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各家貼對聯、包餃子,男女老少都樂呵呵的。小孩子們也被要求忌口,大人也不許打孩子。走到哪裡,看見的都是笑容,聽見的都是祝福的話。
大隊安排人寫對聯,各家拿工分或者錢物換回去。再窮的家門,也要貼上紅對聯,喜慶又熱鬧的。家裡有喪事的,不能貼對聯,或者只能貼藍白色的對聯。
程如海跑來問程蘊之和程如山:「爹,弟,咱家貼不貼?」
按說平反是喜事兒自然要貼的,而且逝去的人已經那麼多年,過了孝期也不興繼續守孝的。只是程如海尋思,這樣的大事兒,問問爹,也顯得自己誠意。
程蘊之道:「祭奠先人,舉行儀式,大家心裡緬懷就行,不用影響過正常日子。貼吧。」
大兒子有改過的態度,一家人能和和氣氣一起過年,程蘊之心裡很高興,覺得又回到大哥和自己年輕的那時候。
吃過晌午飯,程蘊之和程如山把今年新準備的祖影拿出來,上面是先人們的名字,都是程蘊之帶著文生一筆一划寫上去的。
文生負責掛上祖影,上香,然後撈一大碗小米乾飯,插上一根杏樹枝,掛上銅錢、紅布條等,再把煮熟的紅棗點綴在乾飯上,非常漂亮。還要做上供的供品,按照規矩要十幾個碗盤,有魚有肉有蛋餑餑。
當然這是講究又有條件的人家,沒條件的也只供上幾個餑餑一碗清水拉倒的。
早些年一直反封建破四舊,加上物資缺生活差,祭祖、上供之類的基本都省了。文化運動時候更簡單,牆上掛張偉人像,一家人拿著紅寶書早上請示,晚上匯報,然後坐下吃年夜飯,這叫過新時代革命年。
鄉下幹部執行力度不同,自然也有差異,一般剛開始嚴格些,後來就恢復了。或者跟領袖請示匯報,順便把祭祖的事兒也匯報上,表示領袖已經知道,可以祭祖。只要不是一口吃的也沒有,上供祭祖的風俗家家戶戶都會保留下來。
布置好供桌,女人們做飯包餃子,男人們帶著男孩子去祖墳地上墳,流程是壓新紙添新土敬酒放鞭炮,邀請先人回家過年享受供奉。
程如海帶著倆兒子跟著上墳,還把過年的面、肉菜蛋拿過來,讓劉紅花帶著打碗兒來這裡一起包餃子幫忙做飯,既然想一起過年,自然要做出行動來。劉紅花雖然不樂意,有些肉疼,可程如海鐵了心她也只得配合,畢竟村里過年都是一大家子圍著老的,她要是搞特殊讓人家說嘴。等男人們走了,她看閆潤芝和姜琳準備了那麼多肉魚菜,還有好幾樣餡子,蘿蔔餡兒、菠菜豆腐、白菜,而自己家只有肉和白菜,她趕緊閉嘴。
閆潤芝看她一眼,她趕緊叫了一聲娘,心裡卻彆扭著。
閆潤芝不冷不熱的:「我做上供的,你去揉面擀劑子吧。等天黑再炒菜喝酒。」
劉紅花尋思炒什麼菜?不就是包頓餃子吃?
今年算好年頭,多分了肉和面,各家能包頓餃子當年夜飯,往年餃子嘗嘗味兒,還得靠粗糧和紅薯頂著呢。沒想到姜琳家除了包餃子,還要炒菜?劉紅花第一次體會到地主家的派頭,除開地主家,誰能這麼講究?餃子還嫌不夠,還炒菜!
