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廈中鴉雀無聲,謝雲和單超久久對峙,前者眼底醞釀著晦澀的風暴,後者卻氣定神閒。
楊妙容輕聲警告:「謝雲!」
許久謝雲終於緩緩坐下,似乎長長地吸了口氣,拿起了銀筷。
如果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他的手指微微發抖,那是情緒幾乎已經壓抑不住了的表現。單超盯著看了一會兒,移開了目光。
一頓飯吃得如鯁在喉,飯後侍女小心收了桌子,又奉上茶來,單超卻如同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笑道:「好多年沒跟師父對酌談心了,還是換酒來吧。」
楊妙容下意識將目光投向謝雲,禁軍統領一頓飯幾乎沒怎麼動筷子,手掌下按著裝滿了肥嫩魚肉的玉碗,臉色生冷堅硬,嘴角就像被堅冰凍住了似的,半晌才吐出兩個字:
「換酒。」
「……謝雲……」楊妙容擔憂地喚了一聲。
「你去休息吧,」謝雲打斷道,「讓人不用在這伺候,都到外面去。」
楊妙容求助般瞥了眼單超,單超微帶歉意地沖她使了個眼色。
楊妙容其實很怕謝雲待會把碗劈頭蓋臉砸忠武將軍一身,但也沒什麼辦法,只得一步三回頭地帶所有人退下了。
·
直到廳堂中只剩下他們兩人時,謝雲終於把玉碗「咚!」地向桌面一放,湯汁頓時濺了幾滴在黑酸枝木光亮華美的桌案上,被他指了指:
「你威脅我?」
單超笑了起來:「當然不是,楊姑娘什麼都不知道。但如果師父願意這麼覺得的話……那就算是好了。」
他拿起酒壺,在羊脂玉杯里斟滿了寶石般清亮的葡萄酒,親手放在謝雲面前。那動作殷勤周到又灑脫利落,完全是個成熟男子照顧自己的情人,帶著不容拒絕的細心和周到。
「你在哪兒認識楊姑娘的?」單超笑問。
謝雲冷冷道:「我沒必要告訴你這些。」
「不用擔心,我真的什麼都沒跟楊姑娘說。你看,師父……有可能觸怒你的事情,基本上我都不會做。」
這話說得那麼誠懇,以至於謝雲瞬間生出一股諷刺感:「觸怒我的事情你都不會做?」
單超低頭為自己斟酒:「你想說八年前山洞裡那個夜晚為什麼我沒有停下?」
廳堂中一片死寂,單超抬眼笑道:「可是後來也沒真的觸怒你啊,不是嗎?」
空氣仿佛一寸寸結成了薄冰,稍微一動就利刃般切割在皮膚上。
單超看著離自己一臂之遙的謝雲,他以為謝雲會暴怒,失態,甚至劈手把那隻玉碗砸在自己頭上……但事實是謝雲紋絲未動,半晌竟然嘴唇一挑,露出了極度嘲諷的笑容:
「是,我在你身上盡心盡力,花了那麼多時間和心血,一刀捅死了豈不是連本都收不回來?!」
單超有一點意外,他看著謝雲滿眼諷刺的神情,突然意識到那不是對別人的。
那是極其深刻隱晦的自嘲。
「……別說這個了,」他立刻道,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反手亮出乾乾淨淨的杯底:「喝杯酒吧,謝雲。畢竟這麼多年不見,你總該為我接個風才是。」
謝雲在單超的凝視中許久沒動,半晌終於拿起羊脂玉杯,面沉如水地喝了那杯葡萄酒。
「昨晚長樂宮散席後,我去東宮見了太子。」單超一改剛才的咄咄逼人,口氣悠閒散漫:「太子大婚後也算琴瑟和諧,只是身體越發不行了,說話那會兒工夫就咳了幾次。跟我說冬天還沒過去就用了好幾斤的百年老參,今兒我看聖上御賜的藥材里有些人參靈芝之類的,就讓人全送去東宮了……」
「牆頭草,」謝雲嘲道。
「說我?」單超微笑著說,「但我本來就是東宮黨啊。」
從他的角度看去,只見謝雲腮幫線條繃緊了,良久忽然冷冷一哂:
「所以你把皇后賜下的藥材送去東宮,然後把剩下的送到我府上,是嫌太子死得不夠快,還是想把北衙一門都拖下水?!」
「唔,」單超無辜地看著他,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搖了搖,說:「你錯了。」
「……」
「我是先把東西送給你,被你退回去之後才給的太子……謝雲,我不會給你任何人剩下的東西。」
謝雲一時說不出話來。
單超拎起酒壺又給他滿上,唏噓道:「不過拜你所賜,現在全京城都知道我剛回京就奔著來討好你,結果被一耳光狠狠打了在臉上,明兒上朝估計得聽風涼話了——剛才出門前東宮那邊還賜了一車年貨來表示慰問呢。」
