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降禪

  翌日,正月初三。

  奉高縣城門轟然大開,聖駕緩緩駛出官道。

  明黃儀仗一路蜿蜒直上社首山巔,巍峨門樓高達十丈,降禪壇高聳入雲,九十九層漢白玉階一眼望不見盡頭。

  文武百官齊齊俯身,帝後二人在太子恭送下登上門樓,既而整裝等待吉時,預備向降禪壇頂端進發。

  門樓下。

  百官前列是一長排專供重臣跪拜的石亭,紗幕飄舞、宮人環繞,當朝重臣戴至德、張文瓘、裴炎等人皆跪坐在祭祀台後。

  謝雲轉過頭,視線越過身後熙熙攘攘的人頭,望向山坡另一側——

  在那裡,神鬼門設下了十二道關卡,每道關卡都有高手把關;其分布從山腳下一路延伸到社首山巔,廣迎中原武林名門前來挑戰。

  任何人打通所有關卡直上山巔,便能成為天下武林之主,八山正派四大名門,都需俯首任其差遣。

  「中原武林人人喊打的神鬼門大開擂台,你知道來了多少挑戰者嗎?」

  謝雲轉回視線,尹開陽站在他身側,正悠然望向前方隨風飄舞的明黃色帷幕。

  「……」

  「不到二十個,」尹開陽微笑道。

  「……所以呢?」

  「權力是個好東西,人人都想得到它,所以在神鬼門大肆吞併門派田莊時所有人都跳出來高聲喊打;權力也令人畏懼忌憚,所以當這些人發現神鬼門與皇權有關時,他們都畏縮了,只敢將門派內年少輕狂的年輕人送出來競選所謂的天下武林盟主,自己卻捏著傀儡線躲在重重幕後。」

  「我若是在肅然山設立擂台,挑戰者起碼能比現在多十倍,現在卻連二十個都湊不齊,」尹開陽遺憾地一嘆:「白費了我做的那麼多準備,安排去看守關卡的高手都不止二十個。」

  他們說話聲音並未刻意降低,旁邊重臣偷偷側目而視,但目光觸及尹開陽時,都立刻收了回去。

  謝雲反問:「那又如何?即便你今天能當上武林盟主,日後那些門派就真會聽你號令?」

  「會的,」尹開陽淡淡道,「總要給他們時間。」

  尹開陽眉眼被面具遮住了,從下半張臉及身形體格上看不出年紀,只覺堅實沉穩,完全沒有任何歲月帶來的頹態。

  他周身有種淵渟岳峙的威壓,那感覺竟頗似廟堂上居高臨下的金身巨像,仿佛只要金剛怒目、反手一壓,便足以將腳下眾生碾得粉身碎骨,令人下意識地震懾降服——而謝雲知道那其實是尹開陽修煉「兵道」心法,與玄武印祖傳的攝心術配合,才會導致的這種效果。

  兵者,詭道也。

  謝雲收回目光,只聽尹開陽幾乎無聲地笑了下。

  「——開始總會有些反抗的,但也有人隨波逐流,有人趨炎附勢,更有人捫隙投機……後者數量會越來越多,越來越擴散,因為人總是善於被統治和被管束的,千百年來都是如此。」

  「何況我也不打算去如何統治他們,」尹開陽漫不經心道:「我已向聖上提議,收復中原武林後,將針對各大門派實行募兵制、均田制,僅此已足夠改變這天下江湖各自為政的狀態,否則你以為聖上為何對我如此鼎力支持?」

  謝雲眉心微微一跳。

  尹開陽這話,倒像是在暗指自己沒有給聖上下傀儡術似的。

  「……但僅僅募兵制這一條就足以改變中原武林立足的根基,你遇到的障礙和阻力不可能小,到時候又打算怎麼辦?」

  尹開陽一笑,反問:「阿雲,當年你年紀小的時候總想反抗暗門,我是怎麼辦的?」

  謝雲有剎那間的凝滯。

  「那麼……」半晌謝雲再次沙啞道,聲音如寒冰般堅冷:「當你用悖逆者死的方式鎮壓住各大門派,統一天下武林之後……下一步又是什麼呢?」

  尹開陽不答,抬眼望向遠處的門樓。

  九層樓頂,皇旗獵獵,盛裝大禮的帝後正並肩站在封禪壇高聳入雲的玉階之下。

  那是江山社稷九五至尊,普天下權力與財富的巔峰。

  「不用以這種眼神看我……」尹開陽在謝雲難以言喻的注視中慢悠悠道,「你應該很清楚,這天下最了解你我的人,便正是我們彼此……」

  「正如我當年把你從黔州荒原上帶回長安,是因為寄望於百年後,將這些都交於你傳承下去……」

  謝雲張了張口,卻沒有對這句話做出任何反駁。

  很久後他才吸了口氣,聲音輕得隨風而去:「——那你知道當初我為了脫離暗門,甚至不惜令自己流放漠北數年是為什麼嗎?」

  尹開陽偏過頭看向他。

  謝雲牙關咬得很緊,唇角卻浮現出一絲隱含惡意的弧度:

