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住傷口,按住!」
「統領!」
「創口開裂了,拿煮過的布來!」
傾盆大雨瓢潑而下,鮮血被水流沖得蜿蜒縱橫,順著行宮石階一級級向下流淌。
數不清的宮人端著熱水和布巾匆匆來去,經過單超身邊時沒人駐足,甚至沒人偏移目光,仿佛他是並不存在的空氣。
單超的胸腔被冬雨澆透了,骨髓中升起針扎般密密麻麻的寒冷。他自己都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一雙眼睛只死死盯著數步之外,那灑上了鮮血的門檻。
「堵不住——!」悽厲的大叫從屋內爆發。
咳血聲、奔跑聲、驚慌失措的叫喊響成一片,武后的厲喝驟然壓倒了一切喧囂:「來人!即刻把行宮內所有御醫都召來,快!」
傳令宮女飛奔而出,經過門檻時連鞋都跑掉了一隻,連頭都來不及回就一個猛子扎進了大雨里。屋內幾個聲音同時喝道:「金瘡藥!」「金瘡藥繼續往上倒,快快快!」
單超已經僵直的身軀終於一動,踉蹌疾步上前。
但下一刻面前兩把長刀交錯,發出「鏗鏘!」亮響,是兩個早已監視著這邊動靜的禁衛悍然拔刀,攔住了他。
有人道:「明術士來了!」
明崇儼從長廊盡頭飄然而來,身影所至之處,禁衛們紛紛單膝而跪。往日所有人都知道謝雲極不待見這個「跳大神的」,但此刻見到他,所有人心中都突然生出了一股荒謬的衝動和希望。
「……」單超動了動唇,才發出極度嘶啞艱難的聲音:「明先生……」
明崇儼腳步頓了頓,只見面前英俊硬朗的年輕禁衛臉色慘灰,便有些詫異地眨了眨眼睛:「你這是——」
馬鑫快步上前,看都不看單超一眼,對明崇儼欠下身:「先生請快向這邊來。」
單超眼眶通紅,哽咽道:「拜託您……」
明崇儼沉默片刻,輕輕嘆了口氣,招手道:「你隨我一起來。」
「不!」馬鑫暴怒打斷:「就是他為奪武林盟主之位,對我家統領恩將仇報,竟欲置統領於死地!這白眼狼——」
「醫治過程可能需要他,」明崇儼打斷道:「再說如何處置此人,也需要謝統領自己作出決定……你跟我來。」
屋內人來人往,武后親自立在外間,戴著黃金護指的手緊緊抓著大理石屏風,用力之大甚至連手臂都在發抖。
大理石屏風後,幾個人圍在滿是血跡的榻邊,見到單超進來,紛紛抬頭怒視。
明崇儼快步上前,只往榻上看了一眼,眉心便狠狠跳了下。
謝雲左肋被一道極其鋒利細窄的劍傷前後貫穿,雖然已灌上了皇宮秘制的金瘡藥,但血還是不斷把藥粉沖開。因為失血過多,他從冷汗涔涔的側臉到光裸的上半身,都呈現出一種毫無生氣的冰白,仿佛在那麼昏暗的光線下,都能一眼看穿透明的肌膚,看見下面淡青色的、微弱搏動的血脈。
明崇儼隨手扯了條熱布巾擦乾淨手,彎腰按住傷口檢查了下,說:「需要輸血。」
眾人登時一怔,武后愕然道:「輸……什麼輸血?」
「統領失血極多,性命垂危,需從年輕健壯男子身上取血灌入體內,才能補足流失的氣血。」明崇儼轉身掃視周圍一圈,目光從幾個禁衛身上一一掠過,皺眉道:「原本飲用羊血也有同樣的效果,但如今事不宜遲,你們有誰……」
單超打斷道:「我來。」
單超大步上前,屋內安靜了一瞬間,馬鑫破口大罵:「你給我滾開!讓我來!」
「對,你讓開!」
「我來!抽我的血!」
「明先生!我……」
「安靜!」明崇儼一拍床榻,高聲道:「取血也不是人人都行的,來人!取一排水碗來!」
眾人迷惑不解,但此時亦無其他辦法,只得依言取來水碗。明崇儼取來謝雲的血分別滴在碗內,又取了單超、馬鑫等人的血分別滴落進去,片刻後,只見單超那個水碗裡兩滴血滴倏而滾動,融合在了一起。