謝雲一言不發。
「太子是個好人吶,」單超嘆道。
「原來你站東宮那邊的原因是覺得好人肯定能當個好皇帝?」
單超溫和道:「連好人都當不了,又如何能勝任一個好的皇帝呢?」
謝雲扶了扶額角,似乎有些睏倦,不耐煩道:「你今天過來是為了招安的?」
招安。
雖然氣氛迅速變得針鋒相對,但那一刻單超腦海中掠過的,卻是多年前某個陳舊的場景。
——那是他站在石道中,周圍陰濕、昏暗、伸手不見五指;透過虛掩的門縫,他看見佛堂香燭金碧輝煌,雍容華貴的武后低下頭,在單膝跪地的謝雲額上印下了一個吻。
他閉了閉眼睛,燭火在硬朗的眉骨之側投下陰影,臉上卻沒有任何情緒泄露在外。
「不,謝雲,你可以自由選擇站哪邊……」單超低沉道:「將來我會讓你改變立場,但不是現在。」
不知為何謝雲眉心輕輕跳了一下。
但還沒等他那一貫前想三後想四、旁人說的每個字都要反覆琢磨的心思把這句話想透,就只聽單超輕輕放下酒杯,抬眼問:
「但我還是想問你,你心目中的好皇帝,該是怎樣的呢?」
僅僅不到一天以前,長樂宮梅池邊,眼前這個男人也是以同樣的神情問:
「但你說的從龍之功,是從誰的龍?」
此刻的試探一絲不差,甚至連語氣都沒有改變半分。
謝雲的眼神瞬間變了,只聽桌椅與地面摩擦聲響起,他霍然起身,掉頭就往外走:「時間不早了,你走吧,告辭不送!」
單超厲聲道:「謝雲!」
下一刻謝雲手腕一緊,已被當空抓住,單超精健又火熱的身體緊貼在了他背後。謝雲反手推出一掌,虛空中竟隱隱響起了龍吟,單超登時不敢硬來,電光石火間用巧勁卸下迎面而來的殺意,連退數步直到屋角,抬手「啪!」地接住了謝雲迎面拍來的手掌。
燭火被他們拂起的袍袖帶得劇顫,火光忽閃間,謝雲長睫下的眼神晦暗不清。
單超五指一握,掌心相貼地扣住了他的手。
周遭一片安靜,單超將另一手上的酒杯遞到謝雲面前,嫣紅美酒正在玉杯中微微晃蕩。
「師父,」單超近距離注視著謝雲的瞳孔,輕聲道:「我只是臨走前想請你喝了這杯酒,權當送一送我。」
謝雲眯起眼睛,緊繃的肩並終於有了一絲鬆動,接過酒杯仰頭喝了下去。
繼而他一鬆手,直接把羊脂玉杯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單超笑了笑,退後半步,緊盯著他欠了欠身,穩步向廳堂緊閉的雕花木門走了過去。
三步,五步,七步。
單超突然站定了腳步,身後傳來低微壓抑的喘息聲,緊接著謝雲嘶啞地發出一聲:「來……人……」
單超猝然轉身,在謝雲頹然倒地的前一瞬間接住了他。
「雖然你對世上大多數毒|藥都有提防,但應該想不到這只是最普通的蒙汗藥而已吧,」他低頭親了親謝雲冷汗涔涔的額角,似乎對自己的小技倆得逞而微微得意,眼底卻又溢滿了不自覺的溫情:
「你太累了,偶爾也需要……高枕無憂地睡個好覺。」
·
單超把謝雲打橫抱起來,迷戀地摩挲他的脖頸,目光眼錯不眨落在他昏睡的臉頰上。半晌他終於起身推開門,門廊盡頭楊妙容果然守在那裡,覓聲回過頭,詫異地叫了聲:「單將軍?」緊接著反應過來,立刻招呼小廝:「快去扶著統領!」
「謝統領多喝了兩杯,不勝酒力睡過去了,還錯手打了個杯子。」單超抱歉道:「是我沒有及時提醒……」
楊妙容怎能怪罪到他頭上,立刻令人扶謝雲去休息,又連聲告罪,請單超在府上暫歇一晚。單超自然堅辭,楊妙容一個女子也不好苦留,只得親自送他出府。
此刻已經閉市了,夜色深沉如水,坊間打更的聲音遙遙傳來,在街頭巷尾迴蕩起悠久的餘韻。
單超站在朱紅大門前的青磚台階上,視線越過楊妙容,投向不遠處謝雲被人扶進內院的背影;片刻後收回目光,欠身告辭:「夜裡冷,楊姑娘快回去吧,莫凍著了。」
他最細微的禮節都堪稱成熟穩重,但楊妙容總覺得哪裡非常古怪——剛才單超看謝雲的眼神,雖然只是驚鴻一瞥,卻讓她感到非常陌生。
那雙眼底完全沒有笑意,甚至也根本不溫和,取而代之的是複雜深沉又極度精亮的光芒。
但那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將軍一路好走,」楊妙容退到門後,低頭回了一禮:「今日外子失儀了,明天再去府上賠罪。」