劉紅花來這一會兒感覺眼珠子不夠使的,那供桌上除了魚肉豆腐蛋餃甚至還有蘋果、蜜棗等等,她知道程如山能幹,可沒想到人家這麼厲害,家裡各種吃的擺滿了。她娘家村里那地主,當時也沒這樣。
閆潤芝這會兒在切肉,姜琳摘菜,他們要做上供的擺盤。
劉紅花看姜琳在刮土豆皮,別人都用個破瓷片刮皮,她卻刮掉一層肉,不禁撇撇嘴,這分了家還是這樣笨手笨腳不會幹活,得虧好命男人婆婆寵著,要擱別家早被婆婆罵死了。
她站在那裡不說話又不幹活,手腳有些沒地方放,便道:「弟妹你去和打碗兒包餃子吧,我幫忙炒菜。」
姜琳看她一眼,卻沒說話。
感受到姜琳清凌凌的目光,劉紅花心裡一咯噔,以為姜琳對她不滿,立刻改口,「你忙活好幾天怪累的,歇著我來做。」
姜琳:「坐。」
劉紅花立刻拿了個小板凳坐姜琳對面,想幫她刮土豆皮。
姜琳:「我有幾句話要和你說清楚。」
劉紅花心裡戒備著,卻趕緊笑起來,來之前她不樂意,來了以後看吃的那麼豐盛,自己家根本不吃虧,當然,如果不用自己家帶東西更好。
「弟妹,有什麼話,你只管說。」她現在不管心裡想什麼,表面對姜琳都和氣得很。
姜琳:「咱們之間沒有深仇大恨,也沒有什麼感情。」
劉紅花腦門開始冒汗:「弟妹,你看你說的,咱們是妯娌,一家人,嫂子以前錯了,以後……」
「以後有沒有真情實意那要看以後。」姜琳打斷她的話,「目前我對你沒任何感情,之所以讓你們來,是看在爹的面子上。你也看到了,爹一把年紀,在農場吃了不少苦。」
劉紅花忙點頭,「是是是,弟妹說得對。」
「我不管你們是真的認識到錯誤,還是單純想認個錯哄著老爺子開心。」姜琳抬眼看她,淡淡道:「就這麼哄下去,給我把假戲做成真的。」
有時候假戲做久了自己也會當真,如果堅持不住,那對不起。
劉紅花心裡一咯噔,立刻知道姜琳這是看穿她和男人的心思?
他們當然是真心的啊,怕程如山怕得要死,又羨慕弟弟家過好日子,希望能跟著沾點光。
耍橫耍賴都不好使,可不就只剩下認錯道歉、求和好這一條路走?只能看著老爺子的面兒,希望兩家能和好,以後還是一家人,也不至於讓村里人指點說他們家吃裡扒外。
沒想到姜琳看得明白的,她冷汗都出來了,趕緊解釋:「弟妹你別誤會,他爹是真心的,那天爹娘走了,他在家裡哭了一宿。後來天天尋思著怎麼讓爹娘弟弟弟妹原諒,真的不是做戲,是真心的。我、我也是真心的,我、我沒騙你。」
姜琳看她嚇得臉色都變了,「行啦,你記住我說的話就行。好好演戲,別演砸了,讓爹開心點。爹開心,我們也開心,我脾氣就好得很,就不會翻舊帳。」
「弟妹放心,放心!」劉紅花趕緊站起來表忠心,就差喊口號了。
姜琳讓她趕緊停了,該幹嘛幹嘛。
劉紅花趕緊幫忙刮土豆皮,手腳麻溜得很,又去打水洗菜。
姜琳給她兌溫水。
劉紅花:「不用,用什麼熱水,別浪費,燒水不得費柴火嗎?」
姜琳:「我們生著爐子,隨時有熱水,不燒也浪費。」
劉紅花羨慕得已經沒脾氣,以前她和姜琳住一起,姜琳不如她能幹,她挺有優越感。這會兒姜琳開磚瓦廠賺錢,程如山跑運輸賺錢還拿東西回來,日子過得村裡頭一份兒,她嫉妒都夠不著。
姜琳看她那樣是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也就不再說什麼。
她之所以讓大房來一起過年,純粹是安撫程蘊之。既然程如海表面有悔改的意思,老爺子又很高興,她當然不會攔著。
至於她,並不會有太多機會和大房如何,過了年要忙磚窯廠、繡花坊,還要複習參加考試,如果考上就要去讀書,哪怕考不上也已經改革開放,她要進城去發展自己的事業,反正以後肯定常住城裡,只有逢年過節才會回鄉下。
她進去和打碗兒包餃子。打碗兒看姜琳握著麵團的手比面還白呢,倒是她,又黑又粗糙還裂口子,不禁自卑得想藏起來,怕姜琳嫌她髒,趕緊道:「娘娘,我洗手了。」
姜琳並不嫌棄,「你擀劑子挺圓啊。」
打碗兒在姜琳面前很自卑,不敢抬頭瞅她。之前爹娘和達達家不好,她不敢到姜琳跟前湊,兩家打架,她自然也幫著爹娘。其實她內心無比羨慕姜琳長得那麼白嫩漂亮,會打扮。
被姜琳一夸,她更要擀得漂亮一些。
姜琳不會像他們那樣一隻手托著餃子一隻手捏邊,她雙手拇指食指那麼擠一下,就把餃子擠出來。
打碗兒看得很驚訝,原來還可以這樣包餃子呢?