馬鑫眼巴巴盯著,見狀大怒:「這是什麼意思?」
明崇儼從袖中抽出一根極為細長的銀管,當機立斷道:「血氣亦需氣性相合,眼下不用多說,只能用單禁衛了——在下斗膽,取血需要安靜清潔,還請皇后殿下率其餘人等暫且迴避。」
那銀管兩頭都連著淡金色的針,赫然是定魂針所用的秘金,整個東西看上去異常古怪。在場眾人面面相覷,都遲疑著不肯動,有幾個人甚至衝動地上前還想說什麼;但緊接著就被皇后制止了:「都退下!」
「皇后娘娘,我們……」
武后微微喘息,片刻後道:「聽明先生的。」
皇后雖然擔憂至極,但當初親眼見明崇儼一根針治好了皇帝的頭痛宿疾,只得吩咐左右都退下,自己也退出了房間。
親手將門扇合攏前,她抬眼從縫隙中一瞥。只見單超跪在床榻邊,一條胳膊已被明崇儼紮上了金針取血,另一隻手卻緊緊地抓住了謝雲垂落在身側的,冰涼白皙的手。
——從屋外的角度看,那分明是個掌心相貼,無間無隙的姿勢。
武后眼底閃過錯愕、震驚、難以置信的光,但緊接著她咬緊牙關,一言不發地,輕輕合攏了門。
·
咔噠一聲輕響,屋內重新陷入了安靜。
謝雲的側影湮沒在陰灰里,甚至連嘴唇都泛出淡青,睫毛在眼瞼投下一圈扇形的深黑。明崇儼將銀管另一頭的秘金針刺進他手肘內側,擦了把汗,忐忑道:「這……這樣應該沒問題了,且看吧,若有不適你立刻告訴我……」
單超卻充耳不聞,將內力源源不斷從掌心灌入謝雲虛弱的經絡中。
他所有的視線和聽覺,所有的感知,都集中於床榻上這安靜的側影。仿佛此刻這世上除了血脈相連的他們,就再也沒有其他任何事物存在。
所有怨恨、嫉妒和痛苦都在此刻化作飛灰,漸漸沉寂在了更為冰冷的絕望里。
明崇儼從袖中抖摟出大大小小的瓶罐,揀了幾隻打開,將藥粉混合著宮中秘制金瘡藥,依次灑在謝雲左肋的創口上。那藥粉也不知是什麼做的,只覺滿室清香撲鼻,竟然將濃厚的血腥都蓋去了不少;原本已經漸漸減緩的血流逐漸凝固,片刻後終於被厚厚一層藥粉徹底壓住了。
「好了,只需將血徹底止住,剩下的就……住手!」明崇儼嚇了一跳:「可以了!你不要命了嗎?」
他伸手去奪銀管,單超卻護著手臂,閃身不讓他中斷輸血——極其迅速的氣血流失已經讓他很難起身了,剎那間腳底還踉蹌了下,幾乎摔倒在地。
明崇儼道:「我沒有叫你把所有血都抽乾給他!快停止!」
「……沒事的,」單超固執道,唇角已乾裂灰白,整個人憔悴不堪,唯獨一雙眼底卻閃爍著不同尋常的、賭徒般亢奮精亮的光:「沒事的,沒關係……我還可以……」
「你會死的!這樣有什麼意義?」
明崇儼拂袖大怒,還要說什麼,突然感覺到什麼,猛地轉過身。
只見床榻上,謝雲不知何時已微微睜開了眼睛。
「——謝統領?」
明崇儼一步上前,在他身後單超也動了動,但似乎腳下突然墜了千鈞之重,竟又硬生生停住了。
明崇儼關切道:「你沒事吧?」
謝雲的目光隱藏在眼睫後,渙散、恍惚而不清晰,也許是被輸了血的緣故,薄冰般脆弱的肌膚下隱約透出幾絲血色,仿佛稍一觸碰便會化作千萬龜裂的碎片。
他還沒有度過最危險的時候。
這個掌握著北衙數萬禁軍,隱藏在無數神秘殘忍的流言之後,立於帝國權力之巔的男人,明明應該是刀鋒般堅定、冰雪般冷酷的。
但此刻他看上去單薄而虛弱,似乎只要伸手按住那纖細的咽喉,稍微一捏,便可輕易置他於死地。
明崇儼俯下|身,但被謝雲抬手擋住了。
「……」安靜的房間裡呼吸異常明顯,在兩道目光眼錯不眨的注視下,謝雲收回手,轉向自己左臂,費力而不容拒絕地,將針頭拔了出來。
