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深夜泛舟

  姜琳:「……」

  她有點不知所措,卻也沒動,免得刺激到他。

  程如山聲音低沉道:「大娘沒的時候,大哥才12歲,受了很大刺激,從此就有些不清楚。後來他拿刀去殺程福貴,捅了程福貴家大兒子,也被他們打得重傷……又發生一些事兒,就越發不清楚了。」

  姜琳尋思那他是只記得大娘年輕的樣子,看到年輕好看的女子,就以為是自己的娘。

  她心裡湧上一陣憐惜,笑了笑,伸手撫摸著程如州亂糟糟雞窩一樣的頭髮,「是啊,是啊,回家了,你看你,弄得亂糟糟的,跟個野孩子一樣。」

  那群孩子也都圍過來,好奇地看著他們。

  程如山拍拍程如州的肩膀,「大哥,走了。」

  程如州扭頭看他,嘿嘿一笑,「爹,你更年輕英俊了呢。」

  程如山:「……」

  程如州轉身蹲下,對姜琳道:「娘,快來,我背著你。我現在力氣可大呢,背著你跟飛似的。」

  姜琳覺得還是算了,要是給她飛水溝子裡去可麻煩。

  大寶小寶終於忍不住了,「大伯,那是我娘!」

  程如州把臉一板,「瞎叫,叫大哥,我娘,就是你的娘。」他指了指程如山,「那是我爹,你大伯。」

  大寶小寶有點錯亂,小臉糾結得有些不知道怎麼才好,實在是超出他們的判斷範圍。

  程如山把大寶小寶扛起來,對程如州道:「你太瘦了,咯得你娘不舒服,不用背。」

  程如州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很瘦嗎?他又捏捏程如山的,果然自己肉少一點,他朝姜琳撒嬌:「娘,你不來我可想你,想瘦了。」

  程如山看他這般撒嬌的樣子,想起大伯說如州小時候最調皮桀驁,不服他娘管教,整天惹娘生氣,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讓他給念個戲本子,說什麼「靡靡之音,什麼烏七八糟的玩意兒,你個老娘們兒別聽傻了吧」。

  姜琳笑了笑,主動挽著他的胳膊,「地滑,你扶著我。」

  程如州就乖乖地小心翼翼地扶著她,嘴裡道:「娘,我學了新戲,唱給你聽。」

  他就開始唱母親喜歡聽的那些,《牡丹園》《桃花扇》《西廂記》《長生殿》等經典曲目都是愛聽戲的人必聽的,另外還有一些其他的。他都是小時候念戲本子記住的,隨口唱出來,就和唱了多少年一樣熟練,唱腔圓潤嫻熟。

  「……延輝!我的兒啊!哪陣風將兒你吹回來?」他思維跳躍很快,一句連一句的就到了四郎探母。

  姜琳對戲曲不熟悉,雖然聽得糊塗,卻也頻頻點頭,好似自己聽得很入迷。

  程如州就非常開心。

  大寶小寶被程如山抱著,看著娘被大伯搶走了,大寶扳著小臉,小寶嘟著小嘴,一點不開心。本來以為大伯回來可以和他們玩兒呢,結果先把娘搶走啦!

  到了小院,太陽已經落山,但是天還沒黑。

  閆潤芝和程蘊之聽見動靜出來。

  姜琳就對程如州道:「你看,那才是你娘呢。」

  程如州又有些茫然,他看看閆潤芝,眼神有些激動,但是那光芒一閃又褪去,他搖搖頭,「娘臉上沒有褶子。」

  閆潤芝:「文生啊,我是娘啊,你都長大了,娘當然有褶子了。快過來。」

  程如州又看看姜琳,「這是娘。娘長得俊,年輕。」

  閆潤芝快步過來,踮著腳比劃他,「你看你多大的個子,你長得這麼大了,娘可不就變成嫲嫲那樣了嘛。」

  程如州看似有點明白,點點頭,卻又把姜琳的胳膊挽住,「這是娘。你是嫲嫲。」他指了指大寶小寶:「那是大冬生小冬生。」

  姜琳小聲問程如山道:「他記得你小時候的樣子呢。」

  程如山道:「我小的時候,他時好時壞的,後來就徹底糊塗了。」

  程蘊之對程如州道:「文生。」

  文生是程如州的小名。

  他看看程蘊之:「達達,什麼事兒?」

  大寶喊道:「那是你爺爺!」你都叫我嫲嫲叫嫲嫲了,你不得叫爺爺嗎?

