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聽著聽著,笑容輕僵,越聽越不對勁。
「保成是對我大清的國力有何誤解?大清並不積貧積弱,相反,如今的大清比古往今來的任何朝代都要繁榮。即便是周邊國家,那也都是要朝貢大清的附屬國,如今的大清有普及的土豆、玉米、番薯,再也沒有百姓會因為糧食不足而餓死於荒野。大清的軍隊尤其強大,身經百戰,更有炮兵,騎兵,槍兵,朕此前帶你所乘坐的大船,擁有連藩外遠洋來的傳教士都覺得驚嘆的技術。」
康熙打斷了胤礽說的話,他也想要做一個耐心的好父親,奈何若不將他打斷,他滔滔不絕,恐怕會叨叨到明天早上。
「誠然,在朝政上仍有內憂與外患,可那些每朝每代都會有的問題,有朕與朝臣們解決。朕帶你接觸這些,是為了讓你能夠居安思危,懂得上進。如今看來是適得其反,反而將你給嚇唬住了?」
胤礽反問道:「可是大清海禁了許久,都不與人交流,不交流如何進步?」
「大清設海禁是什麼原因,你參政這麼久應該也知道了,」康熙道:「設海禁,於大清而言損失最小,回報最大。」
「可是,沙皇俄國屢次侵擾大清國土,他們占走了尼布楚,又從尼布楚貪婪地東進,占走了雅克薩城,接著又度過龍興江,他們不懼怕大清。」
「所以這一次要給他們威懾。」
「你不能總是看到憂慮的一面,你也要看看大清的強大之處,這些強大之處足以將憂患給抹平,只是需要人去做,需要時間罷了。朕這次東巡帶你來開眼界,參與圍獵,乘坐戰船,考察沿途治下,你也都看見了。」
帝王說話時,還挺有自豪感,自十四歲親政至今十五載,日夜勤奮不綴治理這大清江山,如今大清的情況可比十五年前好太多了。
胤礽將日記本放在自己腿上,聽康熙回憶往昔,一點一點地梳理自己親政以來遇上的種種困難,他又是如何解決困難的。有對比才有傷害,原來十五年前汗阿瑪過的比現在還要慘。
「汗阿瑪,戶部的錢還夠嗎?修路是不是需要許多錢?」
康熙卡了殼,無奈道:「國庫之財當然是夠的,戰事最為耗財,如今朕既然下達決定要與沙皇俄國交戰,那就不會在準備上出缺漏。」
「僅僅是修供給軍糧的路嗎?」
「其他地方,每年都有修路的開支,商路、官道,要在這些上面運用上你搗鼓出來的『水泥』可是個大工程。水泥是個好東西,可具體修路如何修,又要如何運用好這水泥,是工部的事。」
胤礽見康熙心情還不錯,試探道:「汗阿瑪就沒有考慮過多修幾條路,讓東南西北四通八達?這樣就有錢了,商人賺錢了能給國家納更多稅。」
康熙瞥了他一眼:「自古以來,這片土地的先人們皆是以『獎農耕、抑商賈』而治國,你那些經義都學忘記了?」
胤礽當然沒有忘記那些,可是比起書籍之中的文字,他更加現實。
康熙道:「大清以農為本,若是都去做商人了,誰來種地?」
胤礽悄悄嘀咕:「所以就巴不得百姓們老老實實關起門來種地別折騰事兒唄!」
康熙眉頭一抽,語氣不善:「你說什麼?」
「兒臣是說,兒臣治國猶如疏通河道,堵不如疏。」
帝王沉默片刻,回答胤礽兩個字:「天真!」
也許是看出了胤礽還不服氣,康熙以手指點點胤礽額頭:「朕知道,你的腦子裡有許多仙獸教你的新鮮事物。」
「你要學會去駕馭它們,而不是被它們迷惑了心神。你現在八歲,就能弄出這些,日後長大了,恐怕動作更大,在做這些事情之前,你要記住一句話『君在國前』。若不如此,那麼你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將顛覆,你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成了隨時會倒塌,會倒退的空中樓閣。」
帝王說這些時冷酷的模樣令胤礽感到陌生,打心裡地升起一絲害怕的顫慄。
「汗阿瑪,兒臣做的都是利國利民之事。」
康熙輕笑一聲,那笑怪冷的,與平時汗阿瑪給胤礽或霸道或任性的感覺完全不同。
「那麼你就在考慮時再加一項,是否利於君。」
帝王瞧唬住了孩子,令胤礽露出鵪鶉一樣的小眼神,對自己一番良苦用心的教育非常滿意。帝王之尊,嚴父之威,康熙覺得自己把握的很好。
別看這孩子膽大包天,到底還年紀小,心裡藏不住事。
「懂得畏懼是好事,畏懼能束縛行為,真正可怕的是無所顧忌。」
康熙並沒有生氣,說這些的時候,眼神一直直視胤礽,他希望自己今日所說的話能印入胤礽的腦海中:「像現在搗鼓的水泥之類也就罷了,奏請太醫院開設醫校,培養醫者這類也做的很好。有治國想法是好事,但當你長大,有朝一日要做更加大的動作時,還希望保成還會記得今日這番父子談話。」
再也沒有哪個孩子會讓他花那麼多的心思去琢磨,去苦惱,再多幾個恐怕康熙也要累得夠嗆。保成是有別於其他皇子,獨一無二的,對這彌足珍貴的寶貝傾注了多少心血,康熙想:恐怕沒有哪一個帝王像朕這樣有耐心教孩子。
「朕唯怕保成所知過多,所想過於前,而人如脫韁之野馬,向你所認為的正確目標前行。卻忘記了腳下可能有萬丈深淵,也有刀山血海。所以朕會盯著你,在你犯錯之前阻止你。」所以,他要做那根韁繩,將企圖瞎跑的小馬駒給拴好了,將他拉到安全的道上。
胤礽瞠目結舌:昨天孤還是汗阿瑪的小寶貝,今天就成野馬了。
【小白菜啊,地里黃啊,……】
小美的歌曲特別應景,充分抒發了胤礽內心的悲苦與淒涼,這個時候,恐怕只有一杯甜羊奶才能夠拯救他被汗阿瑪傷透的脆弱小心臟。
胤礽又在日記本上寫下了這樣一段話:汗阿瑪真是糟糕的教育家,他難道不知道,他越是警告,越容易激發孩子的逆反心理嗎?
