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每一年的三九天都會有很多市民按時來貼天灸,每個人貼完之後,醫生總是要例行告知對方許是會留疤但不用太擔心,若是擔心不美觀就再考慮一下尤其是疤痕體質的患者云云。

  同樣的話一天不知要說多少遍,遇到糾結的病人更要耐心應對,幾乎一模一樣的問題亦不知回答了多少次。

  然而儘管他們已經謹慎至此,也還是免不了有事找上門來,如同在河邊行走的人,總免不了要濕鞋。

  這天下午剛上班沒多久,顧雙儀才從值班休息室慢吞吞踱出到辦公室門口,就碰上了火急火燎的紀念,她愣了愣,「怎麼了這是,有狗在後面追你吶?」

  「……哎呀,老師你別開玩笑了,樓下出事了!」紀念嗔了她一眼,忙不迭的解釋道,「我剛才去前面藥房找我同學,回來的時候在樓下看見一群人圍著,好像是有個病人說醫生給她用了不好的藥,皮膚都爛了……」

  顧雙儀正勾頭去看她背後,聞言立刻就頓了頓,剛想問到底怎麼回事,就聽見護士長在護士站那裡喊她,「雙儀,準備收病人,有一個從門診收上來的。」

  「哦哦,誰收的,怎麼回事?」她將心裡的疑問咽回去,轉頭去問護士長。

  護士長沖她招了招手,等她走近了才壓低聲音道:「老馮收上來的,說是貼天灸貼的,留了疤,來找老馮算帳來了。」

  顧雙儀聞言嘴角抽了抽,「……不是都告訴病人可能會留疤但是過段時間會消褪的麼,怎麼還來找麻煩?」

  「可能是過敏體質不好褪,一會兒你看著就是了。」護士長無奈的攤攤手板,有些同情的望著她。

  顧雙儀嘆了口氣,這種病人十個有八個都是很難搞的,動不動就要將投訴二字掛在嘴邊,雖然最後可能也是發發怨氣,但聽了總是讓人覺得不舒服的。

  「什麼時候上來,現在?」顧雙儀伸手揉了把臉,有些無精打采的問道。

  護士長點了點頭,她就又嘆了聲,還未說話,就看見樓梯處出現了章主任的身影。

  病人是章主任親自送上來的,是位衣著考究的知識女性,盤著工整的髮髻,手上戴了玉石手鐲,挽著小坤包,看起來十分的端莊得體,如果不是她面上的神情怒氣沖沖,應當算得上一位十分有韻味的婦人。

  顧雙儀打疊起精神來,章主任此時指著她對病人道:「羅女士,這位是顧醫生,有什麼問題可以同她講,她會給你解決。」

  女人在護士站前的椅子上坐下,又順著章主任的話看了顧雙儀一眼,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嗯了一聲,態度十分的冷淡。

  章主任門診還有一堆病人等著她去看,將人交給了顧雙儀之後就離開了住院部。

  因對方是要辦住院,顧雙儀雖然並不很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但從剛才聽說的隻言片語來看,這件事興許並不簡單,於是她便問道:「羅女士哪裡不舒服?」

  「哪裡不舒服?」女人哼了一聲,「我哪裡都不舒服!」

  說著她不等顧雙儀問就開始噼里啪啦一通說,「你們這個破醫院,用的藥都不知道是不是正規的,說是留疤幾天,我都一個多星期了還沒有消,還癢,喏喏喏,你看,都爛了!」

  她一面說一面扯著領子讓顧雙儀看,顧雙儀輕輕的拉了下她的衣領,接過紀念很有眼色的遞過來的小手電往裡照,發現她的背部一片大面積的發紅,有些地方還被抓得破了皮,留下一道道指甲痕和血痂。

  顧雙儀看了片刻後道:「你這是抓成這樣……」

  「你不是廢話嗎!」女人的怒氣愈發高漲,抬手用力的拍了拍桌面,聲音抬高得尖尖的,「你要是癢會不抓嗎,你給我試試看?」

  「你要是沒有抓它,早點來找醫生開藥,就不會拖成現在這樣了,貼天灸誰都會留個痕跡,要不是疤痕體質一個星期左右也就好了。」顧雙儀皺了皺眉,忍不住要據理力爭。

  「我就是疤痕體質啊!」女人理直氣壯的頂了回來。

  顧雙儀怔了怔,「你貼的時候難道醫生沒告訴你疤痕體質的人要考慮清楚麼?」

  因為天灸貼揭下來時是會留下一個圓形或類圓形的淺褐色的疤痕,而疤痕體質的人通常疤痕難以消除,所以醫生一般在開始之前都會問患者是不是疤痕體質,如果是,則會將可能產生的後果一一說明,然後由患者本人來做決定。

  顧雙儀以為是馮舸當時沒有告知病人這些事項,一時竟有些不知該怎麼說才好的感覺,哪知對方不等她繼續想就大聲應道:「說了啊,可是你們說這個東西好啊,而且沒說會變成這樣啊!」

  顧雙儀被她噎了一下,頓時更加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了,哪個不手賤去抓撓那幾個疤的會成她這樣?