  程如州從善如流,「爺爺,嘻嘻。」

  程蘊之:「……」他無奈道:「文生一直叫我達達的,這一下也糊塗了。」

  閆潤芝道:「寶兒娘,你別在意,過段時間熟悉一下,就好了。」

  姜琳道:「沒什麼,咱們是不是帶大哥去省城大醫院看看?」

  程如山道:「未必有用。」

  程蘊之嘆氣道:「管書記幫忙找大夫看過的,說這種病一般治不好。」這時候他們知道的凡是正常人變成傻子的,只有越來越厲害的,鮮少有變好的。

  姜琳不想氣氛太沉重,她道:「反正不會比以前更差就是。」

  大寶小寶立刻跑過來,一人一邊拉著她的手,生怕文生來搶。

  程如州看了看,有點糾結,卻還是大度道:「行,我娘就是你娘。」

  程如山對閆潤芝道:「娘,你幫爹和大哥收拾一下,咱們搬去招待所住。」

  這裡太小住不下,而且程蘊之和程如州不是自己住,還有別人呢。

  一般除非夫妻一起來的住一屋,其他基本幾個人搭夥,既能節省屋子也可以互相幫襯。這也是政策改善加上住得時間久了才有的待遇,最開始,都是睡看管所的大通鋪,夫妻也要分開。

  閆潤芝就拉著程蘊之去收拾一下。

  程蘊之:「其實也沒什麼,幾件衣服罷了。」

  衣服都是補丁摞補丁的,多少年縫縫補補,鞋子也是草鞋蒲襪,並沒有布鞋,其他更簡單。

  閆潤芝幫他收拾一下。

  程蘊之道:「等一下,和幾個老夥伴打個招呼。」

  程如山先去安排一下,等會來接他們。

  片刻,程蘊之的兩個室友回來,也是四五十歲的男人,一個個都比實際年齡大上十來歲的樣子。

  「老程,你好日子來了啊,恭喜你!」老袁很開心。

  另外一個室友老陳表情陰沉,但是也送上真心的祝福,「程老哥,要是別人先我頭裡平反,我保管不服氣。要是你,我樂意。冬生是個好樣的。」

  程蘊之來這裡二十來年,一開始關那種農場看守所,還要和大哥分開不許聯繫。過兩年情況才改善,結婚又分個小單間過日子。後來閆潤芝被允許帶著孩子們回家,他就和大哥、侄子一起。大哥死了,他就帶著侄子一直和人搭夥。

  這麼些年,什麼人都相處過。因為他性子溫和,什麼都不計較,嘴巴又嚴實,不管對方多孤僻難處,他和人處得都不錯。

  程蘊之和他握手,「你們也別灰心。」

  老陳嗤道:「不灰心,我住這裡好得很,回去倒不自在。這腦袋瓜子,已經鏽住,只會秧地瓜漚糞,其他狗屁的也做不了,回去有啥用?叫我回去我都不回去。」

  這時候有其他人知道程蘊之要回去,都趕來祝賀道別,有人送來點蔬菜,有人送來點面、雞蛋等。

  程蘊之把姜琳、大寶小寶介紹給他們。

  一個個都羨慕得很,「老程真是好福氣,有冬生這樣的兒子,還有這樣的兒媳婦和孫子。」

  出身好的知青願意嫁給地主後代,可真是少見呢,他們有些人家,孩子都三四十還娶不上媳婦呢。

  閆潤芝做主,衣服被褥餐具等都留下給室友們添補一下。

  程蘊之把一隻木箱搬著,這裡面是他寫的一些雲野湖記事,用來緩解思念、抑鬱、憤懣等心情。他小時候讀私塾,沒有讀過西式學校,受新文化影響不大,寫的都是略帶文言的舊體文章,不太明顯表露情緒,沒什麼出格的,所以也不會被沒收。

  老人們在話別、依依不捨,姜琳則在院子裡和大小寶、文生玩兒。

  程如州對大小寶霸占著自己娘不是很理解,不過他對弟弟很大方,所以三個人一起和娘玩兒。

  姜琳問他,「你還會唱什麼戲?」

  程如州自豪道:「娘喜歡的我都會唱,你點!」

  大寶小寶撇撇嘴,對視了一眼,對程如州道:「大伯……」

  「叫哥!你們叫岔了輩分!」程如州很認真地給他們糾正。

  大寶小寶趴在姜琳耳朵邊道:「娘,大伯好笨啊,比狗剩還笨。」

  姜琳也沒批評大小寶,他倆還小,根本不理解這種情況,她要慢慢地給他倆講。最好悄悄的,別讓程如州聽見,免得刺激他。而且她發現程如州也不是全傻,他居然還知道大伯、大哥輩分不對呢。

