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目睽睽之下,謝雲一言不發,上前站在了武后身側。
武后問:「看見那裡了嗎?」
謝雲卻沒有順著她華美的護指去看遠方平原之上的戰陣,只反問:「天后想拿我當做威脅不成?」
「想多了。」武后一哂:「你在禁宮中經營多年,北衙舊部未散,人人都睜大雙眼看著。若將你當做擋箭牌推出去,且不說根本沒用,豈不先應了兔死狐悲這句話?」
「那天后叫我來做什麼?」
武后將視線投向謝雲,半晌長笑一聲:「你親手帶大的徒弟,千里迢迢來壞我大唐盛世的江山,我怎能不叫你親眼看著他身首異處,粉身碎骨?!」
「出騎兵,上強弩!」武后發出震悚人心的怒吼:「把他們在城門外斬盡殺絕!」
衝鋒的號角響徹天地,勤王軍左右兩翼騎兵捲起颶風般的塵沙。
遠處城門下,驍騎營先鋒部隊推出一排千石強弩,滾滾燃燒的火油桶向勤王軍漫天砸去!
單超收回了投向城樓的目光,面沉如水毫無表情,將李敬業欲言又止的問話全數堵了回去,冷冷道:「長安八水環繞且易守難攻,在城內糧草充足的情況下守城月余不是難事,但南軍士氣便會被消磨殆盡。因此今日定要取得大勝,否則不足以定慰天下人之心。來人,上攻城弩!」
李敬業低聲道:「將軍家小皆在城內,萬一武氏心狠手辣……」
陣前一般不說這話,但李敬業知道說不說事實都存在,此時只想安撫一下而已。誰知單超聞言不為所動,只在唇角緩緩浮現出了一絲冷笑。
自從眼睜睜看著洛陽城上天命降世的神跡發生在自己面前之後,英國公對單超就有些難以言喻的忌憚和畏懼,此刻他盯著那不易發覺的笑紋,莫名嗅到了濃厚的嗜血氣息。
單超沒有回答他,驟然揚鞭打馬:
「駕!」
騎兵慨然應聲,隨著他沖向了當頭砸下的火雨!
「請天后暫避——!」
侍衛蜂擁上前把武后向後推,漫天箭雨自城樓上飛向戰場,宇文虎箭步上前,抽箭拉弦,特製的鵰翎鋼脊利箭在空中劃出火光,呼嘯著刺向陣前!
單超戰戟一掄,將周圍十數敵兵挑翻下馬,瞬間被滾滾馬蹄踏成了血泥——正在這時鵰翎箭當空而至,左右親兵逆流殺到,數面巨盾層層疊疊形成了鐵牆,被箭鏃推得向後倒去。
啪!
單超握住了滾燙的箭身,反手揚弓,鋼箭逆著鋪天蓋地的洪流,流星般升上高空!
宇文虎閃身避讓,大罵出聲,只見那鋼箭貼著自己的身體,霎時射穿了親兵的頭顱!
「報——李知十正面迎敵,被斬下馬!」
「報——馬敬臣陣前不敵,已被生擒!」
「報——!」
甫一照面,兩名猛將接連折損,竟無人能擋單超一劍之力?
宇文虎狠狠推開報信士兵,親自奔下城樓,率領重兵殺出了城!
此刻戰場已全然變成了絞肉機,數不清的屍體堆滿了戰壕。單超率領他一路大大小小戰役中親手帶出來的騎兵,依仗著高妙騎術避過了強弩火彈,而鎮守中軍的李敬業則令人不斷裝填攻城弩,兩下配合精妙至極,暴雨般傾瀉的萬噸巨石將長安城牆砸出了一個又一個的深坑。
前線不斷向城樓推進,衝車碾壓著血肉飛馳向前,勤王軍堪稱前仆後繼,幾乎是頂著無數屍體把雲梯架在了城牆下!
宇文虎大吼一聲,戰馬發力沖向陣前,狠狠撞上了敵方先鋒,剎那間便將十數騎兵撞得向後橫飛!
鏘——
火星四濺,兵刃相激,單超與宇文虎擦馬而過,兩人同時掉轉,電光石火間又過了數招,兵刃氣勁將周遭步兵掀翻了出去。
「你這反賊!」宇文虎怒吼:「今日就徹底解決了你——!」
當一聲震耳欲聾的亮響,宇文虎□□剁向單超脖頸,單超卻不躲反上,戰戟在格住槍身的同時,緊貼著宇文虎的頭頂而過,驚險萬分地挑飛了他的頭盔!