  「你知不知道有多醜,留這樣的疤有多醜你知不知道?」女人憤憤的,對著顧雙儀一通發泄,「你知不知道我老公看了會不會覺得我丑,如果因為這樣我老公不愛我怎麼辦,你們賠嗎?」

  顧雙儀愣了愣,回過神後忍不住腹誹,我哪裡知道你老公看了什麼感覺,我又不是你老公。

  她一面想,一面側頭對當班護士道:「蓉姐,入院辦好了麼?」

  「辦好了。」李蓉一面應,一面低頭將粉色的信息帶子扣在女人手上,然後立即收了手站到一旁去整理病歷夾。

  顧雙儀親自將女人帶到病房去,那是個三人間,另兩張床的病人都是頸椎病的女性,此時出門去散步了,並不在病房裡。

  「羅女士,28床是你的,你先休息一下,等下我讓學生來問一下你的基本信息,希望你能配合。」顧雙儀耐心的指了指靠牆的那張病床,溫聲的解釋道。

  女人皺了皺眉,「怎麼是三個人住的,我從來沒住過這樣的地方,你們沒有單間麼?」

  「抱歉,單間都住了人,是腦梗後癱瘓的病人。」顧雙儀搖了搖頭道。

  「那……」女人頓了頓,似是在想什麼,片刻後眼睛一亮,「那剛才我過來的時候看到一個房間,雙人的,好像只住了一個人,我要到那裡去。」

  顧雙儀愣了愣,有些想不起來是哪間病室,她便接著道:「就是對門那邊的,中間的,門口旁邊牆上掛著牌子宣傳針灸的。」

  顧雙儀還是未能及時想起她說的是哪裡,倒是紀念回過神提醒來提示了一句,小小聲的道:「老師,葉長生那間。」

  「哦。」顧雙儀這時才想了起來,轉頭對女人解釋道,「那間你住不過去,葉先生是領導的親屬,他那間病室只住他一個是院領導交代的。」

  「什麼領導親屬那麼了不起,我也認識你們哪個主任的。」女人怔了怔,不死心的嚷了起來。

  顧雙儀聽她嚷完這一句,不慌不忙的道:「嗯,是一位國家部級領導的家屬,**,我們也得罪不起,你可別為難我們了。」

  女人一聽就又怔了怔,這下終於不在言語,顧雙儀看著她吃癟的表情,心裡難免有些得意,可算是堵住了她的嘴,這人就是這樣,軟的怕硬的,總歸是一物自有一物來降。

  住了院自然就要檢查,三大常規必不可少,顧雙儀一面寫首日病程一面叫紀念開了檢查單拿去護士站。

  沒過多久連丹就急急腳的走了進來,將手裡的一瓶生理鹽水往桌上一放,「雙儀姐,那個28床說她癢得受不了了,說要打抗生素。」

  「還沒檢查呢,哪來的指征能打抗生素。」顧雙儀頭也不抬的回了句。

  連丹就點了點頭道:「是啊,我也是這樣講的,可是她不肯聽啊,非要你去跟她說。」

  顧雙儀聞言抬起頭,無奈的揉了揉額角,嘟囔道:「真是撞邪了今天……」

  說罷她就匆匆的趕去病室,女人正坐在床上,一手還抬起伸進了衣領後面,見了她就喊道:「醫生你給我開抗生素,真的受不了了,我快癢死了,我聽說傷口不癒合容易感染的,你快點給我開藥水啊!」

  「羅女士,抗生素不是想用就能用的,要有明確指徵才能用的,不然我就是違反規定了。」顧雙儀很無奈,但還是耐著性子給對方解釋。

  女人都快要哭出聲來了,面容因為難以忍耐的病痛變得有些扭曲,「那你快給我止癢啊,求你了……」

  顧雙儀也沒什麼好的辦法,畢竟用藥這種事在醫院是有著很嚴格的規定的,經過醫生的手給出去的每一種藥都要有合理的使用理由,否則就是違反用藥規定,過不了多久上頭就要打電話來問了。

  但她也覺得女人著實可憐,只好盡力的安撫道:「你先暫時忍忍,我給你查個血,要是指征夠了就立刻把藥給你用上好吧?」

  她說著立刻吩咐紀念道:「給她開個加急,讓護士來抽血。」

  因還有其他事要處理,顧雙儀又安撫了幾句,然後離開了病室回辦公室,化驗結果還未出來,下班時章主任和馮舸都回了辦公室,一同來的還有卓副院長,顧雙儀一見就愣了愣,在門邊拉著馮舸低聲問道:「卓院怎麼來了?」

  「下午鬧得大了。」馮舸苦笑著說了一句。

  顧雙儀看著他眉間的疲倦,頓時也戚戚然起來。

  此時紀念來告訴她檢驗科打電話過來說出結果了,讓她去看,她又立即轉身,等她再追到病室去時,恰好聽見女人說了一句:「院長,你都不知道,醫生都不管我的,我都快癢得要死了,她就讓人給我抽了個血就不管了,我要投訴她!」

  顧雙儀站在門口,聽到這樣的話,心裡一股怒氣直衝天靈蓋,又迅速的湮滅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