明崇儼動容道:「統領!……」
哽咽如同破冰,從凝固的空氣中緩緩滲了出來。單超大口喘息著,用拳頭堵住嘴巴,寬厚結實的肩膀止不住顫慄。
「……你走吧……」謝雲一字一字,輕而沙啞地道。
單超猝然上前,發著抖抓住了他的手,單膝跪在了地上:「不!我錯了,我真不是故意的,求求你……」
謝雲搖了搖頭。
「你……你要什麼都可以,要我做什麼都行。刀山火海肝腦塗地,你想要什麼我都能去做,求求你別讓我走……」
單超雙掌緊緊攥著謝雲那隻冰涼刺骨的手,將它抵在自己額頭前,淚水順著年輕男子挺拔的鼻樑,一滴滴洇進血跡斑駁的榻上。
「坐擁江山,威加四海……」他絕望道:「只要能回到以前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時候……什麼都沒發生過的……那個時候……」
然而謝雲慢慢地,將手抽了出來。
「你走吧,」他說,精疲力盡閉上了眼睛:
「你自由了。」
·
麟德二年,當今率文武百官、武后率內外命婦,集各國使節酋長,東巡泰山祭封天地,立舞鶴、萬歲、景雲三台,改元乾封,勒石紀德。
皇恩普照,大赦天下,文武官三品以上賜爵一等,四品以下皆加一階。
乾封元年,二聖率扈從儀仗歸京。
北衙禁軍統領謝雲因重傷難以移動,奉二聖隆恩,准留奉高行宮養傷,直至開春返京。
「我不走。」
傍晚剛下過雪,清涼殿御花園內一片皚皚雪景。皇后裹著銀白狐裘、大紅宮制綾錦襦裙,發間別一支黃金曲鳳鑲寶流蘇,立於梅樹之下,轉過漆黑銳利的眉眼,審視地望向身後。
單超肩頭落了雪,但箭袖束腰身姿挺直,猶如立在雪地中的利劍。
武后語氣微微加重了:「聖上與本宮已決定回京後晉你實職、加封賞爵,你卻不願意走?」
單超道:「謝皇后提拔。但統領性命垂危,臣罪孽深重,不能離開,請皇后恕罪。」
單超話說得不重,甚至聲音很淡,但不知為何武后就是聽出了某種斬釘截鐵的,不可抗拒的意味。
「便是你想留下來侍奉湯藥,你們統領也未必願意見你吧?」武后冷笑一聲:「本宮聽說你昨晚又在偏殿門口立了一夜,謝雲連院門都沒開,可是真的?」
「……」
「即便你留在行宮也是於事無補,倒不如先行返京,替本宮約束好北衙禁軍,也算是幫了你們統領的大忙——再者比武場上刀劍無眼,謝雲不可能真因此而視你為仇人,或許等他回京後看你勤勤懇懇、忠心不二,芥蒂也就煙消雲散了,豈不是兩全其美?」
皇后自覺好話歹話都已說盡,但回答她的,仍舊是一片沉默。
不遠處宦官提著燈籠,繞過長廊,身後跟著彎腰端盤的小宮女,腳步在雪地中咯吱作響。
那是向偏殿送藥去的。
武后轉過身,上下打量單超半晌。
這個年輕男子已經長得比她都高多了,眉眼如同玄鐵澆鑄出來的,深邃、冷漠而陽剛,身形結實利落,足以令深閨少女怦然心動。
但他頭髮還是短,手腕用朱紅緞帶纏著烏木佛珠,隱約從禁衛制服箭袖下露出端倪——青燈古佛的寺廟氣息並未從他身上消去,隱隱露出家人禁慾苛刻的氣質。
武后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臣死罪。」單超的回答依舊簡潔:「待統領痊癒後,臣願護送統領上京,屆時必定聽憑處置。」
如此針插不進水潑不進,武后簡直快沒有辦法了,要是身邊有奏摺的話一定劈頭蓋臉摔了過去:「也就是說謝雲一日不好你也一日不走,就是要守在清涼殿門口當看門犬,是嗎?」
「是。」
「本宮已尋訪到了千年靈芝精,明日就將令人快馬加鞭回京去取,再送回來給你們統領服用,到時候死人也該給治活了!」
「……」
