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綃衣

  三日後,謝府。

  單超從打坐中睜開眼睛,望向雪白的牢房牆壁。

  自從三天前謝雲在慈恩寺門口昏迷過去後,他就被大內禁衛點了全身上下八處重穴,強行「請」到謝府拘禁至今,內外音訊完全隔斷,每天唯一能見到的就是來送飯的小丫頭。

  除此之外既沒人來探他,也沒人來審他,似乎所有人都突然之間把他遺忘了,謝雲更是連面都沒露。

  單超一度猜測謝雲中毒後性命垂危,所以現在才會出現這暴風雨之前短暫的平靜局面;但他向送飯小丫頭打聽的時候,卻發現那丫頭一問三不知,原是個啞巴。

  唯一能觀察到的就是——謝府豪奢,確實罕見。

  且不說他被半押半「請」進府時一路上看到的垂花拱門穿山遊廊,就說這座關押他的地下暗室,都是寬敞整潔、被褥乾淨,甚至石地上還鋪著厚厚的紅色毛毯。除了原本應是大門的位置被一道木柵欄緊緊鎖住了之外,這間牢房甚至比他在慈恩寺住的僧房都好些。

  至於飲食也沒人刻意虐待,頓頓皆有三菜一湯,只是沒有避諱葷腥罷了。單超雖然現在是僧人,本能卻不牴觸吃肉,且為積攢體力掙脫穴道而計,這三天來一直不言不語,給什麼吃什麼。

  他第一天被關進來的時候還有人不時來門口監視,但單超似乎身處任何環境都非常冷靜。這個黑衣僧人每天除了飲食、睡覺便是打坐,在外人看來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甚至一連幾個時辰都不會移動絲毫。

  看守也知道他周身八處重穴被封,根本無法提氣動武,因此也就鬆懈了。

  第二天第三天牢房外都沒人巡視,除了小丫頭準點來送飯之外,地下室周圍靜悄悄的,半點聲息不聞。

  第三天傍晚,門口傳來鑰匙打開鐵索的聲響,單超睜開了眼睛。

  小丫頭提著食盒走進來,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見這個年輕精悍的僧人像往常一樣沉默打坐,便輕手輕腳走到案幾前,背對著單超放下了食盒。

  就在這一刻,單超驟然起身——誰都沒想到他何時已將穴道掙開大半,只見他悄無聲息身形如電,第一步下榻,第二步踩地,鬼魅般來到小丫頭身後,一掌便切到了她後頸上!

  小丫頭杏眼圓睜,連聲都沒出便軟軟暈倒在地。

  單超快速檢查了下,確定她只是昏過去了,遂放心將她抱到床上蓋好毯子,偽裝成自己在睡覺的模樣。

  木柵欄上鐵鎖已被打開,單超走出牢房一看,只見外面長達數丈深的走道上空無一人,盡頭有一把木梯直通樓上,可見看守和送飯丫頭平時就是從這裡進出的。單超登上木梯頂端,頭頂是一扇活動暗門,剛打開縫隙便只見一線燭光透了進來。

  逃出來了?

  就這麼簡單?

  單超僵在木梯上,剎那間幾乎有點進退兩難,正遲疑要不要推門而出,倏而聽見外面傳來一個渾厚低沉的男聲:

  「謝統領不愧是暗門死士出身,尋常百毒不侵。太子至今在東宮性命垂危,而你竟然已經差不多恢復了。」

  ——宇文虎!

  短短瞬間單超心念電轉:為什麼外面竟然是謝雲和宇文虎在會面,難道地下室直通謝府書房?

  再者什麼是暗門死士,宇文虎上謝府拜訪,究竟是想說什麼?