單超搖頭示意不用,轉身走進了濃墨般的夜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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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妙容日常起居在另一處別院裡,但回去時仍然繞到主臥去看了一眼。謝雲已經歇下了,睡容非常平靜安穩,呼吸深長均勻,每逢冬季就毫無血色的臉頰上泛著酒意微微的紅。
其實這一切都沒什麼異狀,但楊妙容腦海中總想起臨別前自己無意間的一瞥,單超的眼神在黑暗中閃爍著難以形容的,堅硬冷靜又仿佛極度炙熱的神采。
她微微感到一絲不安,吩咐侍女:「去二門吩咐小廝,看看忠武將軍走遠了沒。」
侍女應聲去了,許久後快步回稟:「姑娘,小廝說單將軍已經走遠了呢。」
「……剛才應該派人送他回去的,」楊妙容喃喃道。
「姑娘?」
「沒什麼。」楊妙容深吸一口氣,壓下了心中怪異的念頭,失笑道:「是我多心了,咱們也去休息罷。」
·
同一時刻,謝府外。
單超停下腳步,望向黑夜中隱約的外牆,就像捕獵前的猛獸般眯起了瞳孔。
隨即他長身躍起,靈巧地在牆頭一點,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便隱沒在了謝府深邃昏暗的內院中。
在外人看來極度神秘的禁軍統領府並沒有改變格局,一切都和八年前別無二致。單超原本就輕車熟路,在去後院用晚膳的路上又確認了這一點,很快就繞過所有巡邏守衛,落在了書房門前。
除主臥外,這裡是謝府最機密的重地。
——謝雲已經睡著了,不會半夜突然過來,除他之外也沒人敢輕易靠近這裡。
儘管謝雲正在離此處不遠的臥室中毫無防備,安然入夢,這一點讓單超內心微微有些發熱;但他還是深吸了口氣,壓抑住了某種顫慄和衝動,打破窗欞翻進了屋內。
他環顧周圍一圈,月光下所有書架和桌案都泛出模糊的光影。
會在哪裡呢?
單超沒點燈,僅憑銳利的眼神在室內搜尋,將所有櫥櫃和擺設都搜了個遍。他的動作輕微而仔細,卻沒有發現任何暗格的痕跡。
——如果我有一些極度重要、性命攸關的密件,除非萬不得已否則不會銷毀,那麼我會把它保存在哪裡?
單超再一次仔仔細細地、一寸一寸地掃視周圍,突然靈光閃過,抬頭望向了黑暗中的房梁。他凌空躍起,如夜梟般翻身攀了上去,花一頓飯的時間把每根房梁每塊牆壁都摸過了,終於在牆角發現了一處隱秘的縫隙。
「……!」
單超回憶起謝雲的習慣,手上果斷一按,機括「叮!」地彈出了暗格。
微弱的月色下,暗格里一隻銀色圓筒在灰塵中,泛著微弱的光澤。
很多年前大漠中,年輕的謝雲站在小院裡,伸手接住俯衝而下的信鷹,從鷹腿上解下了一模一樣的銀色圓筒。
單超以為自己的雙手會因為激動而顫抖,然而這一刻到來時,他的手指卻奇異地冰涼穩定,拿起圓筒擰開了蓋,從中取出一張陳舊的羊皮紙卷。
紙卷歷經歲月依然泛黃,然而硃砂寫就的筆跡卻鮮艷如初,一字字映在單超的眼底——
謝雲接旨:
孤身回京,不得有誤,將超殺之。
麟德元年十二月字
單超粗啞喘息著,緩緩放下了紙卷。
十年歲月紛沓而至,往事形成洶湧的洪流,混合著悲傷、絕望、痛苦和淚水,吞沒了他的所有記憶。
他想起月夜漠北無邊無際的沙海,狼群屍體散落一地,空氣中的血腥還未完全散去;沙丘下,謝雲拉弓達箭,眼底似有微光閃過,說:「如果有下輩子,請再也別讓我遇見你了。」
然後他鬆開手指,箭鏃旋轉著來到單超面前。
電光石火間少年單超不知哪來的力氣,就地跪倒,重力作用下整個人滾下了沙丘,千鈞一髮之際鐵箭擦著他的臉飛了過去;然後他狼狽不堪起身,用傷痕累累的手抓起謝雲的衣襟,把他重重按在了沙地上!
——撲通!
黃沙騰起,少年跪坐在謝雲身上,聲嘶力竭怒吼:「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要殺我?!我……我愛您,我愛您啊!」
咆哮在荒漠中傳出很遠,如同重傷瀕死的孤狼。
謝雲轉過臉去,顫抖著閉上了眼睛。
少年瞳孔驟然緊縮,他看見一行水跡划過謝雲的臉頰,那竟然是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