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比如此刻,若是換做顧芳姿問話,早有上趕著巴結的丫頭們爭先恐後的回答了,這種冒尖露臉的機會杏枝自然不會爭搶。 可此刻問話的是桑婉,沒有一個人回答,杏枝作為大丫鬟自然就該答了。她的回答也很簡單,李嬤嬤是誰?去了哪裡?桑婉沒有問,她便也沒有說。
「李嬤嬤?」桑婉心知是誰卻故意疑惑的問道,柔和清亮的目光朝杏枝看過去,示意她作答。
杏枝只得解釋道:「李嬤嬤是大少爺的奶娘,一直管著寧園的事,前幾日腰腿疼便家去休養去了,怕是得好些日子才會回來。」
「原來如此!」桑婉含笑著點點頭,便又笑道:「李嬤嬤走之前可同大少爺商量過了這些日子由誰領管著事呢?」
杏枝便道:「大奶奶有何吩咐便交代奴婢吧!奴婢叫杏枝。」
「那好,可偏勞你了!」桑婉笑笑,想了想便道:「我先進去歇一會,午飯時叫我一聲兒,午飯後我想見見寧園上下人等,也沒什麼,不過瞧個眼熟罷了!」
「是!」杏枝微微屈膝答應,不覺抬眸飛快的瞟了桑婉一眼,心中暗暗有些詫異,沒想到這新來的大奶奶雖家境不怎樣,舉止待人卻甚是大方得體,到底是讀書人家的女兒!
「大奶奶歇著吧,等會奴婢會吩咐下去。」杏枝心裡想著,嘴裡不由得主動加了一句話,隨即便吩咐小丫頭們打水來為桑婉淨臉。
眾丫鬟們都伺候人慣熟的,當下便有條不紊的行動起來,一人上前拿大毛巾掩了桑婉身前衣襟,一人輕輕挽起她的袖子,一人捧舉著菱形鏨花銅盆跪在她面前,一人先在旁邊另一小丫頭捧著的盆子裡淨了手,然後拿過擱在一人捧著的紅漆托盤中的乾淨細軟毛巾在溫水裡浸濕了,輕輕擰了半干,小心的遞給桑婉,又有洗臉用的香胰、香膏等物依次遞給她用..
洗了臉便是拆卸頭面首飾、通頭、更換家常衣裳,折騰了好半響,桑婉才躺在了東稍間的貴妃榻上。只留了柳芽一個伺候,余者皆退了出去。
屋子裡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隔著金絲海棠紅紗簾的月洞窗前卷紋草翹頭長案上,雀首鈕蓋的三腳紫銅雕鏤香爐中,升騰著裊裊的輕煙,瀰漫著一室的甜香。 鮮花寶瓶、細瓷金玉,屋中的擺設陳設無不精美精緻,價值不菲,時家的富貴,是桑家拍馬趕十年也趕不上的!
屋裡沒了人,侷促的感覺漸漸消失,柳芽又恢復了好奇心重的本性,忍不住睜著眼睛打量起屋子來,眸底不斷變換的光亮神色足以說明這一切帶給她的震撼有多深。
她忍不住嘖嘖嘆贊起來。
「小姐,哦不,大奶奶,這時家真是富貴!這些東西怕是很值錢吧?」柳芽盯著對面博古架上一個近兩尺高的鳳舞牡丹粉彩描金大方尊,雙眼冒光小聲說道。
桑婉微微一笑,半眯著眼睛睨她道:「你怎知這些東西很值錢?」
柳芽「咦」了一聲,說道:「一看就金貴!這麼好看哪能不值錢呢!大奶奶,是不是很值錢呀?」
桑婉見她眼睛閃閃發亮的瞪向自己非要一個確定的答案不可,忍不住「撲哧」笑了,點點頭,「是,的確很值錢!」
「那,值多少?」柳芽眼睛一亮更來了興趣,「這得賣多少雞蛋才得一件?兩百,不,三百?四百?」
桑婉忍住笑,眸光輕輕一掃,指著那升騰著裊裊輕煙的香爐道:「那個至少能值幾十頭牛!別的恐怕還不止,我也不知究竟值多少個雞蛋。」
「啊!這、這麼多!」柳芽悚然而驚睜大眼睛、張大嘴巴,見自家小姐的神情不像開玩笑,忍不住下意識的扭了扭手,半響結結巴巴道:「這,把奴婢賣了都不夠買一件的!小姐——大奶奶,奴婢往後,往後——」
柳芽眼中的亮光突然黯了下來,沮喪的垂下了頭。這些東西都比她值錢,萬一不留神碰壞了一件半件,賣了她都不夠賠的!她貧苦獵戶出身,家中兄弟姊妹多,爹娘迫不得已才把她賤賣了,輾轉才來到桑婉身邊。跟著桑婉雖然日子不是大富大貴,但一碗飯總是有的,也從來沒挨過虐待打罵,想到有萬一做錯事被主子給賣了的可能,柳芽就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
她想說她今後一定會好好的伺候大奶奶,絕對不會做錯事,可是,時家跟桑家太不一樣了!從今天早上到剛才眾丫鬟們伺候大奶奶洗臉梳頭,她壓根插不上手!