  單超輕輕將暗門虛掩,即讓縫隙不會輕易被人發覺,又確保外面的聲響能傳進地道。果然片刻後只聽謝雲開了口,不知為何聲音有些沙啞:

  「謝某隻是偶感風寒罷了,宇文將軍有話直說,不要浪費時間……若是來探病的話,你在我這交情遠不到那個程度,現在就可以走了。」

  ——這拒絕的態度,簡直可以用冰冷來形容。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宇文虎竟然沒有動怒,甚至連半點不忿的意思都沒有:「謝統領不必誤解我,若是光為探病的話,在下的確看一眼就會轉身走了,不會厚臉皮在此糾纏的。」

  他頓了頓,繼續道:

  「今日登門拜訪,乃是皇后指使謝統領你下在慈恩寺酸果湯中的劇毒,被驗出來了的緣故。」

  地道內,單超扶著暗門的手一緊,手背登時青筋暴突!

  只見外面燭光搖曳,靜了片刻,謝雲懶洋洋道:「你這話我更聽不懂了。太子中毒乃是被劉旭傑餵了鶴頂紅的緣故,這點人證物證俱在,跟酸果湯有什麼關係?」

  富麗堂皇的謝府書房裡,宇文虎負手站在中堂,目光炯炯逼視著謝雲——後者側坐在華貴的金絲楠木書案後,白銀面具、寬衣廣袖,未戴冠束的頭髮從頸側垂落胸前。

  從宇文虎的角度,只能看見被頭髮擋住了大半的,柔和的下頷。

  「酸果湯原本確實應該無毒,劉旭傑等東宮黨人利用獼猴桃的特性策劃了投毒案,本來的目標是為了嫁禍武后;而原計劃中令太子中毒的,應該是已經被清水稀釋了很多倍的鶴頂紅,在太子駕臨慈恩寺之前就已經服下了。」

  宇文虎挪開盯著謝雲的目光,轉而望向書案上跳躍的燭火,說:「如果此計順利的話,太子飲用酸果湯後毒發,銀針測出湯水有毒,劉旭傑用雪蓮花救活太子,再從僧人房中搜出皇后之物……聖上原本就隱有廢后之意,再加上這起天|衣無縫的嫁禍投毒案,便可徹底將皇后黨人掀翻下馬,從此不可翻身。」

  「然而,劉旭傑千算萬算,偏偏算漏了一條。」

  「投毒案在實施之前就已走漏了風聲,皇后和你於是將計就計,在酸果湯中下了猛毒,打算假戲真做,置太子於死地。」

  謝雲一哂,隨手將茶杯咚地放回桌案:「胡說八道。證據呢?」

  宇文虎道:「證據便是你雖然摔碎了玉碗,佛堂金磚上酸果湯乾涸的痕跡卻還在。你匆匆離開後,我讓人牽狗來舔了痕跡和碎片,片刻狗即毒發暴死……」

  「但那和尚沒事,我也安然無恙,這又怎麼解釋?」

  宇文虎上前一步,反問:「僧人如何我不知道,你真的安然無恙?」

  謝雲瞬間抬頭,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只見宇文虎箭步而上,閃電般已至近前,謝雲抬手格擋,動作卻慢了一瞬。

  電光石火間兩人交手數招,謝雲氣力不繼,整個人被宇文虎抓著衣襟硬生生拎起,隨即——

  呯!

  撞擊又重又響,謝雲整個人被按在了牆壁上!

  兩人面對面相距不過數寸,宇文虎似乎也沒想到竟這麼輕易,一手按著謝雲衣袍前襟,剎那間就愣了。

  謝雲面具之後的面孔毫無表情,順手抓起身側桌案上一壺冷茶,兜頭往宇文虎臉上一潑!