教育孩子就像治河,堵不如疏。
不過孤不怪他就是了,如果說汗阿瑪是長於石頭縫裡的野草,那麼孤就是蜜罐子長大的未來花骨朵。再說,孤以後要做大事的時候,還不是要經過汗阿瑪的同意,他也說會盯著孤。所以在釀成錯誤前,不是還有汗阿瑪收拾麼……
「太子殿下,奴才打聽到,因為此前龍興江城受外敵破壞,傷死了許多人,此前受到寧古塔將軍賞識的德柱隨派遣在此的陸太醫去龍興江城了。」
玉柱悄悄對胤礽說道:「德柱來這兒算是殿下您的人,他也爭氣沒給您丟人。人們都說他膽子大還不怕血,在寧古塔這兒名聲挺響,很受陸太醫器重。」
胤礽問道:「孤想要與德柱聯繫,玉柱可有什麼法子?」
玉柱笑道:「德柱本就是殿下宮裡出去的人,他又在這兒名聲不錯,殿下想要聯繫到他,可以差遣人跑一趟。」
「行,這事兒還是你去辦,幫孤給德柱送封信,若是能要到他回信就更好了。」
自從水泥出現以後,就投入了生產之中。盛京這兒的物產豐富,礦石、土壤取之不盡,帝王又下達歸途行程,命人以水泥另修一條路線,專供帝王行程使用,歸去途中,驅趕沿途百姓,派人看守新修建的道路。
另修的路運用上了水泥,力求平坦、直通,以最短的距離,連通驛站之間。
帝王對內大臣下令:「待朕回京後,這些路供朝廷快馬使用。」
南懷仁《韃靼旅行記》:為了供皇帝出行沿途順利,傾注了大量人力物力來維護道路,帝王命人臨時再修建了專供他回程的路,帶來的妃嬪與王公貴族都跟著一起走這條路……(1)
龍興江城的房屋被燒毀以後,處處都瀰漫著焦土的味道,因皇上派遣大將薩布素前往璦琿駐軍,使得大清的守衛軍自龍興江城北上,在這座城池的北面修築了防線,有糧草自後方運輸前來,這座被毀去的城池,很快又在災後重建中出現了些許人氣。
德柱還記得自己跟著陸太醫上路的時候,縫了不少被北蠻砍傷的人,每天都在焦土味中醒來,每一天都有治不好的傷患去世,屍體在龍興江城的北面堆成了小山,由護送他們前來的領軍率人一同火化,埋入地下。
北城門外如今圈了一塊墓碑地,有的上面有名字,那是城池中僥倖存活的百姓為自己親人所刻,還有的墓碑上沒有名字,只是一塊光禿禿的小石板,可能是一家子都死在了這一場災難中。
他與陸太醫帶來的醫士平日裡都帶上了掩住口鼻的面巾,沾了水的面巾雖冰涼難受,但卻可以抵擋住焦土邪氣的侵襲,防止染上肺病。
胤礽派人送來信時,德柱正在與一位腹部被看膛破肚卻仍頑強活下來的蒙古青年艱難溝通,二人之間所說的話不同,唯能以手勢比劃。
龍興江中居住著不少蒙古人,也有懂得漢語的部族,比較困難的是,即使同樣是蒙古牧民,不同部族之間的語言差異也很大。
前來為他與陸太醫做翻譯的蒙古少女名為祖麗,是當地達斡爾族人,因常年與關內進行貿易往來,接觸了不少漢人,這位蒙古少女一家都懂得一些漢語。她的父親倍勒兒還是斡爾族在當地的副頭目,與薩布素將軍素來有交情。
龍興江城能夠快速復興起來,少不了這些當地族人的共同努力。
祖麗剛認識德柱的時候,就看呆了眼,還直白得誇獎德柱:「您真漂亮,像明珠一樣漂亮。」
德柱面無表情,並現場表演了一個滿手鮮血縫人技術。
祖麗見他冷冰冰的,好像不太好相處,做那麼可怕的事兒都能面不改色,嚇得噓聲不敢說話。
蒙古青年醒來以後不能溝通,也是她負責翻譯的,用蹩腳的漢語告訴德柱:「他是布里亞特蒙古人,說的語言與我們這裡的不太一樣,在龍興江城,布里亞特蒙古人都是從龍興江對岸逃難過來的。他們的牧場本該在江的另一頭,那兒有一片美麗的湖泊,水土富饒,在我祖父那一輩時,大家都羨慕布里亞特有富饒的目地,可是那些都被敵人占了。」
