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自是高興,笑眯眯的得意瞟了莊夫人一眼,莊夫人大為不服卻也無可奈何,正欲說話卻聽得李夫人又笑道:「不過今兒就事論事,卻是我扯遠了,依我看,不如將二人各自最好、最欠人意的兩首詩送去給府上的先生點評一番,各位以為如何?」
凡大家府上,總養有那麼三兩個飽讀詩書的先生,李夫人如此提議將球又踢了出去,卻是誰也不得罪。
王氏已經很滿意了,至少時家娶了這麼個媳婦不會再遭人言三道四,索性不如大方些,便笑道:「何必這麼麻煩!唐小姐遠道而來也不容易,我看那香水就給唐小姐吧!」
一瓶西洋香水別人家當做千金難求的稀罕物兒,對時家來說想要一瓶卻不是難事!王氏根本不放在心上。
王氏本是一片慨然大度好心,她卻不知,她這句話令莊夫人和唐小姐感到了極大的侮辱,好像她們眼皮子這麼淺爭的是一瓶香水!
唐小姐吃了做遠道而來客人的虧,心裡雖惱羞之極,卻不便說什麼,忍著氣眼眶都濕潤了,莊夫人卻冷笑道:「哎,那可不行!說好的事怎麼能變?香水事小,要的就是個名至實歸!」說著立刻命人將挑揀出來的四張詩稿命人送出去。
「真是,好心當做驢肝肺!」王氏也氣了,沒好氣的說道。
眾人見兩人之間一下子火藥味十足,忙笑著和稀泥寒暄過去。
莊夫人的娘家嫂子姜夫人也有些惱了,便言笑淺淺、不酸不涼的笑道:「要我說啊,時大少爺又不考科舉,這些個詩啊詞啊的身為當家奶奶會不會也不打緊!時家那麼大的家業產業想必更需要一個賢內助吧?哦,我忘了,聽說時夫人您的嫡親外甥女顧小姐打小在時家長大,管事理家、甚至打點生意算帳都是一把好手!怪道時家的正經大奶奶能悠悠閒閒的消遣詩書了,原來是有人分憂了!」
姜夫人一番話畢,頓時鴉雀無聲。
顧芳姿與時鳳舉青梅竹馬青州城這些大戶人家無人不知,姜夫人這是明晃晃的挑撥和諷刺,一席話既譏諷了桑婉愚昧無知可悲可笑,也嘲諷了王夫人逢場作戲表里不一,明明更看重的是外甥女顧芳姿,卻拿桑婉出來顯擺!
這是王氏的心病,聽了這話又驚又氣,卻不知掩飾反而下意識失措的望向桑婉看她如何反應。
桑婉心中亦羞怒交加,說對婆婆沒有怨懟那是不可能的,明明兩家早有婚約,她卻放任甚至是支持時鳳舉和顧芳姿那樣交往!
可木已成舟,對於既定事實桑婉沒有辦法改變,更不能當面表現出來。見王氏反而望向自己,桑婉心裡更是一陣羞窘尷尬,只想叫苦了。
「婆婆心善仁慈,將表妹從小收留府上這有何錯?表妹感念恩情,加以回報,似乎也是人之常情吧?至於婉娘如何,與表妹又有何干係?姜夫人那番話倒叫人不解了!」桑婉語氣依舊溫柔,眉宇間卻多了兩分泠然,晶亮的雙眸一眨不眨直視著姜夫人,不怒自威,正妻的氣度凜然不可犯。
姜夫人為她氣勢所迫,竟然有點兒心虛,猶自強硬冷笑道:「你不解,不代表你婆婆也不解!」
王氏氣得怒道:「我也不解!婉娘是我們時家的嫡長媳、未來的當家主母!這一點永遠都不會改變!姜夫人挑撥這些話算什麼意思?」
桑婉便笑道:「娘,我看姜夫人也是一番好意,擔心媳婦不夠賢良,當不起夫君的賢內助!她是為咱們時家操心呢!夫人儘管放心,婉娘不會讓夫人擔心的!時家首富的位置還長遠著呢!管事理家、算帳理財,婉娘不敢顯弄,倒也略通!」
「哦?時大奶奶這雙手除了寫詩,難不成還會撥算盤?就是不知能否見識一二呢!」姜夫人見莊夫人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不由暗自惱怒。此時恨不得桑婉出個大醜、栽個大跟頭,立刻打蛇上棍咄咄逼人的道。
「說的是!連算盤都不會撥,那還能是時家的媳婦嗎!王姐姐你說對不對?」莊夫人也嗤的一笑。
王氏不說話,看向桑婉。
「那便請夫人取算盤來吧!桑婉獻醜了!」桑婉毫不畏懼,微微一笑。
莊夫人壓根不信她在桑家打過算盤,笑著點頭說好,立刻命人去取,心中卻暗自冷笑:且看你嘴硬到幾時。
丫鬟不但取來了一把烏油油的算盤,還有一卷帳冊,陪笑道:「奴婢琢磨著這算盤是用來算帳的,沒有帳本光撥算盤能撥出什麼來呢?可巧這是上個月我們府上花園裡報上來的帳,前兒夫人已經算好了的,不如,請時大奶奶演練演練吧!」
「自作主張!多事!」莊夫人聞言瞪那丫鬟一眼,眼角卻是朝桑婉斜飛,假笑道:「婉娘,你看如何?」
「恭敬不如從命!」桑婉眉頭也不挑一下,接過帳冊和算盤坐下,將算盤擺正歸零,將帳冊在左手邊攤開。只見她一手翻動帳冊,一手五指如飛,似雲中最靈巧的飛燕,撥動算盤珠子上下跳動如麻,噼啪清脆作響,如行雲流水般流暢嫻熟,姿態說不出的優雅好看。
眾人一時都看痴了,全場鴉雀無聲,無數雙眼睛目不轉睛的盯著她那雙巧手。
莊夫人也愣住了,她和王氏不一樣,王氏懶散,家中的事務都是管事娘子們和顧芳姿在操作,上頭有外院大管家監督,而大管家直接由她兒子領導,她是個不管事的。可莊夫人卻愛操心,大多交上來的帳目非得親自核實一番不可,見了桑婉這陣勢,便知絕對是真功夫,做不得假!