  姜琳笑著對他倆道:「咱們玩個遊戲,你們要不要玩?」

  大小寶很激動,「要的要的。」只要是遊戲,他們就想玩。

  程如州更激動:「娘,我也要玩。」

  他每次叫娘,姜琳都哆嗦一下,「好的,你先去那邊等著,一會兒我給你布置任務。」姜琳指了指籬笆。

  程如州乖乖地去了。

  姜琳就低聲對大寶小寶道:「大伯生病了,他忘了自己多大,以為和你們一般大。所以現在他是你們的大哥,如果他也叫爹娘,咱們就讓他叫。因為他不像你倆這麼懂事,爹媽說一聲就懂,他聽了也不懂,所以只能這樣,知道嗎?」

  大寶小寶一聽娘說他倆懂事,說了就懂,那還能不懂嗎?立刻點頭,「媽媽,我們懂的。」

  姜琳笑道:「你倆真乖,以後大哥就交給你倆帶著,好好保護他,別讓他受傷。」

  「好的!」小哥倆很爽快地答應。

  姜琳示意他們去把大哥領回來。

  大寶小寶跑過去,一人一個拉著程如州的手,示意他蹲下。

  於是小哥仨蹲在兩隻雞旁邊,和雞大眼瞪小眼。

  大寶:「大哥,咱們要回家,以後你要聽我們的。」

  小寶:「聽我們的,給你吃糖。」他又掏出一塊自己好不容易躲過娘的火眼金睛藏起來的橘子糖,剝開糖衣遞給程如州,「不能咬我哦。」

  程如州看了看他們又看看糖,乖乖地張嘴,「啊——」

  小寶就把糖放在他嘴裡,「不要嚼,含著就會一直甜哦。」

  程如州點點頭,「甜。」

  吃著吃著,他流下眼淚來。

  大寶小寶:「這麼甜,你哭啥?」

  程如州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就是甜哭了。」

  大寶小寶對視一眼,無奈地想:文生真的是個傻的,哎,以後少不得要好好保護他。

  他們倆領著程如州回去找姜琳玩遊戲。

  姜琳就和他們玩猜子遊戲,很簡單,但是小孩子卻喜歡玩兒,程如州也玩得不亦樂乎。

  過了一會兒,天黑下來,開始看不清,閆潤芝點了油燈。來話別的人來了又走,都忙著去食堂打飯,或者回去自己做飯。

  這時候程如山回來,對姜琳道:「行了,咱們過去吧。」

  程蘊之就和關係最好的幾個告辭,「有機會我給你們寫信。」

  「別寫,心裡念著就行了。」老袁擺擺手,紅了眼眶,「老程啊,你出去就出去了,不用惦記。」

  免得寫信又因為什麼事兒掰扯不清楚,誰知道什麼時候又審查運動的,不得不小心啊。

  程蘊之也不多說,畢竟自己是離開,他們卻還不知道未來如何,心裡肯定不會太好受。

  程如山邀請父親幾個要好的朋友一起吃頓飯,兩位室友來,還有另外兩位,其他一些關係沒那麼鐵,看人家人多也不好意思跟著蹭飯就婉拒了。

  程如山把那隻小木箱搬上,閆潤芝扶著膝蓋疼的程蘊之。

  程如州立刻扶著姜琳,殷切叮嚀,「娘,你小心腳下。」

  大寶小寶:「……」

  小哥倆只好互相攙扶著,彼此說一句:「你小心腳下。」看小哥倆這會兒跟大人一樣,大人們都笑起來。

  招待所不在後面勞改區,而是在前面的幹部區,來辦事的住一晚上一塊錢,比外面便宜兩毛。當然,在當下是很貴的,一般人都不捨得住。

  程如山開了兩個房間,每個房間都是土炕,可以睡好幾個人。

  他和程蘊之帶著程如州,姜琳和閆潤芝帶著大寶小寶,稍微安頓一下,他去食堂買飯。

  他之前又找荊光明,不但安排房間,還安排飯菜,特意點上好幾條魚、還有一小筐子河蟹,另外有時蔬。

  雲野湖就在旁邊,他們自己吃魚方便又便宜,螃蟹也不貴。

  食堂不會多花心思,但是因為總給領導做,所以手藝也不會差,松鼠桂魚,鯽魚豆腐湯,紅燒鯉魚,清燉鰱魚,還有清蒸螃蟹,配送調製的姜醋汁,另外還有清炒時蔬。

