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壽辰

  單超只見過謝雲受傷,沒見過他生病。

  然而這場大病卻來得氣勢洶洶,猝不及防。當天下午他火速請來太醫,診脈診了半天都看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只得說是風邪入體,開了不溫不火的藥方養著;到晚上體溫稍微退下,單超還沒來得及出一口氣,第二日又燒上去了。

  「怎么喝了藥不見好,昨兒那太醫呢?!給我找回來!」

  管家在邊上唯唯諾諾,謝雲倚在靠枕上,虛弱地教訓徒弟:「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哪有這麼快就見效的。他要真能開出一劑藥到病除的方子,現早給皇帝看病去了,還輪得到你?」

  單超背著手在屋裡轉了兩圈,氣咻咻道:「那便再喝一天,明天還不好我親自上門找他去!」

  「別轉了,轉得我頭暈。」謝雲指指榻邊:「前兒買的鬼怪話本呢,坐這兒給我念書,喏。」

  單超無奈,只得從枕頭底下抽出話本,坐在病榻邊,把謝雲攬在自己懷裡念故事給他聽。

  但第二天體溫沒有下去,第三天甚至又上升了。早起時單超一摸謝雲的額頭,溫度高得簡直燙手,這兩天來尚算清醒的神智也變得迷迷糊糊,連話都說不清楚。

  單超一向不是那種病醫不好就找醫生尋死覓活的人,此刻卻深刻體會到了病人家屬的心境。急匆匆把太醫請過府,結果老頭在病榻前哼哼唧唧背醫書,三句話中有兩句半聽不懂,單超登時火冒三丈:「麻煩老先生,可否說人話?」

  老太醫道:「正邪之中人也微,先見於色,不知於身……」

  單超內心已把這老頭翻來覆去吊打了十八個來回,半晌終於磨蹭到開藥方,忙不迭重金謝過老太醫,關起門來煎藥喝。

  這次醫生總算捨得開點重藥了,然而謝雲已經燒得人事不省,連牙關都張不開,單超只能下手硬扳,再自己喝了苦藥,一口一口地餵進去。

  開始他餵得不好,謝雲昏迷中總是把藥嗆出來,弄得兩人都非常狼狽——單超從小就沒學過照顧人,征戰多年導致生活習慣也相當粗疏。但再粗心的人,在照顧自己意中人的時候,都會自然生出個七竅玲瓏心來;很快他便無師自通地揣摩會了餵藥的技巧,慢慢熟能生巧,連稀粥、蛋黃都會嚼碎了餵進去。

  如此過了數天,謝雲終於醒了。

  他醒來的時候是深夜,單超正俯在榻邊熟睡,身上連外袍都沒脫。燈影下他側臉輪廓挺拔而幽深,謝雲眯起眼睛靜靜打量,只見即便是睡夢中,他眉頭都微微緊鎖,仿佛還在憂慮著什麼,唇邊因為幾日沒有刮須而冒出了鬍渣,竟然有種成熟男子的疲憊和滄桑感。

  謝雲眼底漸漸浮起某種難以言描的東西,仿佛是繾綣溫情,又好像是離別前的不舍。

  他伸手撫摸單超鬢邊硬扎扎的亂發,誰料剛一動,單超就醒了:「……謝雲?」

  尚未退去的高燒讓謝雲臉色蒼白,眼角又泛著不正常的嫣紅,沙啞的聲音卻帶著笑意:「幹嘛坐著睡?」

  單超倏而一下坐直了,半晌才虛脫般長長吐出一口氣,緊緊把謝雲的手握在掌心裡,神情中竟隱隱有些失而復得的喜悅:「你終於醒了……老天,你可終於醒了。」

  謝雲稍微往裡讓了讓,拍拍床榻:「上來睡。」

  單超遲疑片刻,還是吹熄油燈,脫了外袍,小心翼翼地沾了個床邊兒,把謝雲摟在自己臂彎里。然而謝雲病著竟然不老實,悉悉索索片刻,單超躲讓了好幾次,終於忍無可忍,一把抓住他的手塞到枕頭下,低聲呵斥:「不要命了嗎?」