親兵轟然叫好,頭盔遠遠飛落戰陣,宇文虎卻就勢抽搶,泰山般的巨力把單超手中的戰戟硬生生拗出了一道彎折!
單超呼出一口滾燙的血氣,甩手扔掉戰戟。
手腕粗數百斤的鋼戟重重落地,濺起滲透了血水的泥土,旋即只見他背肌繃緊,壓簧震動,四下龍吟清嘯響起,反手拔出了龍淵!
宇文虎瞳底划過了灼目的雪光。
剎那間他恍惚看見青龍從劍身盤旋升空,看得真真切切,但在懼意騰起前便被他自己壓了下去,本能地暴吼一聲,舉槍便刺。
——然而那個時候沒人能看清單超的劍招。
只聽半空中刀兵交激,如暴雨打梨花,又如無數鋒刃颳得人臉生疼,騎兵們無一不踉蹌向後退,甚至連驍勇的戰馬都不住恐懼嘶鳴。短短眨眼間,塵沙翻卷擋住了所有人的視線,只見青白森寒的旋光將風沙切割成無數碎片。
鏗!
一聲異乎尋常的亮響撕裂耳膜,只見半段槍身打著旋飛上天空!
「你——!」
宇文虎的吼叫猶如垂死的猛獸,下一瞬,只聽撲通撲通兩聲重物落地的巨響,兩人同時同馬背上摔了下去。
戰馬不住跺腳打轉,騎兵大驚失色一擁而上,就在這時單超又重又狠的一拳把宇文虎打翻了過去,閃電般抬劍下刺!
那一刻宇文虎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
他下意識閉上眼睛,緊接著,寒意緊貼耳側而過,死死戳進了泥土裡!
「……」宇文虎顫抖著睜開眼睛,偏過頭,龍淵削鐵如泥的劍鋒正正對著他的瞳孔。
騎兵的歡呼震天動地,向遠處迅速擴散。宇文虎閉上眼,當年在東巡行宮中慘敗於此人手下的記憶一幕幕浮現在眼前,半晌他顫抖著狠聲道:「……你殺了我吧!」
單超滿頭滿臉都是血和塵土,然而昏黃日頭從他身後映來,半邊側臉顯出一種極度剛硬、挺拔,又冰冷嚴峻不容抗拒的輪廓。
「你盡忠辦事,何罪之有?」他淡淡地反問了一句,起身喝道:「來人,把他押下去!」
宇文虎難以置信,緊接著被幾名親兵拉起來押了下去,只見單超走向戰馬,翻身而上,刷然一揚長劍。
劍鋒在日光下反射出奪目耀眼的光,伴隨著他沉穩的聲音向四面八方擴散:
「隨我殺——」
「殺——!」騎兵悍然應聲,捲起衝鋒的洪流,黑壓壓湧向城門!
轟!
衝車在人群中橫衝直撞,車載攻城弩投出巨石,隨著驚天動地的巨響,在城門上留下了大片龜裂的痕跡。
然而緊接著,長安城樓跺牆上投出數百火油桶,數個熊熊燃燒的火彈當頭砸中了衝車!
整座衝車瞬間沐浴在了沖天大火里,烈焰將木頭燒得劈啪作響,士兵們發出慘烈的大喊,各個滾著一身火苗從高處跳了出去,鐵器燃燒的焦臭和血腥順風剎那衝出數里遠,戰場之上人人面色劇變。
「單將軍!」李敬業全身浴血,從後陣打馬上前,簡直急怒交加:「眼見城就要破了!這可怎麼辦?!」
——怎麼辦?
單超眉頭緊鎖,目光穿越滾滾黑煙,只見城門搖搖欲墜,仿佛只要衝過去一伸手便能推倒;然而就在這無人可以上前的間隙中,城內無數士兵正蜂擁而上,爭分奪秒加固城門。
現在怎麼辦?!
