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孽緣

  禁衛揖了揖手,轉身大步而去,只聽尹開陽「嘖」了一聲:「怪不得你當年去漠北前從暗門劍窟中偷了龍淵太阿,是因為知道太古神劍對洗髓經有克製作用,對麼?」

  謝雲冷冷道:「我知道的比你想像的要多多了……但你看,我的話就比你少。」

  這是標準的謝雲式反擊,尹開陽失笑,叮地一聲隨手新亭侯釘在了地上。

  「我差不多知道你那個姓馬的副手。」他說:「當年馬家因交好諸遂良而牽連下獄,唯獨他因天賦根骨奇佳的緣故被你看中,召到身邊悉心教導,其父母家人也由此出獄翻盤。據說此人劍術極為了得,但心性驕橫,常出狂言,滿朝重臣得罪了個遍……」

  「我以為這八字評語用在景靈身上更合適,」謝雲毫不留情地打斷道。

  尹開陽豎起一根修長的手指搖了搖:「不,這兩人不能放在一起比。」

  「……」

  兩人對視良久,尹開陽悠閒道:「今天過去後,有一個將變成死人,活人和死人怎能在一起比?」

  謝雲久久沒有說話,半晌終於慢慢地哼笑了一聲:

  「……原來這八個字,是景靈跟你學的。」

  社首山陰,十二座高台順著山路蜿蜒而上,猶如仰天飛起的猙獰巨龍,直直衝向煙攏霧照的山巔。

  第十一道關卡四周圍著鐵絲柵欄,景靈一身勁裝、腳踏鹿皮短靴,囂張的火紅頭髮在腦後隨便一紮,刺啦一聲把左臂被刺破的衣袖扯了,精壯臂膀上赫然已留下了深深的血痕。

  「就你一個上來送死的炮灰……」他桀驁陰沉的眼睛盯著馬鑫,從齒縫間一字一頓道:「誰給你的膽子,還敢佩太阿劍?!」

  馬鑫的情況並不比他好多少,聞言挑釁一笑:「就你一個牙都沒長齊的紅毛小鬼,還敢管別人叫炮灰?」

  「——你!」景靈一把抬起奪魂鉤,鮮血淋漓的鉤尖直指馬鑫,咬牙道:「『勘雲十二式』劍法是從何處學的,謝雲教你的是不是?」

  馬鑫反口相譏:「連我都打不過的人,有何資格直呼我家統領的名諱?」

  景靈勃然大怒,但緊接著靜了下來。

  「我早該知道,謝雲識人不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冷冷地道,眼底慢慢溢出猩紅色彩,與此同時緊握奪魂鉤柄的掌心發出黑光,逐漸向整個巨大的鐵鉤蔓延:

  「只有你的鮮血,才能彌補他這個致命的錯誤。」

  馬鑫當即一凜,還沒反應過來,便只見景靈身形驟然原地消失又再次出現,裹挾勁風的鉤鋒已來到了自己面前!

  「報!」

  「馬鑫刺傷神鬼門景靈,兩人纏鬥不分上下!」

  「景靈突然功力大漲,打傷了馬鑫!」

  「統領!馬鑫重傷失手,險險被奪兵刃,怎麼辦?」

  謝雲驟然轉身,只見又一個手下快步衝來,喝道:「報——!神鬼門重下殺手,馬鑫重傷垂危!已撐不過去了!」

  尹開陽站在邊上猶如看好戲一般,緊接著人群中最後奔來一名禁衛,還沒近前就張開了口。只是他聲音還沒從口中發出來,就看見半空中人影一花!

