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驟然睜開眼睛,從蒲團上站起身:「來者何人?」
「天后。」
「……」武后眉心皺了起來,毫不客氣道:「尹開陽?」
尹開陽抱著臂,一肩靠在門框上,在佛堂門前拖下一道頎長結實的身影。他緊緊盯著武后,仔細看的話似乎有些遲疑,但那並沒有維持太久,便舉步跨進了門檻。
——隨著這個動作,他的手臂自然垂落到身側,袖口滑出了匕首的寒光。
「誰叫你來殺我的,」武后冷冷道,「單超?」
尹開陽不答。
「暗門忘了當年千辛萬苦幫魏王弄死廢太子承乾,結果轉眼被先帝撿漏的舊事了?」武后嘲道:「如今把籌碼全壓在一個見不得光的皇族棄子身上……不怕重複當年故事?」
尹開陽腳步略停了停,旋即搖頭道:「但這個皇族棄子上不了位,暗門只會損失更多。」
武后瞳孔緊縮,就在此時,尹開陽悍然提刀,霎時已至眼前!
一根羽箭旋轉破空,猶如流星般貫穿前殿,只聽——當!
剎那之間妙到毫釐,尹開陽手中的匕首被利箭撞飛,打著旋「奪!」一聲釘進了牆縫!
尹開陽和武后兩人同時望去,殿外一騎紅塵戛然而止,厲喝如雷霆平地炸起:「——住手!」
「……」武后驚疑道:「單超?」
單超翻身下馬,一手抱起謝雲,大步走進佛堂。
那一瞬間尹開陽腦海中閃過了許多念頭,但所有念頭都尚未動作便戛然而止——他看見單超緊緊盯著自己,視線若有千鈞之力,另一手在身側微微一動,旋即傳來錚然一聲,那是龍淵出鞘。
尹開陽收回了剛邁出的半步,微笑道:「單將軍,怎麼忽然想到過來的?」
單超鬆開了劍柄,龍淵當地一聲回鞘,他雙手打橫抱著謝雲轉向武后,卻什麼話都沒說,直接了當問:「天后還想東山再起麼?」
武后謹慎不答。
單超對她眼底的警惕視若不見,簡單把今日發生的事敘說一遍,問:「先帝遺詔剪除武氏餘黨,但周王剛登基,還沒來得及動手清算,此時正是東山再起最好的機會。只要出了清寧宮的門,江山皇權皆在你手,你還想抓住最後的機會坐上那把椅子麼?!」
武后終於開口問:「……謝雲怎麼了?」
單超神情完全是破釜沉舟後的冷靜,他半跪在地,把謝雲放在自己的膝上,攏了攏他披散下來的鬢髮:「當年明崇儼獻給你兩枚秘藥,紅丸已經用了,黑丸如今在哪裡?」
「……你說什麼?!」
「他說的是這個。」單超還未回答,卻只聽尹開陽搖頭唏噓道,從袖中拎出金線拴著的一物,叮噹一聲扔在單超面前的地上。
那是一枚箭鏃,尖頭釘著半個巴掌大青金色的鱗片,已在巨力下顯出了數條裂紋,反射出水波般絢麗蕩漾的光芒。
雖然內心早已有所猜測,但親眼所見的那一瞬間單超還是重重閉上了眼睛,心臟肺腑都連血帶肉地向著深淵墜落下去。
「後悔了麼?」尹開陽戲謔道,「若你沒有取道洛陽圍攻長安,而是攻下金陵,劃江而治;或是打明德門的時候動作再快些,一鼓作氣衝破城門……此刻一切便有可能是另一種情狀,是不是?」
「謝雲要死了?」武后難以置信道。
單超深呼一口氣,嘶啞道:「他不會死,如果我選另一條路他就不會死。如何,母親?用那枚黑丸換取你餘生的至尊權勢,這筆交易划得來嗎?」
武后面色複雜莫名,掙扎、躊躇、懷疑、狠厲……然而短短數息後她恢復了鎮定,這個人生數次大起大落的女人在剎那間回到了她最本真的一面——政客,隨即起身轉去了內室。
時間變得異常漫長,不知過了多久,武后黃金步搖玫紅宮裝的身影終於從影壁後轉了出來,手中托著一隻朱紅妝匣,打開來機括一彈,芬芳滿室。
絲絨上放著一枚漆黑油亮的蠟丸。
「昔年東巡路上,濮陽行宮,明崇儼說金龍位正九五之時,就是青龍命絕西天之日;當時我還以為是說我,如今想來是謬誤了。如果真是說我,便該避著謝雲悄悄說給我知道才是,哪有當著人面就揭出來的?想必當時他就已經料到了今日的情形吧。」
單超冷冷道:「天命就是即便能提前預知也難以更改的東西,否則還怎麼叫天命?」
「沒錯,兒子。」武后拈起那枚蠟丸,仿佛今日是第一次見那般細細端詳單超,忽然問:「你想知道太宗當年為何要把襁褓中的你遠送漠北嗎?」
單超卻一哂:「與其說這個,不如告訴我生父到底是太宗,還是先皇?」
出乎意料的是武后並沒有扭捏作態,而是失聲一笑,嘴角微妙地向下撇:
「其實……我也不知道。」
「我算是見識了,」尹開陽嘆道。
「當年我懷上你的時候,正值楚國太妃熱孝,因此太宗下令閉宮養胎,不令任何人知道。我心中也疑慮你生父是誰,未來的路到底如何走——是母以子貴獲得太宗的重視,還是將更大的籌碼放在先皇身上?你便是在這種遲疑不定的狀況下出生的。」
「而你出生當天,聖上本已好轉的病況驟然轉危,袁天罡便進言說你命格極其妨主,必須離宮撫養。」
單超視線片刻未離武后手中那枚蠟丸:「那為什麼要把我送去漠北?」