「一共是三千六百七十二兩八錢,不知可對?」隨著「啪」的一聲脆響,桑婉如飛的五指驟然而停,乾脆利落,如珠玉落地。
那丫鬟看了一眼手中紙片,啞口無言,莊夫人卻是每一筆帳都記得清清楚楚,不必看也知道這個數字沒錯。
「時大奶奶果然了不起!」莊夫人不禁嘆息,下意識瞟了唐玉貞一眼,心裡一片惆悵失落。
時鳳舉不比她的賢兒差,難道他的媳婦也要壓自家兒子媳婦一頭嗎?
眾夫人轟然叫起好來,讚不絕口,當家主母們少不得都會算幾筆帳,縱使自己不會撥弄算盤,也見過身邊心腹婆子媳婦們撥,可是從來沒有人撥得像桑婉那麼好看,說令人如痴如醉也不為過!
王氏更是笑得合不攏嘴,連她也不知,桑婉竟有這份手段!將來時家交到她的手裡,自己也可放心了!可見,老太爺的眼光,的確不是自己能比得上的啊!
眾人見莊夫人和姜夫人的臉色都變得難看起來,忙又說笑熱鬧起來,到底是在莊家,總不能令東道主不自在了。
不遠處的芙蓉花叢後,一位墨發高束、相貌清俊、穿著半新不舊家常青衫長袍的年輕男子站在那裡,沒精打采的朝著這邊的聚會張望。
這位年輕男子正是莊家老爺和夫人的獨子莊維賢。
而且,站在這兒偷窺實非他的本意,是他娘莊夫人強烈要求威脅的。他娘對他的婚事賦予的熱情從未消退過,反而有越戰越勇的趨勢,今日讓他站在這裡,便是讓他觀察唐小姐。
他知道,等宴會結束,他娘定會興致勃勃、眉飛色舞的問他唐小姐如何?喜不喜歡?滿不滿意?然後不等他回答,她自己便滔滔不絕的夸唐小姐,直誇得天上有地上無!
莊維賢看了半響,也側耳傾聽夫人們評判詩歌時念的幾句,不覺細細品味點了幾下頭,內有幾首聽起來倒不錯,只是他也沒注意是唐小姐所做還是時大奶奶所做。下意識的,他寧願相信是時大奶奶所做,誰叫他娘一個勁的要把唐小姐往他身邊塞呢?
後來的變故他也吃了一驚,眉頭忍不住微微蹙了起來,只覺母親和舅母做的有點過分了!他都不忍再看時大奶奶,心裡暗暗祈求這位時大奶奶可千萬要是一個心性堅韌點的啊,千萬別當面哭起來啊,不然莊家的面子可丟盡了:太不厚道!
當然,就算時大奶奶哭出來,莊維賢也覺得沒什麼不對。因為這樣的羞辱哪個女人受得了?時鳳舉那混蛋跟他表妹的事情他再清楚不過,而且桑家小姐過門前那混蛋不止一次跟他抱怨這門親事,對桑家小姐更是懷了一百二十分的反感和敵意。這一點莊維賢很能理解他,因為他們遭遇雖不完全相同,一定意義上也算是同病相憐的!他知道有個真心相愛的女子多麼不容易。更知道桑家小姐過門之後肯定會很慘。時鳳舉那小子,看著溫文爾雅無害,陰起人來不打草稿!總能一針見血的盯住你的要害,然後給予絕對致命的一擊!
所以,桑家小姐在時家的日子,肯定不會好過!這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受此羞辱,觸動心腸,能忍得住也挺不容易的。
沒想到,接下來的事情令他驚奇了、震驚了!這桑家小姐竟一反溫柔嫻淑,轉而咄咄逼人,那一手算盤撥得更是驚才絕艷、令人嘆服!
撥算盤撥的這麼好看的,他真的從來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