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鳳舉餓著肚子等了半響聽不見推門聲更沒見蘭香來,便知定是表妹又使性子將人攔回去了。
時鳳舉苦笑,腹中飢火繚繞,桌上冷菜冷飯,這日子真沒法過了!
罷了!不吃便不吃吧,餓一頓也不會死!自打出娘胎便錦衣玉食的時大少爺終於體驗了一把飢餓的滋味,默默念誦「餓其體膚,勞其筋骨」,隨手從書架上拿了本書,打算翻看一陣子打發時間,等晚一點再回寧園。到時再叫杏枝煮宵夜。雖然往日都不吃宵夜,今日要吃也沒什麼不可以。他是主子不是?
誰知入目便是一行醒目的字句:「刀魚用蜜酒釀、清醬放盤中……用火腿湯、筍湯、雞湯煨之,鮮妙絕倫……」合上一看封面,赫赫然《隨園食單》四個大字!
時鳳舉只覺壓下去的飢火蹭的一下竄得老高。他下意識吞咽一口唾液,惱火的將書拋開老遠,索性仰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
大約靜坐了兩刻鐘,時鳳舉覺得差不多了,便命長歡將書房收拾乾淨,自己出門往寧園去了。
黑魆魆的榴花叢後,默默的閃出兩名身姿窈窕的少女,兩人皆望著朝寧園而去的時鳳舉,一人眸中妒火中燒,一人神情惶惶恐恐。
「你還勸我轉來給他送吃食,你瞧瞧,不過兩刻鐘人家都等不及了!多事!」顧芳姿冷冷盯了蘭香一眼冷哼道。
蘭香嘴唇動了動,不敢吱聲,頭埋得更低了。她也覺得自己果然是多事了!
「走罷!還不走站這喝風嗎!」顧芳姿恨恨擰下眼前嬌花,揉得稀爛。
桑婉,桑婉,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她不信她治不了她了!
時鳳舉回到寧園時,桑婉還沒有睡。今晚他大爺嘴上不說心裡已經有意見了,她自然該小心著點。
見時鳳舉沒多大會兒便回來了,桑婉心中更有了數,笑著喚了聲「大郎!」忙上前斟茶遞水的侍奉著。
「你坐著吧,讓丫頭來就好!」時鳳舉見她這樣反倒有些過意不去的笑笑。
桑婉也沒再堅持,便依言笑笑坐下,看著杏枝等有條不紊的拿茶備水。
時鳳舉頗為躊躇的偷偷瞟了桑婉一眼,見她眼神亮亮、神采奕奕完全沒有要回房休息的意思心底在天人交戰。 終究抵不過腹中飢火轆轆,便咳了一聲,淡淡吩咐杏枝道:「叫廚房給我下碗麵條做宵夜,去吧!」
桑婉和杏枝聽了這話下意識對視一眼,二人眼底均想過訝然,心道大少爺這才用了晚飯多久,就要吃宵夜了?
「還傻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去!」桑婉瞟見時鳳舉臉色有轉變尷尬的跡象忙瞪了杏枝一眼,向時鳳舉閒閒笑道:「都是我想得不周,早知大少爺回的晚便叫廚房晚些做菜才是!這放的時間長了再吃的確是味道不好!委屈大少爺了!可廚房那邊到了點便熄灶火,廚娘們也得家去!要不,」
桑婉趁機笑道:「明兒我回了娘,索性將寧園的小廚房開起來吧?也方便大少爺往後用飯!隨時都可開火,不必就著大廚房那邊了!」
這些小事時鳳舉自不會關心,聽了也覺甚好,便點頭笑道:「那就這麼著吧,明兒你跟娘說一聲就是。」
「好!那我明兒便說去。」桑婉忙笑著答應,心中暗樂。這算是意外之喜了。顧芳姿令她防不勝防,誰知她會不會把手腳動到廚房的飯食中去?還是在自個眼皮子底下開了小廚房的好。不然著了道都沒地兒說理去。若她跟時鳳舉娘倆說顧芳姿的不是,他娘倆定是不會信的,更別提為自己做主了。
相對干坐著總不是個事,時鳳舉瞅見桑婉擱在一旁的書卷便笑問道:「哎,看的什麼書呢?」
桑婉只好將書卷合上,將靛藍的封皮朝他晃了晃,「《海內十洲三島記》!」又笑道:「不過閒了打發時間罷了!」
時鳳舉略顯詫異笑道:「想不到你竟愛看這個!昔日漢武痴迷神仙方士之說,心嚮往之而不自得,便傳喚東方朔親問,後記錄成此書。說來,東方朔亦屬迫於君威,無奈杜撰言之,時人信以為真,記錄流傳,不過是騙人罷了!」
桑婉也沒想到時鳳舉居然也知曉這本書,不覺眼睛亮了亮,偏著頭笑道:「雖是杜撰,瞧著卻也怪有趣的!『生洲在東海丑寅之間,接蓬萊十七萬里,地方二千五百里。去西岸二十三萬里。上有仙家數萬。天氣安和,芝草常生。地無寒暑,安養萬物。亦多山川仙草眾芝。一洲之水,味如飴酪。』聽聽,多有趣!若天 地間真有這麼有趣的地方可得一到就好了!」