武后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上面的話都是我當年費盡心思從太宗處打聽到的,而下面這些,則是很多年後我登上後位,殺上官儀時,聽了他臨終前的詛咒才知道——原來當初袁天罡的預言還有後半部分。」
「唐三世之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唯有金龍之子從漠北來,能改變這一天命。」
單超眼神微動,某個曾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忽然得到了答案:「上官儀?」
武后說:「是。」
「……所以上官儀死的那年你傳信去漠北,讓謝雲殺了我?!」
武后絲毫沒有掩飾對單超能想到這一點的讚許:「是的。」
所有時間點都來回串了起來。謝雲遭到流放那一年,武后令他撫養自己失散多年的骨血,原也是懷著一片壓抑已久的慈母之心;然而數年後上官儀攛掇先皇廢后,事敗被武后誅殺,臨終前的詛咒泄露出去,武后才驚覺原來那遺失在漠北的親生兒子,是自己「代有天下」最大的障礙……
「……即便送去漠北,」單超不可思議道:「為何不把我交給當地好人家,而是丟去做奴隸?!」
單超本來就對父母沒什麼感覺,這麼多年過去,再大的怨忿也都平息了,內心與其說是憤懣不平,倒不如說是驚訝和困惑。
「太宗是遣了人去漠北照顧你的,然而漠北苦寒,戰亂不息,變數甚多。」武后平靜道:「再者太宗當年去得突然,並沒有機會把你的存在告知征戰在外的先帝;而我當時仍存著重獲帝寵,伺機回宮的心思……」
如果武后當年把單超的存在告知先帝,以先帝為人,雖然軟弱多情,卻也不會令疑似自己弟弟或兒子的單超流落在外。但如果這麼做,名義上已為太宗誕下一子的武后,也絕不能再回到先帝的後宮中了。
「因此這段時間以來,我常常想起當年袁天罡的預言……能改我女主天下之命的果然只有你。八年前在長安重見時,我不該被謝雲所阻,應該直接杖殺你的。」
武后幾不可聞地出了口氣,單超沙啞道:「是的,母親。但現在天命在你手裡,你可以自己決定要不要把它改回來。」
長久的沉寂之後,武后微微舉起手中那枚黑丸,問:「你知道你放棄的是什麼嗎?」
謝雲昏睡時眉心微蹙,仿佛還帶著揮之不去的痛苦和憂慮。單超把他的眉心一點點撫平,滿是劍繭的手指微微顫抖,說:「我知道如果他死了……那我失去的是將會什麼。」
「當年太宗殺孌童稱心,太子承乾懷恨在心,最終因謀反而被廢。後來先帝立我為後,直接導致了關隴舊族的垮台和覆滅,長孫、上官儀等人也因此被殺……」
「如今又有你。」武后上前欠下身,兩根手指捏著黑丸舉在單超眼前,嘆道:「你們李家的男人吶,……」
單超幾乎發著抖從她手中拿過黑丸,剛捏破蠟皮,忽然又想起了什麼,用指甲刮下微許藥粉自己咽了下去。
片刻後他似是終於放下了一半的心,終於把散發出草木清香的黑丸塞進了謝雲口中,瞬間它就融化不見了。
「……」謝雲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面色潮紅,冷汗順著鬢髮刷然流了下來。緊接著他全身煥發出微光,刺青迅速蔓延,龍首紋路從脖頸延伸到半邊臉頰,發出了模糊不清的□□聲。
「不用急。」尹開陽似是看出了單超的心情,說:「他的青龍印已經很衰弱了,很快就會被徹底剝離,不會有太多痛苦。另外內功底子雖還在,但從此生老病死如同凡人,將來怕是不能像洛陽城下那頭巨龍一樣飛升……」
單超嘶啞道:「謝雲不想死的。」他用手一遍遍摩挲謝雲汗濕的頭髮,喃喃道:「他想活下去……我知道。」
武后俯身在桌案前快速寫了張紙,只見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名及官階,擱筆道:「這些都是我的人,應該還未受到李顯的任何清算。你讓他們互相串聯,對好口徑,然後令北衙禁軍及左右屯衛守住各個宮門,召集戴、張、來、郝等中書省門下官員,即刻請皇帝乾元殿上朝。」
單超接過那張紙,低聲道:「我會派馬鑫去冀王府『請』來李旦,火速送來清寧宮交給你……」
武后微一頷首。
「再有,」單超說,「東都宮變那日明先生救出謝雲,此恩不得不報;暗門有助我攻破洛陽之德,來日必當重用。以上二事事關信用,絕無轉圜餘地。」
武后目光望向牆縫裡那把閃爍著寒光的匕首,隨即瞥了眼謙遜頷首的尹開陽,冷冷道:「是,我明白了!」
謝雲身體無意識地痙攣發抖,單超打橫抱住他,再無任何留戀,轉身走出了來日至高無上的清寧宮:
「今日酉時開乾元大朝,我會令人向宮中傳遞消息,以北衙令牌為信。」
「明日旭日東升時,你就可能是這天下新的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