姜琳覺得包得還不錯,有了信心便繼續包。
大寶小寶和文生跑來家,他們已經上完墳。
大寶看到劉紅花也在,大寶站住,盯著她,「大娘,你還給不給我吃餿飯了?」
劉紅花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不、當然不、以前……都,都是大娘……」她渾身冒冷汗,幾乎要奪門而逃了。這時候閆潤芝道:「你大娘知道錯了。」
小寶點點頭,「媽媽說有錯就改是好孩子,你改了我們不和你計較。」
既然嫲嫲說讓他們來家裡陪爺爺過年,小哥倆也不再計較,他們跑去屋裡找姜琳看她包餃子。
小寶:「琳琳包餃子越來越好看了。」
大寶:「可是,餡兒怎麼露出來?嫲嫲說這樣的一下水就中了!」餃子破了不能說破,過年忌口。
姜琳:「你們要看到媽媽的進步,我覺得比以前好看。快誇我!」
他們嘻嘻哈哈地你笑我我笑你,跟三個孩子一樣。
文生也洗手進去,搓搓有點涼的手,「娘,我幫你擀皮。」文生擀皮擀得又快又好,而且每一個都儘量遠遠的,姜琳可喜歡呢。他一個人擀皮,其他人包。
大寶小寶也跟著摻和,他們拿麵皮給自己包糖餃子,捏點紅糖拌點麵粉包在餃子裡。小寶還偷偷捏倆糖豆包進去,想看看煮出來是什麼味兒的,又怕人家吃了自己的,就做個記號,捏成一個小兔子頭的形狀。
打碗兒看著姜琳和孩子們那樣親密隨意,不講究大人孩子的規矩,別人家從來沒見過,她不禁羨慕得很。
很快男人們上墳回家,按照風俗各樣該擺的擺上。
這是程家這麼多年以後,第一次正兒八經過年祭祖,兄弟倆都在,程蘊之心裡非常高興,一天都笑微微的,上墳的時候特意和爹、大哥叨咕了半天家和萬事興。
晚上六點多,年夜飯就做好了。別人家直接吃餃子,條件好的加個菜。他們家除了上供的那些碗盤,另外又做一大桌子,紅燒鯉魚、蘑菇燉雞、臘鴨、炒臘肉、黃豆豬腳、豬皮凍、白菜粉條汆白肉……
劉紅花看得眼珠子都直了,內心不安起來,竟然生出一種犯罪感。這麼胡吃海塞的不犯罪?讓她吃她都不敢!他們家本來過年就預備吃頓餃子的,哪裡還有大魚大肉?
老天啊,這可了不得,出去滿公社看看,沒有一戶人家是這麼吃年夜飯的。
要是只有一個豬肉燉粉條,她肯定饞得兩眼放光如何如何,現在這一大桌子全是肉,她真不敢吃!簡直就是做夢也不敢想的。
吃年夜飯的時候,村里都等著大喇叭吆喝晚匯報,大喇叭不吆喝,各家都不敢動筷子。過了一會兒大喇叭響起《東方紅》的歌,大家立刻肅穆。放完以後,又放一首《大海航行靠舵手》。
等再放完,就傳來程福軍被大喇叭吆喝得有些失真的聲音,「社員們,全體社員們,過年啦,過年啦,各家自己吃年夜飯啦啊,不用請示,不用請示,放了歌曲就算!」
這麼一吆喝,各家才歡歡喜喜地熱鬧起來。
很快就有鞭炮聲響起來,有人家買鞭炮一直不敢放,這會兒聽了喇叭,立刻拿去放鞭炮迎年。
姜琳也去拿出來交給程如山,他點了一根香,讓文生找根細長竿子挑著鞭炮,他去點。
姜琳怕刺激到文生,程如山卻說沒事。
程蘊之和閆潤芝互相攙扶著出去看,大寶小寶拉著姜琳的手,擠到門口,大年夜裡還是很冷的,凍得哆哆嗦嗦的。
文生舉著竿子,姜琳問他:「文生,震耳朵的,你怕不?」
文生朝她笑:「娘,我才不怕呢。」
程如山捏著香,吹了吹香頭然後捏過鞭炮的引信,點燃,「滋——」,他轉身走開,鞭炮在他身後噼噼啪啪地響起來。
文生舉著竿子,耳邊是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是家裡人過年的歡呼聲,火光明滅,有程如山俊秀挺拔的身姿,有姜琳明媚歡笑的臉龐,還有大寶小寶天真爛漫的樣子,還有程蘊之、閆潤芝,還有……
他對周圍如此陌生,他對這一切又如此熟悉如此渴望。
熟悉又陌生,為什麼這樣?