  滿噹噹一大桌子。

  程如山還買了酒,給他們挨個斟酒,向他們敬酒感謝這些年對父親的照顧。

  老袁、老陳四人忙道:「反而是老哥對我們照顧更多。」

  程蘊之來得早,早就適應這裡,老袁老陳是城裡文化人,來得晚,不管是感情還是生活都適應不了,一開始免不得格外激憤,都是程蘊之安撫他們的。

  程如山道:「不管誰照顧誰,這麼多年能互相陪伴照顧,是你們的緣分,是晚輩的幸運,我對幾位叔叔感激不盡。以後有什麼需要的,幾位只管說,就算辦不到,我也會盡力。」

  他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老袁幾個連連點頭,「如山,有你這話,我們這心就熱乎。」

  酒過三巡,老袁等人已經淚崩幾次,熱乎乎地說了一些話,火辣辣地喝了好些酒。

  酒飽飯足以後,程如山替程蘊之送他們回去。

  程如山回到招待所的房間,姜琳正在哄大寶小寶睡覺,程如州有點麻煩,他也想和娘、弟弟一起睡。

  程如山拍拍他,「男人們去那屋,走吧。」

  程如州戀戀不捨地看著姜琳。

  姜琳朝他擺擺手,「快去吧,明天早上一起玩兒。」

  程如州就跟著去另外房間。

  閆潤芝對姜琳道:「寶兒娘,你真好,不嫌棄我們。」

  姜琳看她眼圈紅紅的,知道她吃飯那會兒被老袁等人說起往事忍不住哭了一場,不由得放軟了聲音道:「因為你們對我好,所以我才好。」

  閆潤芝又開心了,「我先睡了哈。」她躺下就一副睡著的樣子。

  姜琳:「……」你裝得也太刻意啦。

  這時候程如山過來,小聲道:「走。」

  姜琳納悶:「幹嘛?」

  他朝她伸手,「帶你吃好吃的。」

  晚上人多,他看姜琳沒怎麼吃,肯定沒吃飽。

  姜琳小聲:「快睡吧。」

  程如山:「外面夜色很美,你忍心睡?」多浪費。

  姜琳還想說自己困呢。

  程如山直接進來,伸手把她給抱起來,「走吧。」

  姜琳趕緊去看閆潤芝,閆潤芝卻閉著眼一動不動,一副我真的睡著,你們不用在意我的意思。

  程如山抱著姜琳出去,外面繁星匝地,無月,秋夜風從湖面吹來,涼如水,姜琳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他的聲音磁性又溫暖,「冷嗎?」

  姜琳低聲道:「你放下我嘛,讓人看見多不好。」

  程如山知道她在這方面害羞,果真放下她,「這麼好的夜色,我們去吃魚吧。」

  姜琳驚訝道:「去哪裡吃?」

  「跟我來。」他牽著她的手,踏著夜色前行,風帶著潮氣,濕潤潤的,落在肌膚上非常舒服。

  姜琳有一種他要帶她去偷魚的感覺,這要是被人抓著,再給關回去。

  程如山領著姜琳離開大院,在門口的時候和警衛打招呼,現在警衛對他很客氣,還提醒他注意安全,小心落水之類的。

  離開警衛的視線,他又握住姜琳的手,「要是累我背你。」

  姜琳已經興奮起來,「不累,快走。」

  空氣極好,有水汽和草木混合的清新味道,頭頂繁星如墜,似乎伸手就能摘到,姜琳心情非常好。

  程如山領她去了湖邊,那邊有普通漁民居住,他們有船,還有人住在船上。程如山去敲了一戶漁民的門,說明來意,付了錢租借一艘配置齊全的小船,有釣魚的漁具等。

  姜琳興沖沖地上了船,看著程如山點了一盞馬燈,掛在划子的船頭立柱上。

  她笑道:「這小船安不安全?」說著還故意晃了晃。

  程如山正在解纜繩,忽而湊近她,低聲道:「只要動作不太激烈,不會翻。」

  姜琳想釣魚而已啊,你要多激烈……哎呀,這個人耍流氓呢!