  整個動作是連貫發生的,宇文虎猝不及防被潑了滿臉冷水,整個人一哆嗦,條件反射放了手,緊接著被謝雲一腳踹出了半丈遠。

  宇文虎踉蹌退後站定,喘息數下,緩緩起身道:「謝雲,你……」

  謝雲整整衣襟,慢條斯理地系好腰帶,動作和聲音都是波瀾不驚的:「如何?」

  「……你真氣損耗,內力虛空,明顯已經毒入丹田,你現在——」

  「就算是吧。」謝雲不耐煩道,「就算酸果湯中有毒那也是慈恩寺僧人下的,關我什麼事?有本事御前奏對去,把整座慈恩寺僧人殺了為太子賠命,誰攔著你了!」

  他徑直走到桌案後,袍袖一拂將所有杯盤紙筆掃落在地。只聽嘩啦幾聲脆響,碎片甚至濺了宇文虎半邊衣裾。

  這模樣讓宇文虎有點無計可施,驍騎大將軍咬緊牙關,半晌才穩定心神:「在下也是沒有辦法,謝統領!」

  他吸了口氣:「如今太子在東宮性命垂危,朝野內外風雨飄搖,武皇后又趁機提出等中秋節過後要隨駕去泰山,以一介婦人身份進行亞獻,和當今陛下同封『二聖』……牝雞司晨,曠古難聞!若太子真的在這個骨節眼上出什麼意外,我只能把所有一切和盤托出,屆時皇后、太子兩敗俱傷,連你也……」

  謝雲冷冷道:「你去啊。」

  地道中,單超心內微微詫異。

  不是因為謝雲不敵宇文虎,謝雲畢竟餘毒未清,內力虛弱也是有的,一時輸贏不算勝敗——而是因為宇文虎那「連你也」三個字竟聲調不同,乍看只是低沉,仔細一聽,卻格外有……有情意。

  那也許只是錯覺。

  但不知為何,單超本能中突然升起了一絲敵意。

  他來不及分辨自己怎麼會有這種本能,緊接著又覺得謝雲不對勁。雖然他只見過謝雲兩面,但此人行事風格遊刃有餘且帶著很重的邪性,怎麼也不像是帶著賭氣跟對手說「你去啊」的人——簡直就跟落入下風無計可施,只能耍無賴似的了。

  「我並不想……並不想這麼做。」書房中宇文虎道,聲音似乎有些嘶啞:「這麼多年來我做的,都是盡力維持朝局的穩定,像我們這樣的前朝遺貴,只有在武后和太子雙方均衡的角力中才能求得喘息之機,而不是真正扳倒某一方,任由另一方無限制坐大……」

  「與其一斗到底,不如揚湯止沸。」

  「謝雲,」宇文虎說,「我知道是你盜走了劉府上的雪蓮花,你把它交出來救活太子,我保證此事消弭於無形,世上再也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那天慈恩寺發生的一切。」

  書房裡陷入了久久的靜寂。

  半晌才聽謝雲的聲音幽幽響起,說:「遲了,我怕酸果湯毒性太強撐不住,事先自己服了……」

  宇文虎大出意外,當即哽在了那裡。

  「世上應該不止一朵雪蓮花吧?」緊接著他反應過來,立刻追問:「我聽說江湖傳言蓮花谷、鍛劍莊,百年前引天山雪蓮花水,才鍛造成了龍淵太阿雙劍……既然有這樣的傳說,雪蓮花便不可能只有這一朵!」

  ——龍淵劍!

  單超瞳孔瞬間張大。

  兩年來夢境中出現的龍淵、太阿雙劍,冥冥之中,竟跟這起毒殺太子案聯繫了起來!

  「沒錯,是有這個傳說。」謝雲似乎考慮了很久,才緩緩開口道:「然而蓮花谷現已銷聲匿跡,鍛劍莊麼……」

  單超聚精會神,正準備仔細聽下去,謝雲的聲音卻突然被一陣劇烈咳嗽打斷了。

  那咳嗽來得甚猛,突然連話都不太能說出來,宇文虎也嚇了一跳,忙上前問:「你怎麼了?是不是剛才——」然而謝雲一邊咳嗽一邊揮手示意他閉嘴,只厲聲喝道:「來人!」

  書房外頓時傳來腳步,隨從小廝等正從外面趕來。

  這裡即將人多眼雜,再將暗門虛掩的話容易被發現,單超當機立斷重新將門合攏。他回頭看了看,地下走道仍然悄無人聲,看守人影一個不見,看來的確是謝雲書房就在上面的原因,這裡的看管並不嚴密。

  也是,他被封了八處重穴,按理說連走動都困難,誰會費心思看管一個廢人?

