看著自己的手。
「你怎麼了?」
「……沒什麼。」謝雲輕輕握住掌心,抬頭神色如常:「我忽然有些暈,你幫我去送送太子罷。」
單超凝視他片刻,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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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府外,手持鐵戟的東宮侍衛在日光下齊刷刷站成一排,與在謝府輪崗執勤的北衙禁軍遙相對峙。
李賢著急地踱來踱去,忽然眼前一亮:「大哥!」
這是單超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直面六皇子,當朝的雍王。然而關於這位皇子的種種流言,他卻已經早有耳聞——
八年前清寧宮夜宴,魏國夫人賀蘭氏在湖邊攔住了謝雲,那是單超第一次從她口中聽到六皇子的名字。
李賢,小名阿仁,永徽五年武后隨聖上出京祭拜昭陵途中所生。
後宮傳聞已久,他親生的母親,其實是武后守寡的親姐韓國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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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府。
昏暗靈堂內一片空曠,夕陽斜斜輝映,空氣中浮動著微渺的塵埃。
謝雲微微不穩地攤開掌心,衣袖順著手臂垂落,露出了皮膚下隱約的刺青。
太子留下的香氣在虛空中盤旋不去,謝雲胸膛劇烈起伏,半晌他緊緊按住急速搏動的心脈,彎腰蜷縮起身體。
這幅場景在外人看來應該是非常罕見的,誰也不會想到強大、冷淡、心狠手辣的禁軍統領,會露出這樣不堪重負,甚至堪稱軟弱的姿態。
長發從他側臉滑落下去,半晌謝雲徹底呼出一口氣,伸手將鬢髮撩去耳後,重新站直了脊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