  她瞪了他一眼,「你會不會游泳,大晚上要是落水我可顧不了你。」

  他輕笑:「沒事,真落水我顧你。」

  黑夜裡,燈光籠著這方寸之地,他看她面如瑩玉,眼澄似水,嫵媚又嬌俏的勾人。

  程如山心神一盪,低頭在她唇角輕啄了一下,一觸即分,便去划船。

  姜琳臉頰發燙,剛要嗔他,卻聽他低笑:「這是還你的。」

  「嘩啦」一聲,船槳破水,小船就離岸朝著湖面划去,岸上有漁家燈火指引,不會在湖面迷路。

  奇怪的是,姜琳一點都不緊張也不害怕,就好像和他在一起,你永遠都不用擔心一樣。他會照顧你,保護你,還不會欺負你。

  她看程如山劃小船,聽著水面嘩嘩的破水聲,覺得手痒痒,笑道:「給我一個船槳,我也劃劃。」

  程如山:「這樣的小船就倆漿,要是劃歪了,船要翻的。」

  他一本正經的騙人姜琳反而深信不疑,「真的?」

  程如山低笑:「假的,都給你劃。」

  他停了划船,從背後把她抱住,「一起。」

  夜深,風涼,他的胸膛卻滾燙地貼在她背上,他的聲音混著湖水、潮氣、花草清香帶上特有的韻味,他將她摟在懷裡,兩人輕輕地劃著名小船,很快就離開岸邊。

  滿天星光,湖面黑黢黢的,一葉扁舟,一盞漁火,兩個有情人。

  燈光朦朧,他的懷抱在黑夜裡卻堅實穩重,給她很安心的感覺。

  他不再划船,而是停下來,任由小船在湖面飄浮,他開始準備魚竿魚餌,「釣魚給你吃。」

  星光投映在水中,有一種水天一色,靜謐綿長的感覺。只是太過幽深,讓人心慌,姜琳便俯身把水面撩亂,水面還是熱乎乎的,經過荷花區域的時候,鼻埠腔里都是特有的清甜氣息,她順手摘了幾片大荷葉。

  程如山:「失算,我們不能進荷花區,一會兒迷路出不來,魚也釣不到。」他笑著把船劃出去,往空曠湖面去。

  等找好位置,安靜下來,很快他釣到一條肥大的鱖魚。

  姜琳:「好大啊。」怕不是得有五六斤?「要怎麼吃啊?」

  程如山:「就在這裡吃。」

  這裡?姜琳疑惑地看他。燈光星光水光一起映在他的眼睛裡,讓他眼神幽深如湖水,看得她有些心慌。

  程如山:「我來收拾。」

  他從划子的小船艙里翻出一個盆一把小刀,還找出一個小炭爐,是漁民做飯或者熱酒用的。

  他麻溜地把魚洗剝乾淨,然後片成幾大片,再用鹽和調料粗粗搓搓醃製。魚放在一邊,又把小炭爐生起來,用鐵釺子插著魚開始烤。漁民的小船上工具齊備,畢竟他們自己也會在這裡烤魚應付肚子。

  很快魚片的香氣一陣陣地飄出來,只需要一點鹽巴,都不要別的調料就很鮮美。

  他烤好一片就遞給姜琳,姜琳用荷葉托著,一邊吹一邊吃,嘶嘶哈哈吃得特別香。

  「哈哈,我們背著大寶小寶他們偷吃,好開心啊!格外香!」

  烤魚真的好香,一點都不腥,只有鮮美和焦香,簡直好吃到沒朋友。

  程如山笑了笑,又遞給她一片,看著她吃。

  姜琳:「你吃啊。」

  「我還不餓呢。」

  那麼大的魚,姜琳一個人吃了多半只,她驚訝地摸著肚子,沒想到自己這麼能吃!