  黑暗中只聽謝雲輕輕地笑,帶著點勾引和捉狹。

  單超哭笑不得,捏著他冰涼的鼻尖,板起臉道:「快睡!」

  單超閉上眼,感覺謝雲的手一動,便立刻敏捷地捉住。片刻後另一手鑽進被窩,還未來得及有所動作,就又被抓住了,兩手一起併攏被抓在單超溫暖有力的掌心裡。

  謝雲睜開一隻眼,只見單超呼吸平穩,不動如山,正裝睡裝得十分專心。

  「……」

  於是謝雲悄悄屈起膝蓋,只見絲被下起伏動作,如是三五下之後單超終於裝不住了,滿面通紅地爬起來怒道:「謝!雲!」

  謝雲後發制人:「如何?孽徒?!」

  孽徒單超氣焰全消,只能狼狽地把謝雲手腳全摟住,強行裹在懷裡,一有任何動靜就憑藉蠻力強行鎮壓之。

  然而在這溫暖的夜裡肌膚相貼卻更不是個好主意,片刻後單超心猿意馬,口乾舌燥,下面硬得簡直要爆了,滿心身為男人的悲情控訴簡直要衝上九霄。謝雲的臉埋在軟枕里哈哈地笑,單超咬著他的耳尖悲催道:「都是你害得!」

  謝雲費力地撇過臉,剛要端起師父架子來教訓什麼,卻被單超堵住了嘴。

  兩人斷斷續續地接吻,單超粗重喘息著,隔著衣服在他身上磨蹭。熱氣蒸騰成迷離又旖旎的夏夜,不知道過了多久,單超終於忍不住把手伸進被子裡,快速擼動數下,猛一掀被窩翻身下床,衝去了室外。

  謝雲拍床大笑,半晌單超終於轉回來,衣衫不整狼狽不堪,結實的胸膛劇烈起伏,仿佛很想罵娘。

  「睡覺!」單超惱羞成怒道,爬上床,用力把謝雲按在自己懷裡,不由分說蒙住了他的眼睛。

  大概是這段時間以來沒日沒夜地煎熬,忽然一下身心都放鬆了的關係,翌日單超醒來時已經是上午了。聲聲鳥叫伴隨著陽光透過窗欞,單超伸了個懶腰,忽然直挺挺坐起身。

  謝雲呢?

  「謝統領呢?!」單超衝出臥室,一把抓住早已守候在外的管家。

  「哎喲——」管家苦著臉:「一大早上謝統領就出去了,死活攔不住,看樣子也不是回禁軍統領府。小的派人追在後頭,眼見著像是進了宮……」

  進宮?

  天后被幽禁,謝雲自然成了無數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長安城中指不定多少人恨他恨得牙癢。尤其小皇帝逼迫單超出兵不成,指不定要拿謝雲做什麼筏子,這個骨節眼上進宮幹什麼?!

  單超煩躁不安,在屋內轉了好幾圈,腦海中閃過了無數個念頭。

  忽然他站定腳步,想到了某件被自己忽略的事情。

  ——今日是天后的生辰。

  清寧宮已不復往日的金碧輝煌。雖然雕梁繡棟仍在,飲食供給應該也不會少到哪裡去,但天后當權時炙手可熱的盛景已經不再,現在門可羅雀的冷清景象,讓這華美宮廷透出了難以言喻的淒涼。

  單超揮手屏退侍衛,踩著荒煙蔓草的花園來到迴廊前,站定在門後。

  房門虛掩著,內里是一間冷清側殿。陽光似乎從那幽深的空間中褪去了,空氣中只餘下微微浮塵,桌案邊投下兩人狹長的身影。

  「……高麗遺民尚不足懼,新羅暗藏之禍心才是安東屢屢不平的根源。然而眼下吐蕃壯大,西北威脅日益加重,來日若有一天兩邊開戰,局勢於我大唐極為不利……」

  天后鏗鏘有力的聲音迴響在殿堂里,謝雲抬手為她斟了杯白水,面色蒼白如雪,手指微微顫抖。

  「權衡當前大局,應是迅速打殘新羅,接受和談,再將兵力部署在安西、安北一帶,伺機鞏固安西四鎮……」

  「應遣何人為帥呢?」謝雲嘶啞道。

  天后沉默片刻,說:「薛仁貴。」

  單超跨過門檻,抱著臂膀靜靜立在門扇投下的陰影中。殿內兩人都看見他了,但沒有任何表示,甚至都沒有投去絲毫目光,只聽謝雲道:「薛帥自大非川唐軍盡墨後便貶職為民了,如今是要起復麼?」

