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正印

  單超雙手微微發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怎麼辦?

  楊妙容的性命,謝雲身上的干係,武后剛才的反常表現……所有疑點在腦海中瞬間串聯,全部落到了此刻眼前緊閉雙眼的太子身上。

  鬼使神差間單超腦海中突然掠過某些朦朧的片段,他眉心條件反射一跳,零碎的畫面從眼前呼嘯而過——

  「……啊!」沙地上昏迷不醒的少年猛一抽搐,翻身嘔吐,從喉嚨里嗆出了大口帶著血沫的沙。半晌他終於翻江倒海吐了個乾淨,抹抹嘴巴,坐起身,突然又痛叫一聲捂住了胸口。

  沙塵暴剛剛過去,猶如天崩地裂之劫,萬里黃沙一片狼藉。

  少年的心臟處有一大片青紫,點點淤血極其駭人,而且肋骨奇怪地塌陷著,竟然已經被折斷了。

  「……呼,」跪在他身側的年輕人長吁一口氣,如釋重負地坐在了地上。

  「這、這是怎麼回事,師父?」少年餘悸未消,每說一個字胸腔都牽扯得一陣刺痛:「我以為我要死了,院牆倒塌把我埋在了下頭……」

  「死不了,」年輕人精疲力竭道。

  他指指少年胸前骨折的地方,說:「你只是暫時閉氣了,我在你左心口整整按了小半個時辰,肋骨都壓斷了兩根才把你救回來……把木板綁上,跟我走,下一輪風暴要來了。」

  按壓心臟。

  單超沒有把太子抱回人群中,甚至也沒理武后的疾聲大呼,顫抖著手把太子平放在地面上,雙手疊起用力按住了心口位置。

  他自己都不知道按了多久,甚至連侍衛奔上前來拉他都沒感覺到,就這麼一下一下地,用力地按下去又鬆開、按下去又鬆開,周圍所有混亂和喧雜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

  突然一道變了調的高亢尖叫響徹耳際:「醒了!」

  「太子殿下醒了——!」

  「咳!咳咳咳,咳咳……」太子雙腳一蹬,緊接著咳得天昏地暗,因為閉氣不斷翻起白眼,喉管痙攣噴出了大量血沫。

  無數驚愕、狂喜、失落、怨恨交雜的喊叫響徹林苑,侍衛衝上來把太子往後架走,御醫提著箱子飛也似的向這邊奔跑,北衙禁軍衝上前里三層外三層地包圍了整片空地,現場簡直亂成了一鍋粥。

  單超保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兩條手臂都在微微發抖。明明根本不是什麼需要極大力量的事情,他卻脫力似的,從頭到腳滿是冷汗,整個人都僵住了,幾個侍衛都沒能把他扶起來。

  「吼——」

  不遠處響起憤怒和不甘的怒吼,單超喘息著,抬頭一看。

  只見巨蟒般的白龍和更為龐大的青龍幻影在林間糾纏撕咬,無數松木在咔擦斷裂中緩緩倒下,發出驚天巨響。

  楊妙容滿頭滿身都是血痕,一掌將謝雲當胸擊得退後,緊接著撲到他身上掐住了他的咽喉!

  單超踉蹌起身。這真的是太可怕了,他見過謝雲開印時的樣子,根本不像楊妙容這麼瘋狂仇恨、富有攻擊性,難道這就是青龍正印和隱天青的區別?

  那怪不得青龍族人都紛紛找外族生孩子,純血統開起印來就像失去了痛覺的戰鬥機器,簡直是不死不休!

  單超拿不準自己是應該上前插手還是按兵不動。謝雲不論是武功等級還是開印之力都比楊妙容強太多,而且他下手明顯也非常狠,只是必須顧忌楊妙容性命,才會屢屢被壓制住。

  他緊握著龍淵劍柄的掌心滲出了濕意。

  謝雲很明顯不想讓外人插手,是不是再觀望片刻?