時鳳舉聞言「撲哧」一笑,好笑道:「不錯!是怪有趣的!什麼『出泉如酒』、『金芝玉草』,什麼『不死之草,生瓊田中,或名為養神芝。其葉似菰苗,叢生,一株可活一人』,就是太虛了些!讀書讀傻了的才信這個呢!」
桑婉聞言不由嗔了似笑非笑的雙眸瞪著時鳳舉,小嘴小有賭氣的嘟了嘟,惱他道:「也不知誰才讀傻了呢!我不過隨便一看、隨口一說,有的人盡說不信,卻字字在心,信口拈來!」
柔柔的燈光下,眼前少女似嗔非嗔、似羞似惱,眸光點點,清澈透亮,在這樣的燈光下,透出格外的嬌憨和俏麗,時鳳舉一時看得呆了,心中有什麼地方似乎怦然而動。
桑婉一言既出心中便懊悔羞窘,她和他好像還沒熟到可如此隨意的地步。她那麼跟他說話豈不是——
屋子裡一時寂靜無聲,尷尬的因子在空氣中流淌。
「咳,」時鳳舉收握成拳擋在唇邊輕咳了一聲,訕訕笑道:「其實是我的記性還不錯!對了,我那還有《大唐西域記》、《島夷志略》、《酉陽雜俎》、《東京夢華錄》等,也怪有趣的,你若想看們明兒我叫人尋了給你?」
桑婉羞窘之色頓減,抬眸笑道:「這些我都看過了,還有別的麼?」
時鳳舉更詫異了,「《長物志》?《西京雜記》?」見桑婉不說話,便撫掌笑道:「你們桑家真正是——」
桑婉眸子一黯,不知想到了什麼心情頓時有些低落,勉強笑道:「我在家時大哥大嫂疼我,特別是大哥,從不許我像別的姑娘一般幹活兒,我爹留下的書籍又多,除了四書五經、孔孟之道,旁的各種雜學天文地理民俗風情無所不有,我可是在書堆里泡大的。」
桑婉的語氣帶著淡淡的自嘲。看了再多的書有何用?好比前世的她,不過帶入陰朝地府罷了!
時鳳舉一時也有些不自在起來,桑弘對自己的妹子有多維護他是見過的,他小心翼翼的將妹子嬌養在深閨,還不是為著妹子將來嫁入時家做打算?時家的大奶奶,自然不能是個上地下田的村姑,隨隨便便叫人看了去。否則,她將來進了門是要遭人詬病的。
「不過,我沒有大少爺的好記性,時日長了都忘了,若有機會再品一品卻也不錯!《天下舊聞》、《武林舊事》、《長物志》等雜記舊話,便是多瞧幾回也不會膩的!」桑婉黯然神色迅速一收,眼眸亮閃閃的又笑道。
「那容易,書房裡就有,你想要什麼叫個人去拿便是!是了,各種詩詞筆記小品也不少,明兒閒了,你也可自個去挑幾本!」時鳳舉也道。
桑婉一笑點頭,便隨口提了幾本,同時鳳舉說著話兒。只是說到詩詞歌賦顯然興致不如各類雜記舊話的高,恰好時鳳舉素日閒了也更愛看些地理雜誌異志,二人你來我往,卻說得甚是熱鬧。
時鳳舉心中不覺暗暗好笑,他不喜詩詞卻是有原因的,這原因說來好笑,卻是同桑婉有關。
先前王氏生怕將來桑婉這個兒媳婦才學太高,進門之後生生壓自己兒子一頭,便特特命府上管家讓書局列了書單,購了一大堆的詩詞歌賦回來,命兒子惡補,不能將來輸給兒媳婦。
時鳳舉心裡只有一個顧芳姿,對桑婉本能的反感,王氏越是如此他越是不肯聽從,面上不說,那些書籍長歡拿回來之後還不知堆在哪個角落裡發霉呢!他連瞧一眼的興致都沒有!
不想,他的媳婦對這類書籍也同樣無多大興趣,可見娘當初用錯了心思了。
偷偷的思及往事,時鳳舉自己也說不清楚心底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如果,如果沒有表妹,如果先前沒有那般的成見,他們會不會——
時鳳舉心下一凜,慌忙剎住這個沒來由冒出來的念頭,他怎麼能這麼想呢?表妹為他付出了多少、為他心甘情願受的委屈,他怎能忘記。
二人正說得熱鬧,時鳳舉的臉色突然微變,桑婉不由納悶,神色微滯,口中停了下來。
時鳳舉勉強笑笑,正欲尋個什麼說辭搪塞過去,恰好杏枝端了碗面進來,陣陣香味隨著騰騰熱氣撲面而來,時鳳舉眼眸情不自禁亮了亮。
「大少爺先用面吧!時候不早,我先洗漱歇著了!」桑婉見狀微笑起身。
「你先去吧!」時鳳舉的飢火已然復甦,重新搶占了對意識的控制權。
桑婉抿唇一笑,喚了柳芽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