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有節奏的輕輕搖晃,歡快的喜樂聲和著迎親、送親隊伍的說笑喧譁而熱鬧,喜娘那一句句流水般順暢的吉祥話兒響於耳畔,桑婉輕輕的掀起紅蓋頭,觸目凝眸是滿滿鮮艷的大紅,她終於確定,她是坐在出嫁的大紅花轎中。
輕輕抬起雙手細看,膚色白皙細膩,指甲瑩潤飽滿,玉指纖細修長,手掌小巧細膩,這是一雙健康富有彈性的手。這的的確確是她曾經擁有的雙手。
她,重生了。
一開始的驚慌失措漸漸平復,此時,她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接受了這個事實。
重生了,那樣形如枯槁的、絕望的生活還要重頭再來一次嗎?桑婉忍不住輕輕打了個冷顫,指甲下意識死死的摳著手心,透心的冰涼!
不,不要!那樣灰暗而絕望的、生不如死的人生她絕對不要再來一次。
桑婉緊緊的攥著手心,忍了又忍,才忍住掀開轎簾的衝動。
她知道,就在這薄薄的轎簾外,有一位穿著大紅喜服、佩戴著大紅綢花、騎著高頭大馬的英俊男子跟隨在花轎旁,那是她的夫君,今生未曾謀面前世共同生活了四年的夫君,青州第一富戶時家長房嫡長子時鳳舉。
想到這位夫君,桑婉心中的涼意更深切了幾分,一種說不出的悲涼之感漸漸的在心底漫延開來,將她的理智緊緊的攫住。她幾乎不能呼吸。
當初的自己,何嘗不是帶著美好的憧憬甜蜜的嚮往踏上花轎前往時家,可是,迎接她的卻是接二連三的刺激打擊,逼得她幾無立足之地。
爹娘早逝,家道中落,嫁入青州第一富戶,自己當初的心情除了憧憬和嚮往更多的是緊張和忐忑。
她怕,真心實意的怕!怕婆婆丈夫小姑子看不起自己,怕時家奴僕下人鄙視自己,怕沒見過世面排場而出醜,怕。。
時家的未知的、需要面對的一切,她都怕!
忐忑中生出的唯一希望便是她的夫君,如果他敬重她,維護她,那麼她的日子也許會好過的多。對於她,他好比一根救命的稻草,這是她唯一的仰仗!
可是,事實,卻那麼殘酷!
他有青梅竹馬傾心相愛的表妹,在她過門不到兩個月表妹顧芳姿就成了顧姨娘!然後,她所有擔心的、害怕的一切都發生了!婆婆不喜歡她、丈夫冷漠相待、下人們無不鄙薄看不起她,背地裡編排出許多話兒嘲笑她小家子氣。
她漸漸的變成了家裡的空氣,就這麼被人遺忘在偏僻的角落裡,直到心一天一天的死去,人一天一天的枯槁。
那種完全被人漠視拋棄隔離的生活,比世界上一切的折磨更令人痛苦,足以將一個活生生正常的人逼得發瘋。她也不想這樣,可是,沒有人給過她機會,沒有人!
桑婉嘴角輕輕勾起一抹譏諷的淺笑,先前她麻木了,絕望了,不曾亦不願去細想,如今往事的片段接二連三的在腦海中回放,她才赫然驚覺,顧芳姿,這個女人從一開始就打著「幫她」的友好旗號,卻一次又一次的弄巧成拙,令得她一而再的惹怒婆婆和夫君。
那麼甜美的笑容、那麼親切的笑語、那麼友善的態度,怎麼會是假的呢?可偏偏就是假的!
她向她示好,她是那麼的驚喜、感激和信任,沒有絲毫懷疑的完全接納了她,結果收穫的卻是自己鬱鬱寡歡、淒淒涼涼活死人般的一生!