他突然有些茫然,這一切看似在身邊卻又離他很遙遠,漸漸地他聽不見鞭炮聲,聽不見歡呼聲。
他能看到他們,卻聽不見、摸不著,就好像他拼命喊拼命叫,娘卻閉著眼聽不見。
沒有意識的,他淚流滿面,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也不知道自己哭什麼。
鞭炮聲停止了,他依然什麼都聽不見,腦子裡渾渾噩噩的,周圍嘈嘈雜雜的,好像有什麼把他隔開。
姜琳本來和拎著大小寶的程如山進了院子,回頭沒看到文生她又跑出來。借著院子裡昏暗的光線看他舉著竿子,保持放鞭炮的姿勢,她跑過來拍拍他。
「文生?你發什麼呆呢?放完鞭炮,回家吃肉啦。」
無月,星光燦爛,不足以照亮她的臉,讓她看起來有幾分神秘的感覺。
他聽見她的聲音,丟了竿子,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她。
姜琳拍拍他的後背,溫聲道:「文生,你害怕嗎?」
文生放開她,很大聲道:「才不!」
姜琳被震得耳朵都有些不舒服,笑起來,「幹嘛那麼大聲。」
程如山從院子裡出來,「文生怎麼啦?」
文生大聲道:「耳朵聾啦!嗡嗡的,養了一窩大馬蜂!」他用兩根食指堵著耳朵眼又放開,笑起來。
程如山握著姜琳的手,讓她不用擔心,文生沒事的。他走到文生身邊,抬手在他耳朵和後腦的穴位上按按,揉了揉他的頭髮,「這是餓的,去多吃點肉就好了。」
文生一聽立刻跑屋裡去,「吃肉啦!」
姜琳對程如山道:「是不是剛才放鞭炮嚇著他了?」
程如山:「上墳也放了,他並沒反應。估計過年的情景讓他有觸動。」他其實想用這樣的場景刺激一下文生,雜誌上說多刺激一下對他恢復正常的精神秩序有好處。只是,程如山又不忍心進一步刺激他,忍不住哄大小寶那樣哄哄他。
姜琳道:「要不咱們還是順其自然吧。」
程如山攬著她進屋,「好。」
因為人多所以分了兩桌,炕上一桌老人和孩子,地上再一桌。
程如山拎兩瓶酒過來,給爹娘、姜琳、大哥夫妻倆都倒上。
文生突然道:「我也要。」
程如山看他,「你還小。」
文生:「我長鬍子了,不小。」他摸了摸早上程蘊之幫他颳得光溜溜,這會兒又冒出來的一點胡茬,他覺得很新鮮。
程如山給他倒了一點,「你先嘗嘗。」
文生端起來,舔了舔,有些辣,但是自己是男人,沒什麼好怕的,他一仰頭一飲而盡,然後齜牙咧嘴地直扇風。
大寶小寶笑話他,大寶:「你非要喝,可難喝呢,嫲嫲說跟尿似的。」大寶小寶好奇,拿筷子蘸過,難喝得很,他倆才不稀罕呢,哪裡有糖好吃?
閆潤芝:「……」我啥時候說過?
文生不服輸,又要了一盅,程如山給他倒上,這會兒不讓他一口喝了。
姜琳對程蘊之道:「爹,你給大家起個頭。」
程蘊之顫巍巍地端起酒盅,另一隻手趕緊托著,他道:「咱們家平反,日子越來越好,你們爺爺奶奶、大爺大娘知道也歡喜。你們兄弟倆守望相助,給孩子們做個榜樣。過年都開開心心的,我也不說喪氣話。」
他想倆孩子和睦相處,卻也不說太多,好話三遍淡如水,老大要是真有心,以後天天過日子見真章,也不是這會兒說幾句話就管用的。他要是不真心改好,以後老程家也就當沒這個大兒子。
閆潤芝:「我就覺得這日子挺好的,我知足。」
程如海見大家都看自己,他也趕緊雙手把酒杯捧起來。看著程蘊之和閆潤芝倆坐在炕上,老爹頭髮花白,他有些忍不住眼淚,忙抹了一把眼睛,「這酒真辣。爹娘,弟弟弟妹,以後哥哥向你們看齊,好好過日子。」