不是她偷懶,而是她不會,她什麼都不會!許多東西她連見都沒見過、見了也不知是用來做什麼的!
隱藏在心底的不安一下子涌了上來,強烈的衝擊著她小 小的心臟。
時家奴僕成群,那些姐姐們哪一個都比她聰明伶俐、比她能幹,大奶奶有的是人伺候,還會要她嗎?
柳芽臉色一白,忍不住深深的打了個冷顫,「撲通」一下就跪了下去。
「大奶奶!大奶奶!奴婢會學的,奴婢會很用心去學,什麼都會學!大奶奶,求求你可千萬不要賣了奴婢啊!奴婢情願一輩子伺候大奶奶!奴婢不願意離開大奶奶!」柳芽磕起頭來,淚眼汪汪。
「柳芽!快起來!」桑婉一個翻身坐了起來,伸手去扶柳芽。想到前世,她忍不住也一陣心酸。
「柳芽,別怕,別怕!我不會賣你的,就算別人要賣你我也會保你,只要你聽話!你——」
「嗯嗯!我聽,我什麼都聽大奶奶的!」柳芽點頭如雞啄米,連聲答應。又可憐巴巴的問:「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桑婉輕嘆道:「在這府中,只有咱們兩個是自己人,以後,咱們恐怕要相依為命了!你性格衝動,素喜同人拌嘴,往後可不能了!」
「改,改!我一定改!哪怕人家打我罵我我也不還嘴!」聽到桑婉對自己還有要求,柳芽的心才又定了兩分。
「恩,還有,你只管伺候我就行,我不在你便在屋裡給我做針線,誰叫你做什麼都得問過我才行,當然,大少爺和李嬤嬤、杏枝除外。」
「是!我記住了!」
「多做事,少說話,尤其是咱們娘家的事,不要亂同別人說,聽到別人說是非不該聽的別聽,不該問的更別問。」
「恩,省得了!」
「也別逞強,不會的多問問旁人,也不用害臊覺不好意思,咱們桑家本就小門小戶,咱不懂的多著呢,別人即便說道也沒什麼!」
「是!」
「禮儀舉止也得學起來,畢竟,這是時家不是咱們桑家那會!」
「是!」
「待人要客氣,尤其是李嬤嬤、杏枝她們,得罪了她們,雖不至於賣了你,皮肉之苦怕是免不了,到時候我也不好幫你說話,你也只好白白受苦了。」
「是,大奶奶!我,奴婢,奴婢都記住了!奴婢一定不給大奶奶丟臉,不惹麻煩!」柳芽臉色也凝重起來,一句句的答應著。
桑婉微微的笑了笑,伸手用力將她扶起來,「怎麼還跪著,快起來!」
「哎,大奶奶!」柳芽擦了擦眼睛站了起來,咧開嘴笑了笑。
桑婉同她相視而笑,目光輕輕掃過這布置精緻、陳設講究的屋子,「怕嗎?」
柳芽想了想,輕輕點了點頭,小聲道:「有點,心裡總覺得,有點發慌。」
桑婉微微點頭,鄉下人進城尚且侷促一二,何況驟然掉進這青州首富之家!前世的她不也是如此嗎?越是怕,越遭人鄙視輕視看不起,哪怕是主子又如何?到頭來人人欺她辱她,一步步的踏入絕境,淒淒涼涼的枯槁在被人遺棄的角落!
今世,絕不再要這樣的命運!
「別怕,慢慢學,誰又不是長了三頭六臂要吃人,怕什麼呢!」桑婉捏了捏她的手腕,鼓勵的笑道。
「大奶奶說的是,頂多叫人笑話幾句罷了!」柳芽見她如此心中大定笑了笑,目光閃閃。
主僕二人目光相接,各自暗暗下了決心。
時鳳舉出了寧園,便急忙往書房行去。
「芳兒!」推開門,便看到顧芳姿站在大書桌前有一下沒一下的翻看帳冊,那柔弱而堅強的倩影看得他心中一軟一憐。
「大表哥!」顧芳姿眸中一亮隨即平靜了下去,面上乍然而現的光彩一下子又沉寂了下去,擱下帳本,朝時鳳舉投來勉強一笑。
「芳兒..」時鳳舉情不自禁上前將她擁入懷中,輕輕拍撫著她的背,舌頭似有千斤重,一下子不知該說些什麼。
顧芳姿也沒有說話,柔順的依偎在他的懷中,抬手輕輕圈住了他的腰身。
「大表嫂,人挺不錯的。待人溫柔和氣,長得也端莊漂亮,那通身的氣質更不必說了,到底是秀才的女兒,知書達理,舉止有度,不比我們這種渾身銅臭,俗人一個。」片刻,顧芳姿輕輕掙開了時鳳舉的懷抱,勉強笑著柔聲說道。
時鳳舉見她明明一副吃醋的模樣卻故作大方說這種話,似嗔似怨的俏臉比之平日另有一番動人之處,不由心中又愛又憐。他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哦?原來你是這樣想的?真的嗎?」說著抬頭摸了摸下巴做思考狀,點點頭一本正經道:「唔,聽你這麼一說,好像還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