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過永和宮後,四爺就閉府讀書了。直郡王府倒是遞過兩次話,說直郡王想叫他喝酒,也被他找藉口給推了。
頒金節宴會當晚,皇上在上頭一杯酒都沒有用。下面的人也是一個個爭著上台,跪著表達對皇恩浩蕩的感激,追念太祖、太宗的偉業。也有跳上台來打拳、布庫展示勇武,漢家文人就寫了一篇篇的詩賦誦讀。
可皇上除了偶爾點頭、賜酒外,仿佛沒什麼興致,後來也是提前退席了,昨走前囑咐直郡王好好招待叔伯兄弟。
把太子冷落到一旁。
太子自斟自飲,除了一開始各兄弟敬酒,也就四爺上前去陪飲了幾杯。
他一半是為了自己的心思,一半……也是不忍看太子孤坐。
他上前時,太子擎著一杯酒,近看臉了已經帶了酒意。他微微一笑,嘆了句:「老四啊……」
四爺行了個半禮,親自執壺為太子滿杯,自斟一杯,兩人共舉互敬,一起仰脖喝乾淨。四爺再斟,來回三次方坐下,小太監趕緊送上乾淨的餐具。
兄弟二人都無話可說,但此時無聲勝有聲(想到這個,四爺笑了下),各自斟酒吃菜,誰舉杯都對另一個示意一下。算是自便的意思吧。
這種隨意的氣氛倒叫太子臉上的笑帶了一絲真意,見四爺笑了還有心調侃:「這是想起誰了?」
四爺臉上稍稍紅了下,太子放下酒杯呵呵笑起來,親自給四爺倒了杯酒,舉杯跟他碰了下,道:「算是哥哥賀你的紅顏了。」
四爺飲盡,道:「叫殿下取笑了。」
喝完這杯,他就告退了。太子沒有多留,能在此時還記得來跟他喝幾杯酒的兄弟,總是有三分真心的。
這世上真心難求,能有一分都值得好好喝一頓。
太子待四爺走後,倒是喝得多了些。他身邊侍候的太監不敢勸,只是再倒酒就只敢倒七分滿了。
皇上走後一刻鐘,太子也退席了。
他一走,直郡王也不肯再留下吃這糟心的飯,提壺舉杯挨個席面都敬過一輪後,就說今晚就到這裡吧?咱散了吧,有機會再喝。
四爺從太子的席上下來,左右兄弟的眼神都不對了。老三是笑,十四就是冷笑,那眼風一刀刀往他這邊刮,臉上寫滿『狗腿子』。叫四爺都不想理他。
他狠吃了一通菜,也不知都吃的什麼。直郡王前腳說散席,他後面抬腿就走,三爺還想拉住他說兩句,被他避開了。餘下的老五、老七都不是強硬的人,十四叫他心煩,倒是十三,他拍拍他的肩留了句:「有空來找四哥喝酒。」
兄弟幾個中,目前看老五和老七都是束手旁觀的。老八拉上了老九、老十。十四是到處蹦噠,哪都要摻一腳,可他腦子也不笨,所以也看不清他的真意。
算來算去,也就十三還值得一拉。餘下的小阿哥還沒建府,都要再等等看。
四爺在書房思來想去,無非是這群兄弟和宮裡的皇上。
直郡王明年嫁女兒,看樣子他是想親自送嫁。同年要嫁的還是十三的妹妹,到時要不要把十三送過去?