  「吼——!」

  就在這遲疑的片刻間,白龍仰頭髮出憤怒痛苦的咆哮,龍鱗混合著玄黃之血撒了下來。楊妙容仿佛無法承受那透支生命般的痛苦,收回了緊緊掐住謝雲咽喉的手,用力按住了自己的耳朵!

  謝雲嗆咳兩聲,翻身而起,一肘把她打得頭向後仰去。

  楊妙容仰天摔倒在地,剎那間似乎終於喪失了意識。謝雲伸手撩起頭髮,從後衣襟抽出了什麼,就要往她太陽穴上扎。

  那其實是一根細不可見的毫針,在謝雲布滿血痕的手指中微微顫抖,發出微渺的金芒。

  然而就在這時,救人心切的北衙禁軍終於抓到了機會,大吼:「放箭——!」

  單超驟然回頭吼道:「住手!」

  無數利箭穿越松林,白龍發出驚天動地的吼叫,更多碎鱗如暴雨般當空而下!

  楊妙容與白龍一脈相通,登時從短暫的昏迷中清醒過來,揮手將謝雲手中的定魂針打飛了出去!

  這一變故簡直猝不及防,謝雲根本來不及作任何反應,楊妙容就怒吼著起身撲了上來。

  她雖然還是人,卻如同一頭因為頻臨絕境而異常孤狠的上古凶獸,謝雲根本無法在不傷及性命的情況下壓制住她。更可怕的是白龍因為受到刺激,扭動翻騰得更加劇烈了,長長的龍尾一掃,竟然把十數個侍衛當場掀飛。

  慘叫聲此起彼伏,很多人摔倒在地,頭破血流,當場就暈了過去。

  馬鑫把帝後及太子護送出林苑,在地面的搖撼中沖了回來,迅速組織起北衙禁軍的包圍圈,聲嘶力竭道:「放箭,繼續前壓!全體壓上!」

  單超抓住他喝道:「不行,讓謝雲自己去處理!」

  馬鑫一拳把單超打得側身,揪著他的衣領,布滿血絲的眼睛狠狠盯他,咬牙道:「我眼裡只有統領一個,那女的是誰,我怎麼知道?!她害得統領將來要被東宮黨問責,我還得顧及她的性命不成?!」

  單超登時啞然,馬鑫振臂一呼:「放箭!」

  又一輪箭矢密密麻麻穿過空地,有的撞在堅硬的龍鱗上彈落在地;有的扎進了傷痕累累的龍身,令白龍憤怒得無以復加,整塊大地都劇烈震動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青龍突然迅速游來,一圈圈裹住了白龍的身體,將它整個護在了自己懷裡!

  北衙禁衛震驚鬆手,馬鑫呆住了。

  不遠處,楊妙容滿身是血,抓住謝雲的衣襟把他按在了樹幹上。

  「……妙容,」謝雲低沉而沙啞地道。

  謝雲頭上的血正浸透鬢髮,順著蒼白的臉頰流淌下來,直至下頷匯聚成一縷。這幅模樣讓他看上去有一點狼狽,但目光平穩、鎮定而有力,直直望進了楊妙容癲狂的眼睛裡。

  楊妙容瑟縮了一下。

  她已經神智混亂以至於崩潰了,但眼前的謝雲卻並不讓她感到恐懼陌生,相反還很熟悉,確實是她潛意識深處朝夕相處了大半年的人。

  「沒關係的,妙容,你只是病了。」謝雲深深喘了口氣,問:「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遇見的樣子嗎?」