劉紅花還沉浸在這一大桌子肉魚的罪惡里無法自拔,她感覺太罪惡了,說不出話來。輪到她說話,她捧著酒杯,看看閆潤芝看看姜琳,讓她拌嘴吵架叭叭的,說正事兒就舌頭打結。
「嫂子以前鬼……被豬油迷了心竅,犯蠢、犯糊塗的。一想,那、那不是傻子?以後可不能那樣。」「娘,弟妹,以前我、不對了。給你們賠不是。」她把那一盅子酒喝了。
閆潤芝點點頭,沒說什麼,姜琳點點頭。
程如山卻不說什麼,他從來不信別人說什麼,介意的事情都是自己調查,看人也不聽人說什麼,而是看他做什麼。他道:「大家都餓了,吃飯吧。」
大寶小寶小哥倆已經做好東道主,給堂兄堂姐倒上橘子汁、山楂汁、蘋果罐頭汁兒……哥倆好地喝了好幾個。
姜琳提醒他倆:「別只顧得喝一肚子涼水,吃菜。」
因為三更還得下餃子,姜琳就沒吃太多,免得太油膩不好消化。
酒足飯飽,大家說說話,程如山帶著他們抱了谷秸從大門口撒到堂屋,堆在供桌下方多一些,這是磕頭拜年的地方。如今程福貴兄弟失勢,社員們還在磚窯廠、繡花坊幹活,晚上來給程蘊之磕頭的男人孩子肯定很多,要提前準備一下。
兄弟倆先恭恭敬敬地對著供桌、祖影磕頭上香,點上大紅蠟燭,然後孩子們輪流給長輩磕頭拿壓歲錢。
閆潤芝已經給程蘊之兜里放了錢,商量好的,一個孩子給一塊,打碗兒也一視同仁,包括文生。
大房三個孩子拿到壓歲錢,看到是一塊錢,驚得沒敢接。
閆潤芝:「拿著吧。你們都是孫子孫女,爺爺嫲嫲心裡也想著你們。」
三人立刻接過去,趕緊道謝,開心得不得了。
大寶小寶也磕頭拿錢,道了謝,悄悄對打碗兒幾個道:「你們磕頭錢,自己留著還是上繳?」
「還能自己留著?」往年他們也就幾分壓歲錢,就這樣還留不下,都要被娘拿去呢。
大寶得意地塞在自己口袋裡,「當然自己留著,我已經有好幾塊。我外公外婆還給的,小舅舅也給。」
三人羨慕死了,人家外公外婆舅舅怎麼那麼好。
果然很快就有村裡的男人、孩子們來給程蘊之和閆潤芝磕頭,這些都不必給壓歲錢,抓把瓜子花生的就可以。
因為程家的特殊關係,從前他們家的孩子是不需要給別人拜年的,只給自己本家的長輩磕頭。所以,現在大寶小寶也不必出去,就和文生幾個自己玩兒。
他們和商家關係好,姜琳和程如山帶著文生、大寶小寶提前去給商老婆子拜個年。商老婆子高興得跟什麼是的,給了小哥倆和文生一人一塊錢,又讓商宗慧和幾個孫子去給程蘊之老兩口拜年。
第一個沒有人約束的年,大人孩子玩得都高興,一直到九點,孩子們還在磕頭的路上忙活著。
程如山牽著姜琳的手回家,兩人慢慢地走,家家戶戶都長亮著燈,把路上照得昏昏黃黃的,映著牆腳樹根的積雪,反射著溫柔的光芒。他停下來把姜琳攬進懷裡,靠在一棵大樹上密密地吻她。
外面天寒地凍的,姜琳一下子想起東北的同學告訴她,零下三十多度小孩子伸舌頭舔鐵欄杆被粘住,她忍不住笑。
她一笑,程如山便輕輕地咬她,吻得更加深入。
她低聲笑:「會不會把我們倆凍一起?」
程如山直接將她抱起來,姜琳嚇得趕緊求饒。
他聲音低沉暗啞:「親我。」
姜琳:「涼。」
大冷天的,躲在外面親親,多傻啊。他將她壓向自己,讓她主動親吻他。
回到家,姜琳拿蘋果出來洗了給孩子們吃。她嫌蘋果皮硬,就拿小刀削皮,刀子不趁手,皮削得有點厚。
劉紅花在一旁看著那個肉疼啊,咋的吃蘋果還削皮啊?這要是擱別人家不得被罵死啊?