十三去向皇上請旨,只怕還欠點,他推一把就差不多了。
他倒不怕十三被直郡王拉攏,十三膽子小,又自以為得罪了太子,正膽顫呢,叫他跟直郡王衝鋒陷陣去只怕要嚇壞他了。
三哥……是看到賊吃肉自己也想吃,叫他學做賊又怕挨打,反覆不休。看見兄弟們奔著肉去了,他跟著跑再說兩句酸話。叫他自己往上沖就學世外高人,不慕富貴,一臉『我一點都不想吃肉』的架勢。
他這樣是好笑,可每回遇了也是真煩人。
四爺有時都想刺他兩句,每回話到嘴邊還是吞回去了。都是兄弟,何必非要他下不來台?何況這話一說就容易變味,搞不好沒刺著他倒把自己給陷坑裡去了。
閉門讀書也並非純是推辭,弘暉難得回來一趟,四爺就把時間都花在他身上了。有時也覺得難免忽略了弘昐兄弟兩個,就算強要三兄弟一起讀書,弘暉比他們大幾歲,在宮裡教得又深,他與弘暉已經可以坐而論文,待弘昐兩個就差了幾分。
他就叫弘暉去教弘昐和三阿哥,叫他帶著兩個弟弟背書溫書寫字,他坐在上首看著,心中不免嘆氣。弘暉與弘昐兩人都彆扭,或許他們兩個不覺得,可在他眼裡,那份刻意表現出來的兄弟情就假得很了。
他又不能挑明了。兩個孩子肯裝,哪怕只是粉飾太平也是好心。
倒是三阿哥,人小鬼大,又還帶著一分懵懂,在兩個哥哥中間時不時的玩一把他的小聰明。一頭要弘昐教他寫字,弘昐寫一個他寫一個,就這麼把抄寫的功課給混完了。
一邊又說這不懂那不懂,要弘暉給他講。聽了弘暉講的,偷偷跑去給弘昐說哥,你剛才都聽到了吧?先生給你布置的那篇功課……
他在上頭聽到才知道他耍的是什麼把戲,真是哭笑不得。
等弘暉該回宮了,他親自送他過去,半路就遇上了直郡王送弘昱。四爺暗嘆一聲,只好勒馬停下。
直郡王笑道:「叫他們哥倆自己走吧,咱們哥倆說說話。」
四爺對弘暉點點頭,道:「去跟你兄弟玩吧。」
等弘暉和弘昱跑到前面去,直郡王和四爺勒馬站在路邊,直郡王嘆道:「老四啊,你可是把你大哥坑得不輕。」
四爺笑道:「大哥這麼說,肯定是弟弟有做得不到的地方,弟弟在這裡給大哥賠個不是了。」說擺抬手拱了拱。
直郡王也只是提了一句,說破就得罪人了。
兩人接下去再也無話,送孩子們進了宮才在宮門口分道揚鑣。
目送直郡王離開,四爺鬆了口氣。近看直郡王好像突然瘦了不少,人像老了十歲。他回到府里,去了正院,對福晉道:「聽說直郡王福晉身上不好,頒金節都沒進宮。你帶上東西去看看吧。」
福晉應下,但不清楚他要她去做什麼,是為了大格格的事?還是為了惠妃的事?
她想了想還是直接問:「爺的意思是……?」
四爺沉吟半晌,道:「只當是自家親戚走動,不必在意。」
叫福晉去看直郡王福晉,是對直郡王的憐憫?四爺也搞不清他自己的心意。
十月三十是四爺的生日,今年他仍然不想大辦。永和宮那邊也沒有表示,畢竟不是整生日。收了各位兄弟的禮,說了不辦席。連門下奴才要來都給拒了。
當天,弘暉還在宮裡。四爺還當往常一樣,在前院給弘昐和三阿哥講書,盯著他們寫字。
到了中午,三阿哥戳戳弘昐,給他使眼色叫他去找四爺。今天早上額娘都說了是阿瑪的生日,他們早就準備好了禮物。兄弟兩人找額娘拿主意,額娘就說弘昐字好,畫一幅畫,三阿哥字不夠好,就寫一篇字。
兩人都糊塗了。
額娘說叫他們自己想。弘昐想自己想不通,倒是把額娘教弟弟寫字的事想明白了,他對三阿哥道:「你每回寫字,阿瑪都能圈好幾個。照額娘說的橫向比,大概是說你的字已經不錯了,所以寫給阿瑪看。」
三阿哥道:「那這樣就是你的字被阿瑪圈得少,所以額娘才叫你畫畫?」
兩人就照辦了。
四爺早看到他們在下面的小動作,一直等他們上來看是什麼事?
弘昐上前道:「阿瑪,兒子為您賀壽,準備了一幅畫。」
四爺好奇了:「畫?拿給阿瑪看看。」
三阿哥見二哥說了,擠上來道:「我寫了幅字送阿瑪!」
四爺笑了,問他:「你臨的誰的貼子?」想來是問過先生了?
誰知三阿哥道:「額娘幫我挑的一筆書。」
素素?