  她不吃了,程如山才吃掉剩下的。

  等他吃完,還翻出一小壇高粱酒,拔開塞子,仰頭直接往嘴裡倒了一大口,頓時一股辛辣的酒氣彌散開來。

  他又含了一口,看向姜琳,眼神問她要不要喝。

  姜琳搖頭,笑:「還是不要喝了。」

  程如山握住小酒罈,朝她俯身過去,姜琳往後仰了仰,他追過去,唇停在她唇邊,如果她繼續躲,他就不再追過去。

  姜琳沒有躲。

  他便抬手握住她的後腦勺,將唇印在她的唇上,認真又溫柔地吻她。

  這是一個火辣又纏綿的吻,此時月亮從東邊爬上來,明晃晃地照著湖面,水光、月光,如同自然送給他們的賀禮,更添曖昧的氣氛。

  姜琳醉了,一定是他渡給她的酒太濃烈,也許是他的體溫太熱,也許是他吻她太激烈,總之她有些暈。

  這一夜的星光、月光、湖光、他清亮的眸光,這一夜的花香、魚香、酒香、他唇間的氣息,永遠地留著她的記憶里。

  ……

  第二日,程如山和姜琳先帶著大寶小寶一家去祭拜程榮之。打算有機會再把他的骨灰遷回去。

  回來程如山跟農場買了一些河蟹、幾條大魚、各種魚乾、熏魚、鹹魚,還買了好些麻鴨蛋、臘鴨,再買一副扁擔、筐子挑著。

  離開的時候,農場派車送他們去路口,搭便車、坐火車、搭車回家,到太陽落山他們回到村里。

  程如海這兩天等得那個心焦,他已經不是生產隊長,不能再偷懶,可他還是忍不住一趟一趟地去四合院看,去村口等,生怕爹回來錯過了。

  被他這麼一弄,村里很多人都知道程如山去接程家二爺回來。

  在解放前,他們都習慣叫程家老爺子,程家大爺,程家二爺,雖然過去這麼多年,有些老人根深蒂固的還是這樣認為。

  不少老人忍不住探頭探腦,或者等在路邊,想看看程蘊之。多少年沒見了,當年和氣俊秀的二爺,不知道現在什麼模樣。要是和他說大家不是故意的,不知道他會不會原諒。

  商老婆子聽說,趕來一頓呵斥,「你們昏頭啦,人家好不容易平反,你們還在這裡探頭探腦叫二爺,嫌他沒死是怎麼的?」

  被她一罵,那些人都訕訕地縮回去,或者趕緊換個稱呼,按照村裡的排行來叫,哪怕就按照年紀來稱呼也罷。

  反正現在他們家也不是水槐村的當家老爺子。

  日頭西落,夜幕四合的時候,村人們看到村口下來一行人。

  當先是程如山,他挑著擔子,擔子裡一頭裝著一個俊兒子,還有大魚大肉!

  姜知青領著一個又美又高的男人,男人笑得跟孩子一樣,這是誰?

  閆潤芝扶著一個腿腳不那麼清爽的老頭子,老頭子高高的個子,頭髮花白,模樣倒是很中看,依稀有當年老爺子的模樣。

  雖然他們很想上去打招呼,套套近乎,人家平反了是革命家庭,以後又要尊著。可不知道為什麼,看著一家人回來,他們竟然有點不敢上去破壞這樣的氛圍。

  程如山估計會一腳踹飛他們,所以他們忍住上前的衝動。

  「爹啊,你可回來啦——」程如海終於等到了,激動得飛奔而來。

  天色已黑,視線遠一些就看不清,他直奔程如州而去,因為程如州和記憶的爹形象接近。這麼多年過去,他竟似乎也忘記他爹已經年華老去,俊俏年輕的外形不在。

  程如州看一個人朝自己飛奔過來,還以為是那些打砸搶要傷害他娘的,大喊一聲,「哪裡來的賊人!」飛起一腳朝著程如海踹過去。

  程如海猝不及防被他踹了一個跟頭,趕緊爬起來,驚訝地問:「哥?」

  程如州:「老天爺爺啊,怎麼又來了一個冬生?不像啊!你是老冬生?」

  大寶小寶喊道:「大哥,他不是冬生,他是程如海!」

  程如州:「程如海是誰?」

  程如海頓時眼淚縱橫,「哥啊,是我啊,我是夜生啊。」

  程如州呸道:「管你野生家生的,離我娘遠點。」他一把就將程如海扒拉一邊去,小心翼翼地扶著姜琳,「娘,回家了。」

  因為當著程蘊之的面,姜琳自然不多管,她點點頭:「咱們先走吧。」

  程如山回頭看了一眼,閆潤芝示意他們先走,沒事的。

  程如海看礙眼的都走了,只是閆潤芝扶著程蘊之還在,他有些忐忑,趕緊上前扶著程蘊之另一隻胳膊一起往前走。

  「爹,你身體還好?」

  程蘊之點點頭:「還行。」

  程如海:「爹,這麼多年,你怪我不?」

  程蘊之嘆了口氣,「怪你幹啥?當年那情況,我巴不得你們都劃清界限,誰也別沾邊。你媳婦兒孩子都好吧?」

  程如海見爹不怪他,高興地點點頭,「爹,好,好著呢。他們也都掛念你呢。」

  他瞥了閆潤芝一眼,天色已晚,但是這樣近距離他還是能看見閆潤芝臉上的譏諷表情。他便很熱絡地道:「娘,我爹回來了,以後咱們一家人就好好過日子。」

  閆潤芝:「!!!」娘個屁!