可在這裡,姜琳幹什麼,誰也不說,家裡人都覺得應該的。
劉紅花忍不住,就趁人不注意,悄悄下去把碗裡的那些蘋果皮給吃掉,上面還有厚厚一層肉呢,扔了多浪費啊。
正好姜琳下來給大寶小寶倒水喝,看見劉紅花把最後一塊蘋果皮塞嘴裡,趕緊裝沒看見倒了水進屋。在她心裡劉紅花是那種占便宜、斤斤計較算計的,如果劉紅花偷幾個蘋果,姜琳不覺得意外,卻怎麼也想不到她偷摸吃蘋果皮。
等三更吃過餃子劉紅花和孩子回去睡覺的時候,姜琳給她裝幾個蘋果帶回去。
過了年正月走親戚,大人孩子都抓緊時間歇息玩耍,因為進入二月就要春忙。
程香蘭終歸沒再回娘家,程蘊之略有失望,卻也沒說什麼。
過了初十,程玉蓮、商宗慧等人來找姜琳,「廠長,咱們什麼時候開工啊,大家都急著呢。」
去年他們跟著賺了錢,這個年過得都格外豐盛寬裕,嘗到甜頭,這會兒可比姜琳積極。
姜琳:「囤的磚坯都燒完了,這會兒還沒化凍打磚坯不合適,再等等吧,看看幾位師傅怎麼說。」
那三位老師傅去年在這裡做得挺好,也賺到錢,走的時候依依不捨的,直到小年那天才徹底把磚窯廠關了回家過年。按照他們的意思,怎麼也得等二月二以後,可以忙到清明節春忙。
姜琳尋思如果有機器幫忙春耕春種,那可以節省很多勞動力,這樣就可以空出來去磚窯廠幹活。
整個正月程如山都沒出遠門,姜琳娘家在省城也不需要走娘家,他們沒有其他親戚,所以正月里一家人守在一起,每天開開心心的。
程如山幫著程蘊之完善展覽室,姜琳則和大寶小寶一起學習。閆潤芝他們不能動針線,要過了二月二才行,按照老人家的說法會戳龍眼,影響雨水,所以她們湊一起唱戲扒瞎話扭秧歌。揚紅大隊還組織踩高蹺,連著耍了三天,可把社員們高興得不輕。
姜琳一直安排時間看書,手頭的書已經看完,她還給姜興磊寫信,讓他把從小到大的書都準備齊全,尤其初中高中的多準備兩套,自己沒有就去收廢品那裡買,不少人一畢業就把書本賣了。姜興磊雖然不以為然,但是不敢不聽姜琳的話。他以為姜琳和孟依依賭氣,孟依依能參加工廠招工,姐姐不服氣,所以也要學習。
十五這天吃過晌飯,閆潤芝陪著程蘊之帶著文生、大寶小寶去展覽室忙活,帶著育紅班的小孩子們扎花燈、猜燈謎,小學其他學生也跑去幫忙。
姜琳在東間炕上就著面桌子寫年度計劃,磚窯廠、繡花坊、學習準備考試等等。
這是她的習慣,她不喜歡事情亂糟糟的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她做什麼都有條不紊,每一個階段有每一個階段的重點。這種能掌控自己人生的感覺,讓她倍有安全感。
當然,在鄉下和城裡不同,鄉下生活節奏忒慢,她現在感覺夠隨意的,畢竟一年到頭也沒多少事兒。
她正寫著,程如山從外面回來。
姜琳探著身子看他,「想吃蘋果。」
程如山洗了手和臉,拿一個國光洗洗乾淨,又拿他隨身攜帶的小刀削蘋果皮。他削皮一點都不浪費,薄薄的一層,一刀削完,估計劉紅花看見也不稀罕吃了。他把蘋果皮拉起來,把蘋果破成幾瓣放在碗裡端給她。
姜琳拿起一塊先塞到他嘴裡,自己才開始吃。
程如山湊過去看她寫的東西,「考試計劃?你要考試嗎?」
姜琳立刻道:「不行嗎?說不定我也能考上工廠招工呢。」
程如山左手按在桌沿上,垂眼看她,「行啊,就不知道姜廠長想去什麼工廠呢?」
姜琳笑了笑,「我得再想想。」
說紡織廠你不得冒酸水啊?程如山不會吃醋?騙人!呂航和潛博寫信來,他可是跟她討論了半晚上「咱倆的事兒」。
程如山大手搭在她後背上慢慢地游移,然後將她抱向自己,把下巴擱在她肩上往她耳朵里吹氣,「媳婦兒這是要飛啊。」
姜琳被他弄得渾身發軟,躲開他的唇,笑起來,「你要是幫個忙,我可以考慮帶你一起飛哦。」
程如山追著親她,「說來聽聽。」
姜琳:「我想買台拖拉機。」
程如山親了她一下,「讓我幫忙貸款嗎?」
姜琳:「那倒不用,錢可以想辦法,指標是問題,走正常程序不知道排幾年才能拿到指標呢。」
卡車貴,拖拉機便宜些,在縣內跑跑短途很方便,配上農具耕地種地,她已經想好和大隊合作。
程如山:「二手的要不?」
「要啊!現在有挑肥揀瘦的餘地嘛?」不挑。
「有啊!你看我是肥還是瘦?」程如山一本正經地逗弄她。
姜琳戳戳他硬實的胸口,「我看你就沒肥,太精了。」身上精瘦,做人也精得很,誰也別想糊弄他。
屋裡生著爐子,熱乎乎的,她穿著薄而輕快的小棉襖,他卻只穿著羊毛衣,戳起來手感不錯。
程如山把她圈在桌子和自己中間,「難道我媳婦喜歡傻的?那我以後傻一點。」他親親她,摟著她去看本子上的計劃,笑道:「你們這野路子還挺出產品,這麼個小磚瓦窯廠要趕上人家正兒八經的工廠了。」
姜琳得意道:「那是,這叫自負盈虧不拖後腿,為自己打工不磨洋工。你看,都知道給自己賺錢,誰磨洋工?去年大傢伙兒可都賺錢呢。」這還不夠賣的!