  「大非川一役落敗,原有天時地利人和三方面因素,力排眾議任命郭待封為副帥的先帝也難逃其咎。而薛仁貴雖受發落,卻也不能無視他在戰術方面的精到之處,這次起復後必將感激涕零,加倍竭誠。」

  天后略一沉吟,又道:「可封他為雞林道總管,遣軍十萬,經略高句麗故地。」

  「小皇帝不聽怎麼辦?」單超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天后並未回答,眼底浮現出嘲諷的笑意。

  「長安世家多有酒肉紈絝者,充斥朝堂,為官做宰,小皇帝偏信乳母之子及韋玄貞等人,而戴相、張相等人相繼老去,治國能臣青黃不接……」

  天后打斷了單超,說:「可在會試後加一道殿試,對貢士親發策問,決定任命,可一舉破除戶部的繁文縟節和種種貓膩。另外除進士科外,亦可設立武舉,主考舉重、騎射、步射、馬槍,副之策略,考校四書。」

  謝雲站起身,退後半步,示意單超過來。

  「……」單超遲疑片刻,還是走了過去,坐在謝雲剛才的位置上,和武后面對著面:

  「可遣存撫使巡撫諸道,推舉有才之人,不問出身親加接見,量才任用,甚至增加一道試官制度來考校賢能。」單超一邊思索一邊緩緩地道:「如此一來,寒門亦能出貴子,勢必能吸引天下士子歸心。」

  他盯著武后,卻見她笑了笑,神情中並沒有任何反駁或肯定,良久才嘆了句:「……真是親生的。」

  武后站起身,快步走到設在殿內的紙筆桌案前,拿出了一卷厚厚的奏摺,丟在單超面前。

  單超眉頭緊鎖,只見那奏摺上字跡凌厲小巧,分明是武后親手所書,第一行便赫然是:勸農桑,薄賦徭。

  勸農桑,薄賦徭;給復三輔地,免京周之徭役;平息兵馬之禍,廣言路杜讒口,禁南北中尚大肆浮誇之風;百官任事久,材高位下者,得進階申滯……

  再往後則是武后親自編篡的農書《兆人本業》,所言者皆為農俗農事、四時種蒔,供州縣官吏指導百姓農桑之用。

  單超微微動容,沒想到堂堂天后竟會親手編篡農書。他抬眼打量武后,只見她幽居深宮,卻仍然保持著權勢彪炳時的華貴梳妝,衣著齊整嚴謹,氣度也雍容自若,仿佛絲毫沒有把人生的起落和無常放在心上。

  那是一種堅如磐石的,令人畏懼的鎮定。

  他心中驟然升起一種無法言描的滋味。此時此刻,在這森寒幽深的清寧宮裡,他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血脈中與這個女人無比相似的地方。

  武后淡淡道:「走罷,不用祝壽了。」說罷竟不再言語,轉身拂袖而去。

  她長長的裙裾逶迤消失在了側門外,謝雲從身後拍了拍單超的肩,嘆息道:「走吧。」

  單超起身扶著他,並肩走出了幽冷的殿門。兩人站在室外溫暖的陽光下,單超長長嘆了口氣,開口要說什麼,忽然只覺謝雲的身軀在自己懷中顫抖。

  「你怎麼了?這是……謝雲!」

  謝雲面色灰白,眼瞼下卻又泛出病態的嫣紅,仿佛終於耗盡了所有的精力,急促喘息卻完全擠不出一個字,倏而咳出了一大口猩紅的血沫!

  變故猝然而來,單超的瞳孔霎時緊縮,喝道:「來人,速招太醫——!」

  話音未落,謝雲頹然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