  程蘊之很驚訝,歪頭看看程如海,很是驚異,「老大,你叫娘啦?」

  那時候閆潤芝也年輕,家裡突逢巨變,父親大哥都死了,一個小姑娘無依無靠,幾次尋死,被他救了之後對他非常信任依賴。別人就撮合說你倆名字這麼像,大哥和她爹還有交情,又有救命之恩,肯定是緣分,湊一起過日子得了。

  程如海姐弟倆鬧得厲害,整天哭不要後娘,說後娘壞,他還想過要不就別結婚了。

  不過他實在不忍心撇下閆潤芝不管,後來還是明媒正娶。

  結婚以後,她就換了個人一樣,仿佛找到生活的奔頭,再也不見過去的悲傷和害怕,很開心地當他的小媳婦兒。尤其有了冬生以後,她越發俊俏開朗,任何打擊都不能再深入她的靈魂一樣。

  他覺得這婚結得挺好。

  而且她對程如海姐弟照顧得無微不至,年紀略有些尷尬,她就把他們當親弟弟妹妹一樣疼的,就是老大總覺得那是後娘,邁不過那個坎兒,處處刁難她。她卻不在意,說人心肉長,時間久了,他看到我的真心,總會感動的。

  後來政策變化,允許女人孩子回村過正常日子,那時候她並不想走,是他求她把孩子帶回村的。他不想幾個孩子一直在那裡,雖然批d得少了,可住在那裡身上就背著枷鎖,孩子從小被壓抑著,總是抬不起頭來。

  回到村,鄉里鄉親的,總是和善寬容一些吧。

  她為了他,就帶著老大和閨女還有冬生回村,這一分別就是這些年。

  程蘊之想想,現在他回來也並不是彌補她,反而還是她照顧他,他心裡對媳婦兒虧欠得很,

  這會兒他覺得大兒子肯叫閆潤芝娘,正是一種對她的彌補和肯定,因此他萬分驚訝和驚喜。

  程如海淚水漣漣,「爹,當然啦,我老早就叫啦。娘拉扯我們幾個,含辛茹苦多不容易,還給我娶媳婦兒,我叫娘,侍奉二老,給你們養老是應該的。」

  程蘊之很高興,拍拍閆潤芝的手,歡喜道:「你看,老大終於懂事了。」

  閆潤芝從來不做讓人掃興的事兒,她笑微微的,「是啊,可懂事呢。」

  程如海眼皮一跳,生怕閆潤芝拆台,立刻道:「娘,以前我豬油蒙了心,做了不少錯事兒,傷了你的心,我知錯了,娘你千萬別怪我。」他看閆潤芝沒接茬,立刻道:「我讓紅花給你斟茶賠罪。」

  程蘊之:「老大,啥事?」

  程如海道:「爹,沒啥事兒,您不是最喜歡咱們一家人親親熱熱和和睦睦的嘛,我都記著呢。」

  閆潤芝知道他想擠兌自己,不要當著爹的面鬧騰,免得寒了他的心,畢竟剛回來,肯定想熱熱乎乎的一家人過日子。

  說話間到了門口,天已經黑得厲害,這時候前面傳來大寶小寶的聲音,「爺爺嫲嫲,天黑啦,快點回家啦。」

  程如海聞言扶著程蘊之加快步子:「爹,咱們趕緊回家歇歇腳。」他想得很明白,爹剛回來,興高采烈的,最喜歡一家人團聚。閆潤芝和程如山不可能在爹剛回來就鬧,為了讓爹高高興興的,他們也得裝著自己和和氣氣的,這樣他就可以帶著老婆孩子搬回來。