程如山唇貼著她的嘴角,「明天去給你聯繫。」他精悍勁瘦的身體緊貼著她的,意味不言而喻。
姜琳:哎呀,大白天你要幹嘛!!她扭了扭身體,示意他規矩點。
程如山不肯,反而麻溜地把她棉衣的盤扣解開,摟著她一滾就上了炕。
姜琳:「程如山,不行!」
今天不行!
她腦子裡飛快地算著,什麼前七後八,什麼現在是第幾天,如果懷上什麼時候生,還有坐月子,小腦瓜里有個計算器摁得飛快。
「他們要晚飯時候回來。」他聲音暗啞性感無比。
「那也不行。」姜琳聲音軟得很,卻很堅決。
今天是3月4日,她可知道高考時間在年底的,所以今年絕對不能懷孕。
如果去年懷孕她就不在意,生完出了月子參加考試也沒什麼,反正政策允許。既然去年沒懷上,那現在就不行啦。如果這會兒懷孕,到時候考試還沒出月子,不行不行,太麻煩了。更不能挺個大肚子去考試,那多……不好意思啊。
而且聽說一孕傻三年!如果她真的懷孕傻三年,那她還怎麼考大學?
不行不行,堅決不行!
程如山看他媳婦兒嚇得小臉大變,都不知道她是怎麼回事,以前白天也不是沒做過,怎麼今天突然畏他如虎。
「理由。」他埋首親下去。
姜琳很努力地找回自己的理智,拽住他的耳朵,「大寶小寶還小,不適合有弟弟妹妹。另外,我的事業剛起步呢,沒空帶孩子。」
「爹娘會帶的,我在家我帶。」他的手靈活又不規矩,四處惹火。
「不行!」姜琳努力提高聲音,卻軟得像撒嬌。
程如山蹙眉,糾結地看著她,很認真地問:「那……到底是不能做,還是不能懷孕?」
他雙眸窅黑幽沉,盯著人的時候,會讓人自心底深處產生一絲不安,不敢與他對視。尤其他這樣認真,眼裡的溫柔會不自覺地褪去,帶著幾分審視和懷疑。
姜琳被他看得心頭髮慌,咬了咬唇,提起一點力氣,「當然是不能懷孕啊,你在亂想什麼?」
他笑起來,黑眸灼灼燦然,親了親她的鼻尖,「如果不……在裡面是不會懷孕的。」
姜琳:「這是不科學的!如果在女方排卵期,體外也很大機率懷孕的。」
之前她都儘量避開最危險的幾天呢,反正她可不想挺著肚子去參加考試,被人指指點點,多難為情啊。
萬一考上去讀大學,還得生娃、坐月子、帶孩子、餵奶?orz!會瘋掉的。
程如山看她一雙澄澈的眸子裡寫滿驚恐,好像懷孕是很恐怖的事情一樣。他微微蹙眉,想了想,之前她懷孕產子他不在身邊,第一胎生兩個肯定很辛苦。
他翻身躺下把她攬在胸前,腦子裡想著現在大城市已經開始計劃生育,有計生用品可以買,回頭他了解一下,看看什麼方式是最安全又不傷身體的。
姜琳看他沒有硬來的意思也鬆了口氣,這點她還是挺滿意的,不管他有多想要,只要她說不行,他基本就會放棄。不過有時候也會耍耍賴,試探她,如果她抗拒得不堅決,就當她半推半就繼續做壞事。
「行啦,你是安全的。」他親親她,隨即一副很委屈的樣子,「那我怎麼辦?」
姜琳壞笑,從前你單身那麼久,怎麼辦就怎麼辦唄。
……
四點多閆潤芝回來做飯。之前程如山帶著文生去推磨,磨了一些糯米粉正好用來包湯圓。芝麻是直接用蒜臼子搗的,油乎乎的,加上一點白糖和花生碎再加一點米粉,調和一下當餡料。
姜琳跟她招呼一聲,去大隊說點事兒。
閆潤芝:「冬生不是回來了,你陪琳琳去啊。」
程如山略委屈:「她不讓我跟著,嫌我礙事兒。」
姜琳笑起來,圍上圍巾,「瞎說,我走啦。」
她去找了大隊幹部們商量一下一起買拖拉機的事兒,買了以後農忙的時候大隊用來種地,農閒的時候給磚窯廠用。為了大家公平起見,可以定好價格,比如按照市價耕地多少錢一畝,播種多少錢等,拉貨一趟多少里路多少錢,誰用一次記一次帳,在各自出的本錢里扣,直到各人的本錢都扣掉,然後繼續用一次給一次的錢。至於修車,大家一起平攤。
程福軍對這個提議很心動,說實在的,他也眼紅別的公社、大隊用農用機械。可他們大隊這麼多年一直都是老牛拉破車,實在是憋屈人。
他也知道為什麼,這還得問程福貴。程福貴這人也奇怪,自己村里不但不好好提攜,總想摁著。
也許是因為商老書記和程福貴的矛盾,也許是其他什麼。反正只要他們申請買農用機械,公社就不准,要麼就是各種刁難,批了也買不到。畢竟機械不是那麼好買的,需要打申請,上面批條子,批不下來有錢也買不到。
如果有拖拉機耕地種地,誰願意趕著騾子牛?誰願意牲口不夠勞力頂上?男人不夠女人頂上?七八個人不頂一頭牛,拉著那縴繩磨得肩膀都是血泡,誰種誰他娘的知道,不給用農用機械,別有用心!