德柱點點頭,國家大事,他無能為力,但力所能及的救人,他全力以赴。
到來邊塞這幾年,原先漂亮精緻的男孩經歷了風霜錘鍊,做包衣時候學會的順從怯弱在這一片隨時會死人的地方全無用處,要在這裡活下去,唯有堅毅與頑強,鮮血與死亡是救治過程中的主旋律,看多了也就看淡了,如果不夠冷靜,下手一抖,說不定正在縫的人下一刻就會咽了氣。
放在以前德柱想都不敢想,三年時間能將他逼成現在這模樣。
給太子送信的衛兵到時,德柱拿著把小刀,正在給蒙古青年拆線,青年嘴裡嘰里咕嚕地說著些什麼,祖麗道:「他在說謝謝您。」
「謝我做什麼,要謝就謝他自己的求生欲望,尋常人受這麼重的傷早就死了。」
祖麗:「他在敵人來的時候,還靠著蠻勁殺死了兩個北蠻。」
德柱淡淡道:「也算他命大,若是北蠻盯著他的腦袋砍,而不是腹部,那麼就算是神仙來了都救不了他。」
祖麗不說話了,每當她想要與他搭話的時候,總是會受到無情的拒絕,這個人就像是雪山一樣難以接近,接近了就會被他冷死。
衛兵在臨時搭建起的醫棚外叫道:「德柱醫士,有您的信!」
「說了我還不是醫士,我也不是大夫,只是會縫人罷了。」這些還要感謝太子殿下交給他的錦囊。
在寧古塔這裡,醫者是稀缺人才,因為稀少,這兒的人都非常敬重能夠救活人的醫者,這種體驗是在京城做包衣奴才時體會不到的。
也許,曾經在皇宮中學習到骨子裡並且能夠派上用處的,唯有那察言觀色的本領,和揣測人心心得了。
德柱接過那信,見信封上畫了一隻貓,毛色與湯姆貓貓一模一樣。
祖麗發現,原先冷冰冰的人,在拿到那信以後,竟然笑了,她還以為德柱醫士是冰塊做的,根本就沒有人類的感情!
胤礽:德柱啟。
三次春秋未見故人,甚為想念。孤隨汗阿瑪東巡至盛京,聽聞你受賞識被派往龍興江城,未能有機會與你見一回,遂與書信與你溝通。
孤挺好,勿念。
湯姆挺好,胖了,為了他的健康,孤不得不改變它的食物。
聽聞你因善於縫人而受賞識,令孤意外,孤給你的錦囊中唯有庖丁解牛之法與刺繡之法,你能將它運用到人上,並在此闖下名聲,可見能力上佳,如此孤也放心了。天地之大,有技術了處處都能安身立命。京城的仵作們聯合起來寫了一本解剖人體的經驗書籍,對你也許大有益處,孤已命人前去京城取書,再過不久就能送到你這兒。
送信人會等你三日,孤等你回信。
湯姆在等你,加油。
「德柱醫士,又有傷患來了,他建房屋時摔斷了腿!」
祖麗小心翼翼地掀開帘子,去瞅德柱,發現他眼眶紅潤,似有水光,面露驚訝之色。
德柱神色一寒:「出去。」
待無人打擾,方才動筆寫下回信。
殿下說,手中有技術何處不可安身立命,殊不知心歸處才是家。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注釋(1)補充:
清代帝王東巡所行走的路線都是在出巡之前確定好的。朝廷將出行路線發到各地,各地則要保護好皇帝出巡將要走過的道路。而且皇帝東巡返程時,各地還要另外修一條路以供皇帝返回。南懷仁在《韃靼旅行記》中很詳細地記錄了這種情況:「道路很好地保護著,晴天如同打穀場一般光滑。為了維護道路,在皇帝和后妃們經過之前,為不准任何人經過,沿途均派人看守著。……而且歸途,還必須另修一條道路。道路兩側接連不斷地掛著繡龍的掛帳,很像我們的帷帳。」
——梁繼;康熙東巡二三事考,鞍山師範學院,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