四爺道:「狂草?叫我瞧瞧。」
他先看了弘昐的畫,取景就是素素書房裡的碗蓮與游魚,用墨筆意還有些欠缺,但是倒有一個妙筆,他指著碗蓮旁的一筆漣漪道:「這個好,你能想到用漣漪來表達游魚,實在是妙。」
弘昐不敢居功,連忙道:「這是額娘指點的。」
四爺這回是真驚訝了,這一筆妙在立意,能想到就說明素素胸中還是有一分巧思的。
再看三阿哥的狂草,斗大的字就寫了一個,四爺猜是『壽』字。
只是上高下扁,又有些向左偏。但他還是贊了聲好。
三阿哥頓時笑開了花,扯著弘昐一個勁的使眼色,得意極了。
四爺賞了畫和字,見也該午膳了,領著他們就回了東小院。
小院裡午膳已經備好,四爺卻匆匆用過後帶著弘昐去書房就著碗蓮教他做畫,一下午這爺仨就耗在西側間裡了。
等到了五點,李薇見他們三個還不出來,只好她先換衣服。
玉瓶把那匹珍珠紅的料子做的衣服捧出來,做了里外兩件。裡面是緊袖長筒旗袍,外面是七分大敞袖的短襟上衣,銀緞鑲邊。
李薇穿上後,外面再披上一件單層的斗篷就差不離了。
玉瓶和玉盞上下左右的瞧,從頭髮絲到腳下的花盆底都沒問題了才放過她。李薇站著叫她們看了有半刻鐘才算完,道:「這回沒事了吧?」
玉瓶點頭道:「主子這麼出去就成了。叫玉盞和玉煙跟著?」
李薇點頭,看看西側間裡那父子三人還沒完,對玉瓶道:「你提醒著點,別太晚了。」
六點時正院擺宴,為四爺慶生。她肯定是要早去一步的,弘昐和三阿哥跟著四爺一起去……雖說有些惹眼,但也無所謂了。
二格格也早準備好了,母女兩人相攜而去。在院子裡看到百福和造化,李薇囑咐小喜子道:「今天也是它們主子的好日子,餵點好的吧?給它們每隻來一份燉牛肉。」
小喜子堆著笑道:「那這兩個寶貝可要樂歪了。」
百福正圍著二格格的腳下轉圈,汪汪叫得可歡了,叫屋裡的四爺都抬頭從窗戶往前看了一眼,就見素素披著藏藍滾兔毛的斗篷正笑看二格格跟狗玩。
弘昐正好畫完一筆,抬頭叫他:「阿瑪,你看我畫得這一筆好不好?」
四爺趕緊低頭,一時認不出哪一筆是他畫的,道:「不錯。」
弘昐鬆了口氣,說:「我也覺得這魚眼點對地方了。」
四爺這才把目光往下移,看那魚眼……點的確實不錯。他讚賞點頭,摸了摸弘昐的頭,說:「行了,先到這裡吧。明天再繼續畫,你們先去換衣服,等會兒叫蘇培盛領你們去正院。」
弘昐和三阿哥告退後,玉瓶領他們先去換衣服。四爺叫人拿一套便服來換了就算了。他故意比孩子們再慢一步,等蘇培盛陪著弘昐二人走了之後,才慢慢往正院去。
張德勝又被叫來侍候著,他心裡叫苦。六點時天已經黑了,因為今天四爺過生日,府里各處都點了燈,倒也顯得有幾分歡喜勁。
四爺走到花園前略一停,抬腳往花園去了。張德勝趕緊示意後面的人跑快點把花園裡的人閒雜人等都清一清,要是這時有什麼人拿著掃帚正在掃院子,或者提著水桶拿著抹布,那不是掃興嗎?
見人跑過去,他才放心的侍候著四爺進去。
花園裡點了幾個大燈籠舉在空中,近處就是花木間和花徑兩邊點燈。算是遠處近處的景致都照顧到了,遠近有個人也都能瞧見,省得黑漆漆的突然冒出一個來嚇著人。
張德勝心道,可也知道早清過園子了,不可能會有人……
剛這麼想眼前就冒出來一位,張德勝剛想上前喝斥,卻眼這位衣服有些眼熟,那大敞袖……他馬上縮回去了。
他什麼都沒看見。
四爺繞花園也是為了耗時間,不過月夜下的花園景致也是別有不同。他正賞著,前面遠處看到一個人影,他看了兩眼,不確定的問張德勝:「前面是你李主子?」
張德勝呵呵,做勢抬頭看一眼,道:「奴才這眼神……呵呵,瞧著仿佛是有些像……」是不是不保證。
那人大概瞧見四爺了,站住後屈膝蹲福。
再往前走兩步,四爺也認出不是來了。素素出門前後跟著的人多了,不會叫她逛花園就提一個燈籠。
他站在幾步遠的地方,叫張德勝去問:「看那邊是誰。」
張德勝上前客客氣氣的問:「這位……」
這人抬起頭來,張德勝一時還真沒認出來,但看穿戴再看年齡,猜著可能是後院的哪位,微微一躬道:「奴才眼拙,敢問您是……」
這位後面提燈籠那個早跪下了,聞言抬頭道:「我們格格姓鈕鈷祿。」
張德勝點點頭,轉身回去了,留下鈕鈷祿仍舊福在原地,直起身看了張德勝的背影兩眼,卻也不敢多問,再看那邊站在遠處的四爺,到底沒那膽子再做什麼,低頭繼續等著。
張德勝回去躬身道:「回主子爺,那人是鈕鈷祿格格。」說完偷偷抬頭想瞧瞧四爺的面色如何?這種半道截人撞上的也不是什麼新鮮招數,只看主子爺吃不吃這套了。
換句話說,要是這位鈕鈷祿格
格能叫主子爺看在眼裡,也不枉她這時等在這裡。可依他看,估計懸。
主子爺都沒把她叫到面前再問的意思。
張德勝沒等多久,就聽四爺扔下一句:「叫她回去換了這身衣服再過去。」然後抬腳走了。
砸鍋了嘿。
張德勝看人倒霉心裡就舒坦。他樂顛顛的叫個小太監去傳話,自己個提腳趕緊侍候主子爺去。
走出幾步後他回頭看,見那小太監傳了話,福身福了大半天的鈕鈷祿格格終於蹲不住了,往邊上一歪,她身後的丫頭連忙膝行上前扶住她。
嘿嘿。張德勝在肚子裡笑壞了。
後面,鈕鈷祿被橋香半扶半抱的回到了武格格的小院。武格格已經去正院了,只留下了兩個看門的丫頭,見她們這麼狼狽的回來,那兩個丫頭還躲在門後偷笑。
鈕鈷祿臉色青白,回到屋裡幾乎是像身上的衣服會咬人似的連撕帶拽的脫下來。看家的參花不明白,可惜的連忙過去撿,道:「格格這是做什麼?多好的衣服……」話音未落,她想到了什麼,看向橋香,可橋香正忙著趕緊再翻一套衣服出來。
兩人一起翻還快些,參花悄悄問:「可是碰上了側福晉?」這是被側福晉喝斥了?