現在程福貴滾蛋有機會自己做主,程福軍、程福聯以及幾位生產隊長,全員通過,買!
商量一致,寫了文書,大隊幹部加上姜琳、程蘊之以及孫清輝等幾個都一起簽名摁手印,有的是見證人。
有程如山的威名在,她不怕誰來坑她,這個小老闆當得挺舒服。至少不會有人來故意找茬,不會有混混故意搗亂收保護費,更不會有不正當競爭者來使壞。
他們公社如今沒有不知道程如山嚇人的,弄瘋程信達,扳倒程福貴,足夠那些人敬畏的。
幾天時間,程如山就給聯繫到一輛二手拖拉機。是本縣某大隊處理的,他們公社要合買大型農用機械,公社各大隊集體收割耕種,不需要自己忙活。為了湊錢入伙,他們就把大隊的前進-35拖拉機處理掉。
這一台他們69年買的花了兩萬多,再開二十年不成問題。現在技術更加成熟成本降低新拖拉機加上一套農用機械至少也一萬六七,人家願意五千塊連一套農用機械和車斗一起賣。
姜琳和大隊商量一下,他們覺得可以接受,畢竟買全新的他們自己大隊負擔太重,
拖拉機買回來,也不需要派人去花錢學習開車修車,程如山就可以教他們。
一共挑選五六個小伙子加上姜琳一起學,自然是姜琳學得最快,畢竟她本身就會開車的嘛,熟悉一下就上崗。
這時候學開車簡單,最難的是學修車,哪裡有什麼毛病,應該怎麼修,都需要判斷。
等姜琳學會,大隊決定請姜琳暫時擔任揚紅大隊機車組組長,帶領五個小伙子一起給大隊耕地、種地。等忙完春種,他們就可以把拖拉機開去磚窯廠專心燒磚瓦。
二月二龍抬頭、打春牛,大隊把最健壯那頭大黑牛和大黃牛栓上紅布,領著去地里破土春耕。今年還把拖拉機綁上大紅布,一群幹部開路,男女老少社員們在後面跟著,都歡呼著去看拖拉機和大牛比賽耕地。
姜琳脫下棉襖換上毛衣,套上自製勞動布的背帶褲工作服,用手帕包著頭髮,穿上水鞋,戴上白手套,嬌俏又颯爽的女拖拉機手裝扮好了。
文生和大寶小寶特別激動,一個勁地誇她好看。
小寶:「我琳琳以後要和冬生一起開大卡車,路上抓個霸王龍……」
「現在沒有霸王龍!早滅絕了!」大寶打斷他。
文生:「娘真美!」
程如山給姜琳當副手,幫她跟車,如果她今天能輕鬆跑下來,後面他就可以放心出門。
這拖拉機是輪式農用機,手搖發動,帶著車棚,可惜玻璃早壞了只有頂棚,掛著草帘子遮陽。
手搖拖拉機不是很好操作,程如山想替她把拖拉機發動起來,姜琳推開他,「不用,我自己來!」
大家都瞪大眼睛瞅著姜琳拎著那搖把子去發動大鐵牛,她一手握住搖把,用力轉幾圈,那拖拉機發動起來,呼通呼通地叫著,咕嘟咕嘟地噴著黑煙。
他們紛紛喊道:「好傢夥,姜知青真有力氣!」
姜琳上了車,坐在駕駛座上,朝著文生和大寶小寶揮揮手。
「嗷嗷,娘我也上去!」文生大寶小寶躍躍欲試,小寶想爬上去,卻被程如山給拎下來遞給文生。
程如山上了車,靠在姜琳旁邊,一手扶著她的靠背。
姜琳坐穩當,抬頭朝程如山嫣然一笑,眨眨眼勾勾手指示意他低頭。
程如山垂首,聽他媳婦兒低笑,「走,朕帶你去打江山!」
程如山:……是,女皇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