  剎那間禁衛來不及反應,只覺自己肩上被來人伸手重重一按,隨即借力向遠處凌空而去。

  「統……」禁衛愕然轉頭,終於發出了音:「統領?」

  神鬼門關卡處,驍騎營官兵將周遭數里圍得水泄不通,忽而人群中傳來驚呼,隨即眾人紛紛抬頭。

  半空中一道身影如利箭般掠過,輕功快得令人連是誰都看不清,唯見袍袖在風中翻滾飛舞,繼而穿過重重峻岭與石築高台,直向著第十一座關卡而去。

  ——景靈抬起眼睛。

  巨大的氣勢從那乘風而來的身影上驟然爆出,旋風捲起了周遭氣流,漩渦般從腳底直衝而上,隨即向四面八方擴散;下一刻,謝雲逆風而至,衣裾向後飛舞,背後發著光的刺青花紋從頸側、手臂、腳踝延伸,赫然呈現出了一條青龍形狀!

  聽不見的龍吟從虛空中響起,謝雲與錯愕抬頭的馬鑫擦肩而過,同一時間伸手,從他血跡斑斑的掌中取過了太阿劍柄。

  砰!

  謝雲落地、起身,一言不發,太阿挾著颶風出手,「鐺!」一聲同時撞上了奪魂雙鉤!

  馬鑫一開口,血絲便從嘴角溢出:「統領!」

  此刻景靈身體前傾,雙臂肌肉突出,全部的力量都壓在左右手兩把玄鐵鉤上;而謝雲單手持劍,竟穩穩地、死死地接住了這石破天驚的一擊,其受力之大,甚至連腳下地面都「嘣!」一聲濺出了細碎的石塊!

  「退下,」謝雲頭也不回,對身後的馬鑫道。

  馬鑫每喘一口氣都覺得咽喉燒炙般疼痛:「統領,您千萬……」

  「退下!」

  「……」馬鑫終於顫抖地往後退卻了半步,「……您千萬小心。」

  「青龍印……」景靈隔著三道抵在一起的鋒刃,猩紅瞳孔逼視著謝云:「——當年我還以為你是走火入魔,沒想到世上竟然有這麼妖異的東西。怎麼,身體衰敗到這種程度了還敢開印,是故意想死在我手上對嗎?」

  「看來尹開陽跟你說了不少四聖印的事情,」謝雲平靜道。

  景靈猛地用力,鉤劍驟然分開,兩人都瞬間退後半步互相對峙,景靈嘲道:「有什麼遺言,不妨說來聽聽?或許看在舊日那點情面上,我還能——」

  鏗鏘數聲金屬重響,謝雲猝然出手!剎那間高台上兔起鶻落、劍意縱橫,鉤劍相撞猶如暴雨打梨花,戰團中只聽景靈嘶啞囂張的長笑響起:「怎麼連話都不讓我說完,前輩,你怕了?」

  謝雲悍然翻腕變招,「噝——」一聲金屬急促摩擦的銳響,震得人耳膜發麻,那是太阿劍以一個堪稱神出鬼沒的角度擦過了奪魂鉤內刃。景靈一時竟然無法硬抗那山呼海嘯般的內力,雙鉤被迫偏移,胸前空門大開,千鈞一髮之際便只見謝雲側身而立,居高臨下,一掌直直印在了他胸口!

  ——謝雲手指修長白皙,四指併攏時,看上去並不猙獰凌厲,甚至有種優美的觀感。

  但當他掌心按在景靈胸膛前的那一瞬間,刺青游弋仿佛活龍,霎時布滿了整隻手掌,轟一聲把景靈整個人凌空橫推了出去!

  「噗!」

  景靈後背結結實實撞上了布滿尖刺的鐵柵欄,當即噴出一口鮮血,緊接著反彈回去摔倒在地。他劇烈喘息著起身,連頭都沒抬,驟然抬手用鉤背擋住了謝雲當頭斬下的太阿劍!

  ——那一劍內力極盛,甚至令謝雲的衣襟無風自動,景靈接劍時□□在外的手臂爆出了可怕的青筋。

  「不是怕,而是聽你說話很煩。」謝雲視線從垂落的眼睫下投向景靈,語氣竟然還是很平淡的:「我怕你再把暗門舊事扯下去,我就忍不住要殺你求個清淨了。」

  「……」景靈每個字音都像是從齒縫間慢慢出來的:「……是,我想你也是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洇滿血跡的指縫突然一緊,黑光如閃電般順著奪魂鉤蜿蜒而上,與此同時一雙瞳孔徹底變成了血腥,無時不刻縈繞在周身的邪氣大盛。

  旋即他起身,寒光化成圓弧,瞬間以先前數倍之力出手,兩人在咫尺之間交手十數招,殺意縱橫成冰冷的劍霧,甚至沒人能捕捉到兩人兵刃走向的殘影!