「就那麼幾天都不能等?!」武后難以置信,嚴厲道:「單超!你腦子裡成天到底在想些什麼東西?!」
這話里的意有所指已經非常明顯了,單超一頓,倏而抬眼問:「娘娘尋訪到了千年靈芝?」
完全是雞同鴨講,不在同一個思維層面上。武后簡直要被氣笑了,終於放棄再好言勸慰說服他,甩手將袍袖掠去了身後:「罷了,你自己想想吧!本宮這裡倒沒什麼,聖上那邊……」
單超問:「什麼時候才能送來?」
武后徹底沒了脾氣,不願再跟他囉嗦,冷冷道:「本宮話盡於此,你且好自為之吧!」說罷拂袖而去。
結果那天晚上,武后用完晚膳回到寢宮,正要招人詢問明日啟程回京的行裝準備得如何了,突然只見心腹宮女一路小跑來報:「稟娘娘!單禁衛搶了您派人回京取千年靈芝精的令牌,趕在下鑰前出了行宮,現已飛馬往長安方向去了!」
皇后手中的茶盞當一聲摔在桌案上:「什麼?」
武后霍然起身,心中驚疑不定,脫口問:「謝統領知道麼?來人,隨我擺駕偏殿……」
宮女正要退下吩咐轎馬,突然武后反應過來:「站住!謝統領可知道此事?」
「回稟娘娘,偏殿那邊報說謝統領下午一直昏睡,這種事不敢驚動了病患……」
武后緩緩坐了回去,只見眼光閃動,不知道在思量什麼,半晌才抬起手來揮了揮:
「下去吧。既然謝統領還不知道,就先別讓他知道了……管好你們的嘴。」
心腹宮女侍奉武后已久,直覺那句「既然他不知道,就別讓他知道了」另有深意;但她打了個寒顫,點頭應是,方才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
三日後,單超千里飛馳抵京,入宮拿到靈芝;隨即片刻未歇,便轉身順原路風馳電掣而去。
千山萬水、風雨兼程,一路驛站累死了數匹馬,回到奉高行宮那天,偏院外下著霏霏細雪,滿地空茫茫的素白。
明崇儼手下的小醫女接過靈芝,推門進去了。半晌後再出來,站在台階上對單超盈盈一福,輕聲道:「單禁衛請回吧,靈芝已獻上了,稍後便可煎藥送服。」
單超立在台階下,發梢眉角都落了雪沫,眼眶熬得滿是血絲,下巴隱約可見鐵青的鬍渣,聲音亦如在砂紙上磨過一般低啞:「統領這幾天……」
「已好些了,現在還能稍微坐起來靠一會兒呢。」
單超「哦」了一聲,卻不走,似乎踟躕著什麼。良久後他深深吸了口氣,低聲問:
「那他剛才……可說了什麼?……」
「沒什麼呀,」小醫女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似乎有些莫名其妙:「嗯——只說知道了,請您回吧,別的再沒有了。」
單超一動不動地站了很久,就像雪地中一尊沉黑憔悴的石像。
半晌他終於又輕輕地「哦」了一聲,轉過身,沿著來路,一步步慢慢地走了。
偏殿內燒著地龍,窗欞微微虛掩,謝雲微合雙目靠在窗邊,身上披著一絲雜色不見的雪白狐裘。寒冬里他那削瘦蒼冷的側頰和狐毛竟是渾然一體的,完全分不出兩個色來。
明崇儼放下藥書,搖頭嘆道:「往日只道謝統領武功已臻化境,如今才知竟然連三十六計都諳熟於心,難怪能爬到如此高位上……」
謝雲不答。
明崇儼偏過頭上下打量,卻只見他面容沉靜,仿佛已經睡著了一般。片刻後方士終於忍不住又哼笑了一聲:
「兵不血刃,欲擒故縱——統領這招實在高明,在下只能說聲佩服,佩服啊!」
謝雲眼梢紋絲不動,甚至面孔都像是冰凍之下的湖面,沒有任何波瀾。
半晌才見他抬起手,輕輕推上了窗欞,滿室風雪頓時消弭於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