橋香的臉也是沒有人色,她驚惶的搖了搖頭,半天才抖著聲音說:「……碰著了主子爺。」
參花先是一臉喜色,這不正好嗎?跟著臉也白了。
橋香不敢再說,翻到一件還算可以的去侍候格格換上,兩人再趕緊出去。留下參花在屋裡收拾這一團亂的衣箱子。都收拾好了,她看到被格格踢到床下的那件破了的上衣,襟口被扯壞了,補一補倒是還能穿。
主子爺到底說了什麼?竟把格格嚇成這樣?
正院裡,四爺坐在上首,福晉與李薇一左一右分坐兩側。三個女孩坐在西側,弘昐兄弟兩人坐在東側,剩下的格格們在下面開了兩桌。
鈕鈷祿悄悄進來,偷偷撿了個角落坐下。同桌的耿氏見她面色不好,叫人給她倒了碗熱茶捧著。
武氏在隔壁桌瞧見了,陰冷的笑了聲。
宋氏今天只顧低頭看著眼前這一塊,絲毫不敢回頭看大格格和三格格。
上面,三格格對宋氏有些好奇,總是忍不住想往那邊看。大格格輕輕握了握她的手,把她引回來。她拿了塊蝴蝶酥給她,道:「嘗嘗。」
三格格接了點心,不敢再看宋氏那邊了。
台下鈕鈷祿的丫頭橋香看到上面坐著的側福晉穿著一件說不出有多漂亮的衣服,裡面細窄的箭袖包住手腕,外面的大敞袖似乎要短几分,攏在小臂處顯得格外別致。
她突然明白主子爺要格格換衣服的原因了。瞧著側福晉這身衣服,格格穿著仿佛的坐在下面,簡直是像在側福晉面上抹黑一樣。
格格到現在都沒敢抬頭,叫她也特別替格格難過。
上面,李薇面前的小几上都是劉太監掌勺孝敬的,她吃得歡樂,叫四爺看了好幾眼,終於他忍不住道:「什麼好東西?拿幾個給爺嘗嘗。」
蘇培盛立刻取一個小碟,送到李主子的小几上,由李主子親自拿銀筷子一樣撿了幾塊放在碟子上。他瞧著,李主子撿的各種口味都有,就連甜鹹味的都有。
主子爺從來不吃甜鹹味的點心。
蘇培盛以前是挺自信這個的,現在卻不敢保證了。因為但凡是李主子吃著好的,一般都合主子爺的口味。
他把小碟子送到四爺面前,果然主子爺每個都嘗了,他盯著那甜鹹的五仁酥看了半天,見主子爺下了兩次筷子!
這絕對是吃著喜歡的意思!
蘇培盛都要沮喪了!他侍候主子爺都有二十年了,到今天才發現他連主子爺的口味都沒拿準。還不如李主子……
四爺吃著點心,目光又掃到素素身上。她穿這身真是好看,那大敞袖也就她才配穿,換個人就不是這個味兒了。
想著那個仿著素素打扮的小格格,看她年紀小就不罰了,只是這麼輕浮,難道連上下之別都不知道?
底下,張德勝正跟蘇培盛耳語,完了樂道:「我瞧那格格要倒霉了。」
蘇培盛伸頭看了眼席尾的鈕鈷祿格格,道:「只怕是要交給大嬤嬤去學規矩了。偷偷學主子打扮不是錯,專挑在這時候穿出來,這也太沒眼力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