  「因為我長大了,而你還沒死。」

  巍峨門樓上。

  「吉時已到——請聖上登壇——」

  長長尾音未落,宮人已將皇帝身上層層疊疊的禮服理好,太常卿親自躬身在前引路,太子奉送聖上登壇,武后也舉步隨行。

  誰料就在這時,駐守在壇下四周的衛士中突然有幾人上前,一言不發地擋在了武后和皇帝之間。

  皇后一眼瞥見這幾人都鐵甲蒙面,就知道是暗門武士,心中當即咯噔一下:「你們幹什麼?」

  「稟皇后殿下,」一名武士低頭抱拳,語氣卻平平地不怎麼客氣:「為安全計,掌門進諫請陛下先行祭地,封禪完畢降壇後,再請皇后另行登壇。」

  「這是什麼時候說定的?本宮如何不知道?」

  「稟皇后殿下,掌門今日清晨覲見,聖上已經同意了。」

  「封禪大禮,事事自有太常卿率百官定好流程,怎能當著天下人的面說改就改?」武后語氣驟然轉厲,不容拒絕道:「——陛下,您說呢?」

  皇帝回過頭,似乎也有些游移和不確定。冠冕垂下的層層玉珠之後,皇帝眼底似乎非常渾濁渙散,半晌才遲疑地張開了口。

  武后卻沒等到他發出聲音,便咄咄逼人地再次詢問:「再者,聖上封禪閱讀祭文時需要有人手捧玉策等物伺立身後,本宮不一同登壇的話,難道要聖上親自來做這些事情不成?可笑荒謬至極!」

  「……」皇帝的目光轉向暗門武士,猶猶豫豫道:「……朕覺得皇后此言,似乎也很有道理……」

  「陛下,」太子突然出聲道。

  本來沒有多少存在感的太子,突然被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集中,頓時對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產生了一種極大的忐忑——特別是他被自己母親極度威嚴冷靜的目光盯住時。

  那目光貫穿他的童年,他年歲越大,那目光便越冰冷,越多了一種芒刺般令他膽怯畏懼的東西。他本能地想要挪開視線,但電光石火間腦海中浮現出另一道成熟堅毅的身影,在自己羨慕的目光中負劍執酒,俊朗落拓:

  「江山廣闊浩大,但一個人退縮之地不過方寸……若是一味束手待死,豈不是死得更加窩囊?……」

  「啟稟陛下,」太子咬了咬牙,頂著母親的目光單膝跪地:「——兒臣受封東宮,理當稟明天地神靈,祭告山川社稷。兒臣願意侍奉陛下登壇封禪,以全人子之心、儲君之禮,往陛下恩准!」

  說罷他納頭便拜了下去。

  現場的空氣仿佛凝結了,太子脊背猶如針刺,鬢角滲出了密密的冷汗。

  仿佛過了很久很久,又像僅僅眨眼般的工夫,他聽見皇帝如釋重負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

  「太子此言甚妥!如此,便令太子隨朕登壇吧。」

  武后戴著鑲寶護甲的手指猝然握緊,衣袖中,黃金定魂針刺破了她的肌膚。

  與此同時,遠處山林中一片參天古木連起的樹冠中,單超半跪在枝丫頂端,一隻手習慣性搭在七星龍淵劍柄上,狐疑地眯起了眼睛。

  他箭術精湛,自然目力非凡,隔著那麼遠的距離仍然能清清楚楚地看見,皇后鳳冠霞帔的背影並沒有隨著聖上一同登上九十九層漢白玉階——倒是太子隨同皇帝,在夾道跪拜中舉步緩緩往封禪壇而去。

  難道是……謝雲安排的計劃出現了破綻?

  單超的第一反應是握緊劍柄,全身肌肉繃緊如時刻準備出擊的猛禽——隨即他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自嘲地笑了笑,鬆開了長劍。

  他抬手時,透過衣袖隱約可以看見,結實光滑的手腕上赫然纏著一根朱紅緞帶。

  同一時刻,門樓腳下的石亭中。

  重臣在禮樂中齊齊叩下頭去,只有謝雲望著十丈門樓頂端,瞬間發覺有什麼不對,當即拔腳向前。

  ——下一刻,只聽「鏘」一聲錚然撞響,他被胸前橫來的長刀硬生生擋住了腳步!

  那長刀皮鞘鮮紅如血,觸之冰冷刺骨,黑金篆刻了三個筆畫繁複的字:新亭侯。謝雲順著刀身延伸而來的方向望去,尹開陽正含笑盯著他,搖了搖頭。

  「報——」

  禁衛疾步奔來,不顧阻攔直接入亭,在謝雲身後砰地重重跪地:「報統領!崆峒掌門江元闖至第八道關卡,被暗門雷使雷中塘重傷,不支下場;華山副掌門王沖和闖至第十一關,被暗門首座弟子景靈擊中顱頂,現不知死活,其餘人等皆已落敗!」

  「——你看,」尹開陽似乎感覺很有趣,「我就知道會拼命的只有崆峒華山兩家,其他人果然是點到為止了……」

  謝雲面沉如水,當著他的面用兩根手指將新亭侯從自己胸前一寸寸壓了下去:「現在神鬼門中,有多少人練了那邪功心法?」

  尹開陽饒有興味地收了刀,並不回答。

  謝雲斷然轉向身後的禁衛:「傳令馬鑫,攜太阿劍闖第十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