  單超從木梯上一躍而下,身形敏捷如猿、落地輕若一羽,連腳邊灰塵都未濺起半點——可見內力輕功深厚到了相當的程度。否則尋常男子有他這個體格,跳下來該把地板砸穿才對。

  單超站在原地,濃密鋒利的眉梢微微皺了起來。

  這地宮必定應有其他出口,否則每天看守和送飯丫頭出入,難道都從謝雲的書房裡走?

  但問題是,該往哪個方向搜尋呢?

  正在他靜心思忖的時候,突然地道深處飄來了一聲極其細微的動靜。

  單超下意識是有人來了,第一反應正要躲避,那聲音卻再次響起,明顯不是腳步——而是呻|吟。

  斷斷續續,時有時無,似乎忍耐著極大痛苦的呻|吟。

  單超狐疑地眯起眼,繼而刻意放輕腳步,順著那聲音向地道深處走去。

  呻|吟雖然飄忽輕微,但單超耳力極其銳利,在四通八達的地道內轉過幾個拐彎後,突然眼前豁然開朗。只見面前出現的,赫然是另一間牢房!

  更讓他愕然的是,這次牢房裡的人有點出乎他想像。

  ——那是個美人。

  容貌上的震撼到了一定程度後,就只剩下了非常簡潔、非常直接的印象——美。

  那人側對著大門,盤腿蜷縮在牢房一角,滿頭被冷汗浸濕的長髮由一根發繩凌亂綁起,雖然模樣狼狽卻仍然柔美得驚人,甚至有種連樸素發繩都被髮絲輝映得熠熠生光,令人不敢輕易正視的感覺。

  而那人全身只胡亂裹住一件白綃衣袍,質料寬大柔薄,堪堪遮擋住光裸的身體而已。從單超的角度仍能看見半截削瘦優美的肩膀,以及緊緊攥著衣絆的、發白的手指。

  最讓單超愕然的不是這個。

  而是那美人的另一隻手,被一把短匕穿掌而過,在乾涸的血跡中硬生生釘在了地上!

  「……姑娘?」單超眯起眼睛,試探性拍了拍木柵欄:「你……你怎麼回事?」

  那女子開始沒反應,單超又小心拍了幾下,她才仿佛突然從痛苦中被驚醒一般,微微側過臉望了過來。

  ——那只是半邊側頰,而且已被劇痛和憔悴奪走了大半神采,但眉眼之深邃秀美、無可挑剔,還是令人有種心頭被驀然被擊中了的錯覺。

  單超亦不由放緩聲音:「這位……姑娘,你這是怎麼回事?」

  其實在這昏暗的地牢里,被囚禁並明顯虐待了的、連衣袍都只是凌亂裹身的美人,只會給人一種非常不好甚至惡性的聯想。因此問完話之後單超也覺得不太合適,立刻換了句話問:「——你要出來麼?」

  那女子盯著他,不知為何臉上似乎閃過了一絲古怪又出乎意料的,相當微妙的神色。

  「……你怎麼在這裡?」

  大概是脫水了的緣故,她聲音聽起來極其沙啞,有點男女莫辨的中性感。

  但這個細節單超並沒有注意,因為牢房裡這血腥一幕給他的感覺實在是太不好了,甚至隱約有些非常不舒服的猜測,「說來話長,我亦是被拘禁在這裡的。姑娘你——」

  「……別叫人過來。」

  那美人打斷他,轉過頭裹緊衣袍,閉上了眼睛,纖長眼睫合攏在眼梢處形成了一道鋒利的弧度:

  「既然你都出去了,就快走吧……不用停下來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