  楊妙容尖利的手指深深扎進謝雲衣襟里,神情中的兇狠尚未褪去,似乎又有些躊躇和猶豫。

  「涼州關山腳下的驛道上,我帶著自己的手下回京,馬隊後長長一排囚車關押的全是朝廷欽犯。你突然從山上下來,攔在車駕前,當著所有人的面,叫我出去拜見你……」

  「我在車裡問,為什麼我要下去拜你?你說是因為我們有緣。」

  謝雲的陳述溫和而又不疾不徐,不遠處單超臉色卻突然變了,衣袖下手指不易為人察覺地發著抖。

  ——那是八年前他在慈恩寺門前,再次遇到謝雲的時候。

  宿命循環往復,回到再次開始的那一點,然而故事的主角卻已從他換成了另一個人。

  「當時我說,若是相見即算有緣,那這天下有緣的人就多了,不見也罷。結果你就急了,說:『你是隱天青,而我是正印,你見了我,怎麼能不拜?』」

  謝雲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帶著專注的鼓勵,望著她問:「當時我怎麼回答你的?」

  楊妙容久久沒有回答,視線倏而渙散,倏而聚焦。

  松林中空氣仿佛被緊繃住了,北衙禁軍個個持弓在手,卻又不敢輕易動作,場面如同凝固般僵持。

  忽然林苑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戴至德、張文瓘等東宮派系重臣匆匆而至,帶著更多侍衛圍了上來。

  好不容易有些安靜下來的楊妙容被那聲響所刺激,又有些焦躁不安起來,幾次想回頭去看。謝雲不失時機地喚了句:「妙容?」

  ——謝雲的聲音天生就低沉富有磁性,雖然通常十分堅定冷凝,但柔和下來的時候就極其的動人心弦。楊妙容喘息片刻,視線終於又轉向了他,只聽謝雲重複問:「當時我怎麼回答你的,還記得嗎?」

  「……」楊妙容乾裂出血的嘴唇闔動了下,但沒有發出聲音。

  「我說,雖然我這輩子從不信什么氏族什么正印,但看在你是個小姑娘的份上,還是下車去見一見吧。」謝雲停了停,微笑道:「這一見,就讓你從西北跟到長安了。」

  楊妙容眉宇間的戾氣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絲恍惚。

  「你不想被束縛在家裡重複祖祖輩輩千篇一律的生活,想見識萬國來朝的長安,還想去煙花三月的東都洛陽看看。但你在塵世間其實也不開心,這畢竟不是我們的地方。這其實……並不是我們應該在的地方。」

  最後一句話已近乎於耳語,謝雲抬起手,楊妙容下意識避讓了一下,但他的指尖還是輕輕從她臉頰劃了過去。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不該讓你跟上來的。」謝雲聲音里有一點悲哀,輕輕地問:「我把你送回涼州去,好嗎?」

  楊妙容囁嚅片刻,緩緩鬆開手,一步步退後。

  她的眼睛一直注視著謝雲,似乎終於從噩夢中甦醒,神智慢慢在那雙眸底閃現:

  「謝……雲……」

  就在這個時候,包圍圈外戴至德疾步而至,平地爆發出厲吼:「聖上口諭,東宮太子重傷,現立刻絞殺凶龍,欽此——」

  東宮侍衛軍齊刷刷搭起弓箭,謝雲猝然回頭:「不要!」

  但一切都已無法挽回了。

  箭矢如暴雨般傾盆而下,原本已安靜俯在地面上的白龍暴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掙脫了青龍幻影的束縛,不顧一切向人群衝去。

  而楊妙容在突如其來的強烈刺激下仰頭爆發出咆哮,繼而箭步沖向離自己最近的謝雲,那架勢竟然瞬間又陷入了剛才的狠絕和兇悍!

  龍淵在清嘯中鏘然出鞘,單超閃電般縱身擋在了謝雲身前,頭也不回怒道:「快走!」

  ——噗呲。

  鮮血沖天而起,所有混亂突然終結,猶如瞬間被凍在了原地。

  一截箭尖從楊妙容後心扎入,前胸透出,快得讓她甚至來不及有所反應。

  謝雲平生第一次眼底充滿了無法掩飾的錯愕和難以置信,他整個人僵住了,全身劇烈發抖,甚至連邁出一步都做不到。

  楊妙容看著他,最後一刻,眼中滿溢出了透明清澈的淚水,順著曾經清秀的臉頰滾滾而下。

  ——然而她嘴角流出鮮血,已經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撲通一聲,她的身體頹然倒地,再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