·
「報——!」
「宇文大將軍陣前不敵,遭到生擒!」
城樓上譁然大亂,武后霍然起身:「怎麼會?!」
在她身後,謝雲輕輕出了口氣,緊繃的肩膀線條微微鬆弛。
雲梯架上城牆,數不清的勤王軍正源源不斷攀爬而上,城樓頂端就像燒開了的沸水,人人都在奔跑,人人都在大吼大叫,弓箭密密麻麻遮蔽了天空。
在沒有人注意到的角落裡,一名黑衣年輕男子拾階而上,站在了門樓前。
「什麼人?」
發聲的士兵話音剛落,便只見眼前寒光閃過,人頭拖著血線衝上了半空。
周圍眾人悚動,三五個士兵同時下意識發出怒吼:「站住!」「不要動!」「護駕,有刺客!」
奪魂鉤在扇形拋灑的鮮血中反手橫砍,鉤刃所到之處,殘肢斷臂飛起,年輕人小指勾下兜帽,露出了火紅的短髮和嘴角邪氣桀驁的笑容。
遠處天后猛地回頭,登時驚怒:「景靈?」
景靈長身而起,瞬間他原先站立的地方便釘上了五六根羽箭。只見他黑衣的身影就像死神般掠過眾人頭頂,幾乎每踏出一步都有數人被巨大鐵鉤剖成兩半,所有人悚然變色,爭相慘叫著退後!
「掩護天后!」
「快,快護駕!」
天后被親兵簇擁著踉蹌退向偏門,只見景靈止住腳步,站在謝雲面前,冷漠地注視著他,沉重的奪魂鉤從上而下——
噗呲一聲,謝雲半邊臉頰都被濺上了鮮血,他身後的衛兵無聲無息被剁成了幾段。
景靈收回奪魂鉤,順手把謝雲手腕上的玄鐵鏈一刀砍斷,眯眼打量他片刻,嘲道:
「跟我走吧,前輩。」
謝雲揉揉手腕,長長吁了口氣,搖頭微笑不答,順手從地上一名士兵的屍體便撿起弓箭,走向城牆邊。
擦肩而過時景靈狐疑地皺起眉,目光追隨著他轉過頭,只聽謝雲含笑的聲音傳來:「白被你叫了幾年前輩,卻什麼都沒教過,說出去該抱怨我不疼後輩了。」
「……」景靈的神情半鬆動半警惕,遲疑半晌說:「掌門已經聯繫了那幫廢物北衙禁軍在城樓下接應,叫我帶你下去,你……」
「待會就去。」謝雲輕輕道,修長的手指搭上鋼箭,拉開了弓弦。
慘白的日頭在箭脊上滑出鐵光,弓弦已滿,繃如圓月,箭鋒遙遙對準了戰場上單超的方向。
「會射箭麼?」他問。
「……」景靈挑釁道:「會啊。怎麼,你教我?」
遠處,單超橫刀立馬,望向高空中反射出一星寒芒的箭鏃。
「嗯,我教你。」謝雲勾起好看的唇角:「只教一次,看好了。」
話音剛落,謝雲猝然調轉箭頭,提氣松弦!
嗡——
箭矢脫弦發出悠遠的輕響,謝雲鬆手,五根指甲同時迸裂,鐵弓墜地碎成數塊。
下一瞬,利箭陡然化作青龍,在千萬人注目的焦點中發出了震撼天地的咆哮!
守門士兵在轟響中發出絕望的嘶喊,然而什麼都來不及了。即便最快最敏捷的騎兵,也只能感覺到殺矢破空,巨龍龐大的身軀從自己頭頂一掠而過。
緊接著,城門頂上的巨大軸承爆開,在龍首重逾萬鈞的撞擊下,碎成了無數齏粉!
——奪!
箭鏃重重一聲,齊頭釘在了城門之上。失去軸承支撐的沉重大門隨即震顫,木屑漫天繩索抽動,在所有人震驚愕然的目光中,緩緩向下倒去。
那一箭破門的耀眼華彩還未完全從蒼穹上消散,千萬大軍便同時意識到一個難以置信的事實——
城破了。
累如危卵的長安城,終於破了。
「守衛皇宮——!」
武后的怒吼傳遍四野,與之相應的是,戰場上響起了全線進攻的嘹亮號角,繼而馬蹄輜重轟隆巨響,整片平原地動山搖!
再也沒有什麼能阻擋這支鐵騎向大明宮衝鋒的腳步。
——風雨飄搖的李唐皇室,終於在它新任繼承者的帶領下,重新殺向了天下權力的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