  馬鑫剛下高台便被同僚攙扶住,回頭失聲:「統領小心!」

  ——只見謝雲在奪魂鉤步步絕殺的包圍中巋然不動,布滿無限太阿劍影的虛空中,響起了青龍高亢的長嘯。

  那咆哮震動第十一道關卡的整座高台,動搖了高台下人們腳底的地面,繼而在驚慌中向四面八方飛速蜿蜒遠去,盪起大片塵煙——

  「邪功心法害人害己,以後還是少練吧。」

  景靈驟然聽得這句,不知想起了什麼,招式竟驟然一滯。雖然那只是電光石火間的細節,但激戰中已是足夠致命的破綻。

  太阿劍秋風掃落葉般捲起奪魂鉤,在景靈猝不及防時,竟同時將雙鉤都挑飛了出去!

  足有大半人高的沉重鐵鉤打著旋飛上半空,高台下眾人紛紛爭相退後。

  景靈血紅瞳孔猛地縮緊,但那一刻他的反應和速度,都堪稱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殺手。

  他反手從後腰按住匕首,拔刀出鞘,斜斜上挑,閃電般劃到了謝雲頸側!

  噗呲一聲鮮血迸濺,匕首在劃破脖頸的前一刻,被謝雲緊緊地握在了掌心。

  「你以前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景靈冷冷道。

  謝雲的第一反應是皺眉,但眼角餘光倏而瞥見了自己手裡那把短匕。那匕首黃金為柄,鍛造精緻,鑲嵌著細碎的綠寶石,異常鋒利華美;但黃金卻因為年月長久的關係略顯黯淡了,看上去竟然給他一種難以言狀的熟悉感。

  緊接著謝雲定睛一看,被景靈握住的匕柄地步隱約露出一個燙上去的字——雲。

  電光石火間,謝雲腦海中隱約浮現出了某些記憶的片段,景靈那標誌性的紅髮終於和過往歲月中某個面目不清的身影重合。

  「想起什麼了嗎,雲使?」

  「這把匕首是你送我的,這道傷疤也是你留下的……」

  景靈緩緩翻轉胳膊,肌肉精悍的手臂內側有道暗色傷疤,於陰霾的天空下,清清楚楚呈現在謝雲的眼前:

  「不過那都是小事了,不記得也無所謂……並不影響你今天將喪命於此的結局。」

  景靈微笑起來,他的臉上出現任何表情都應該會讓很多少女心馳神盪,然而此刻眼底閃爍的卻是毫不掩飾的惡意。

  「……」謝雲目光上下打量他的面孔,似乎從未像此刻一樣仔細地看清楚他長什麼樣,許久後終於輕輕地出了口氣:

  「原來你就是……」

  ·

  「——你是誰?在這幹嘛?」紅髮小男孩趴在牆頭,一邊出聲發問,一邊滿不在乎地擦了擦臉上的血痕。

  月光穿過禁房破敗的窗欞,灑在布滿灰塵的草團和地面上,昏暗處隱約可見一個身影背對著他跪坐在地,不知是已經昏睡過去還是被關傻了,連問幾聲都沒反應。

  小男孩不耐煩地嘖了聲:「喂,問你話呢!還活著嗎?」

  「……」

  「你是哪個組的?叫什麼名字?」

  「……」

  「喂!」

  小男孩天生暴躁桀驁的脾氣又上來了,在牆頭左右摸到了一塊脫落的石子,啪地扔到那人背上:

  「問你話呢!你哪組的,犯了什麼事兒?」

  石子滾落在地,那人的背影似乎顫抖了下,卻沒有任何回音。

  小男孩終於忍不住了,齜牙咧嘴地從牆頭上爬了過來,跐溜一聲滑下地,猛地牽動了被鞭刑打傷的肩胛骨,當即生生吸了口涼氣兒。

  他覺得自己被關很冤,但暗門的風氣就是如此,長得漂亮的小男孩總會遇上各種各樣致命的麻煩。為了生存他必須更加好鬥和兇狠,像一頭迫不及待吞噬血肉的幼狼,才能勉強保護自己,在這弱肉強食又不見天日的地方活下去。

  更重要的是,他也沒想到自己危急時刻捅出的刀那麼深那麼狠,更沒想到那個急色的高階弟子如此輕易就掛了……

  小男孩從草垛里站起來,拍拍身上的草屑,隨便甩了甩手。掌心沾上的死人血跡早已乾涸了,只留下深褐色的硬痂,隨便一甩便紛紛乾裂灑在了腳下。

  「哎!」小男孩走向屋角那人:「你還活著吧?沒事吧你?」

  小男孩的腳步猛地頓住了。

  月光緩緩移過中天,映出了那人面具下的半邊側臉。他緊緊咬著牙,似乎正竭盡全力壓制著什麼,雙手深深□□地面的泥土中,乍看上去竟有些猙獰可怕。

  「你……」小男孩警惕地退後半步:「你沒事吧?」

  那人胸膛微微起伏,半晌才勉強搖了搖頭。

  「你走火入魔了?要不要叫人?」

  那人沒有回答,突然低下頭,整個身體蜷縮如弓,冷汗從鬢邊刷然落下。

  「喂,我看你這是……」小男孩的話音戛然而止,瞳孔錯愕地極度放大,映出了月光下不可思議的一幕。只見那人身體忽而散發出微光,淺色刺青猶如活物般順著皮膚蔓延,與此同時掀起了一股針刺般的氣浪!

  本能的恐懼油然升起,小男孩轉身就跑,然而這時那人猛地回頭,伸手一抓,便把他拎起來砰地扔到了牆上!

  「啊——!」

  小男孩滾落在地,還沒從劇痛造成的眩暈中清醒過來,便只覺得自己喉嚨被對方的手死死一按。空氣迅速流失的過程讓他眼前一陣陣模糊,全力掙扎甚至撕咬都沒用,恍惚間他聽見刺啦撕裂聲,衣襟竟然已被硬生生扯開了。

  「……!」

  畜生!混帳!放開我!

  所有變故都來得太快,在極度懸殊的力量對比之下,所有掙扎都徒勞而無濟於事,小男孩剎那間就意識到了會發生什麼,內心驚怒直衝頭頂。

  要是能出聲的話此刻他已經開始破口大罵了,一定要把眼前這瘋子祖宗十八代都挖墳鞭屍痛罵個遍;但眼下他脖子被掐得死緊,竭盡全力也只能從喉嚨里發出咯咯的聲響,雙手漫無目的地在空中亂抓。

  噹啷!

  只見那瘋子也不知道是真走火入魔了還是怎麼著,竟然沒躲避過去,白銀面具被小男孩一揮手便撞掉了!

  那人自己也被巨響嚇了一跳,似乎從極度混亂中獲得了轉瞬即逝的清醒,下意識鬆開手。

  小男孩立刻捂著脖子拼命嗆咳,直咳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一邊拼命掙扎想爬起來一邊嘶聲怒罵:「變態老不死的東西!來人,快來人,救——」

  小男孩呆住了。

  他面前這個人竟然還非常年輕,五官因為痛苦和癲狂而略顯扭曲,但月光下卻呈現出一種驚心動魄的、令人目瞪口呆的秀美。

  那面孔讓最好的畫家都描繪不出,最好的語言也形容不出,哪怕是像現在這樣狼狽瘋狂、全無形象地蜷縮在地,都有種他把整座牢房都映亮了,將其他人神魂都懾走了的感覺。

  小男孩近在咫尺,下意識閉住了呼吸,甚至連掙扎和呼救都全然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