  程蘊之並不知道他們兄弟不住一起,就這點時間,閆潤芝什麼都沒講,他自然也不曉得。

  姜琳已經開門點上燈,還點了馬燈掛在院子裡,又讓程如山去南邊小院兒先搬做飯吃飯的家什兒過來,再搬被褥等。

  程如山把帶回來的東西交給她,姜琳清點一下收在東廂,鎖上門鑰匙到時候給閆潤芝不讓人隨便翻。

  程如山領著程如州和大寶小寶去搬東西,出門碰到程如海扶著爹過來,他也沒什麼表示,跟爹娘說一聲就先過去忙活。

  程蘊之:「這是搬家呢?」

  程如海笑道:「爹,為了接你回來,我們把咱家以前這個小四合院贖回來,先住在這裡。等大隊把咱們的大院子歸還,咱們就再搬到大院子裡去。」

  程蘊之:「那你也去幫忙吧,不用守著我,我沒事,這麼多年我一個人都過來,現在回家更沒事。」

  程如海大喜:「中,爹,我也去搬。」

  閆潤芝這才緩緩道:「老頭子,你不了解情況,兄弟倆……這會兒已經分家啦。」

  程如海忙道:「那不是爹沒回來嗎,現在爹回來,我們兄弟當然也親親熱熱住一起。」

  程蘊之卻沒當回事,他道:「兄弟大了,成家立業,分家也是應該的。」當年他和大哥感情好,可結婚以後,爹也說等百年後就讓兄弟們分家。自己現在雖然還沒死,可自己對這個家沒有什麼貢獻,兒子們分家是必然的。有時候不是兄弟分家,而是兄弟結婚有媳婦兒孩子,不再適合兄弟親密無間的。

  他理解。

  程如海道:「爹,雖然我和冬生分家,可我沒和你分家啊。爹回來了,做兒子的尤其是長子,哪裡能不養老呢?咱們家的規矩就是長子養老。」

  長子繼承絕大部分家業,然後負責養老、祭祖,這是他們家的習慣。

  程蘊之開心道:「老大你這麼孝順,我真的很欣慰啊,我之前生怕你對娘和弟弟不好。現在看,是我多慮,爹給你道歉,不該那麼想你。」

  進了院子裡,閆潤芝:「都餓了,我去做飯,你們坐著說話吧。」她也不想老頭子一回來就說扎心的話刺他,畢竟昨天才暈倒,萬一再受刺激不好。她拿個板凳給程蘊之,讓他坐在院子東廂窗外歇歇,她則進去找姜琳。

  「寶兒娘,餓壞了吧?」閆潤芝翻翻程如山買的一些食材,裡面有農場買來的魚糕,還有粳米糕,晚上直接切片蒸上,再做魚、螃蟹。因為是河蟹,得趕緊吃,死了就不行。淡水魚也是,時間長了不新鮮,趕緊吃才行。

  姜琳給她打下手,閆潤芝麻溜地收拾。

  程如山幾個送糧食、麵缸等回來,商寶柱、商宗慧、孫知青等人也來幫忙,聽說程蘊之回來,他們還送來禮物。這時候也沒好東西,給雞蛋、米麵、蔬菜的就是很好的賀禮。

  閆潤芝也不推辭,都收下,鄉里鄉親,關係好的就是這樣,互相幫襯一下。

  程如海還在那裡跟程蘊之嘮叨:「爹,要是搬過來,你看我是長子,是不是我住東間,你和俺娘住西間?冬生住東廂,讓哥住西廂?」

  程蘊之瞅了他一眼,「老大,你得跟冬生商量啊,你們哥倆的事兒。爹才回來,爹哪裡知道啊?」

  程如海:「爹,你回來,當然你當家啊。我們兄弟都聽你的。」

  程蘊之雖然喜歡一家人在一起,可他也不是傻子,這麼多年家裡發生什麼,他雖然不知道,但是用腦子一想也知道不會很愉快。

  否則,老大怎麼不一起去接自己?冬生媳婦和倆小兒子都去了,老大媳婦和孩子怎麼一個不照面?

  冬生是怎麼把家裡平反的,肯定不是動動嘴皮就好的事兒啊。

  今早冬生穿衣裳,他瞅著兒子前胸後背好幾個可深的傷口呢,雖然好了,可當時得多危險多疼啊。

  他問都不敢問,心疼啊。

  這時程如山又回來,把水缸搬過來放在院子裡一個。

  程如海就道:「弟,之前咱們雖然分了家,可那時候爹不在。現在爹回來,咱家平反,大院子也都得還回來。我看咱們還是住一起吧,守著爹娘,一家人和和氣氣,熱熱鬧鬧的才好。」

  程如山把水缸放穩妥,雙手撐著缸沿,抬頭瞥了他一眼,「有一點你搞錯了。」

  程如海順口問道:「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