「新娘子落轎——」
喜娘尖聲響亮帶著喜慶笑意的一聲吆喝打斷了桑婉的思緒,花轎外的鼓樂聲更加的高亢起來,人群的歡笑嬉鬧聲也越發的熱鬧。
聽起來,這的確是個好日子啊,喜慶的好日子!
又回來了!她又一次踏入了時家,成為時家的媳婦!
桑婉腦子一陣恍惚眩暈,感到自己的心劇烈的跳動起來緊張得幾乎要跳出嗓子眼!她深深的吸了口氣,強按住狂跳的心,纖纖素手伸出,輕輕搭在喜娘的手上,任由她攙扶自己下轎將紅綢的一頭塞入自己的手中。
她,沒得選!
哪怕明明知道前路崎嶇而坎坷,她也只有繼續走下去。
所幸,一切才剛剛開始,一切,還有迴轉的餘地!既然老天爺讓她悲劇的人生重來一次,那麼,她絕不要辜負了!
重生於此刻,這是天意,這是補償,這也是——挑戰!
無數的聲音充斥在耳中,如同前世一樣,桑婉攪得一個頭兩個大,暈暈乎乎的如同木偶人一般任人擺布,乖乖聽從指令一個個禮的行過去,直到被送入洞房,端坐在錦繡鋪呈的嵌螺鈿描金繪山水人物拔步床上。
嘈雜喧囂的世界終於 清靜了下來,桑婉的心卻忍不住有些沒底起來。越是離二人相對的時刻近,她就越感到緊張。
認清現實、接受現實是一回事,融入現實是另一回事。她的夫君,那個熟悉又陌生、陌生又熟悉的男子,她要怎樣跟他相處?
桑婉感到頭疼了!
沉重的鳳冠越發覺得沉重,幾乎沒將她的脖子壓斷。
桑婉深深的舒了口氣,輕輕掀起蓋頭,小心翼翼的將鳳冠摘了下來,輕輕放在繡著交頸鴛鴦、纏枝蓮紋的大紅錦緞被單上。
「小姐、小姐,不、不行的,這不合規矩,您還是快戴起來吧!」陪嫁丫鬟柳芽看見,立刻吃驚的瞪大了眼睛,結結巴巴的說道。
時家不愧青州首富,長房嫡長子的婚禮那叫一個鋪張、排場、講究,短短的半日,已經令柳芽目不暇接、眼花繚亂,情不自禁的起了膽怯自卑之心,拘謹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此刻看到自家小姐居然還把紅蓋頭掀了,頓時嚇了一大跳。
「沒事,不會有人知道的!我的脖子好酸,都要斷了,我歇歇再戴上!放心!」桑婉扭了扭脖子,抬手用力的揉捏著,果然感覺舒緩了許多,她忍不住滿足的舒出一口氣。
「可是,可是這、這會不吉利的!」
「無妨!」不吉利?前世她倒是規矩依得足足的,僵坐了半天連手指頭都不敢動一下,可是結果呢?吉利了嗎?再不吉利還能不吉到哪兒去!
「可是,這、不合規矩,時家會笑話的。。」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咱們不說,誰知道呢?」桑婉眨眨眼,勾唇一笑。
「小姐你真是——」柳芽跟她在鄉下里長大的,對於規矩也不甚嚴格,見桑婉這麼一笑她不禁也咧開嘴笑了,緊張不安的心竟也漸漸寧靜了幾分。
「累了一日,餓了嗎?」桑婉笑著問道。
柳芽連忙點頭又搖頭,說了聲「對了」猛然驚覺,從衣襟里掏出一塊粉紅的手帕,手帕中包著兩張餅,她捧著奉給桑婉:「小姐,這是來的時候大奶奶給的,說是帶著可以將就填填肚子,奴婢差一點兒就忘記了。」
柳芽說的大奶奶是桑婉的大嫂方氏。
「難為大嫂還想著我!」桑婉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前世,因為她的軟弱懵懂連帶大哥大嫂來時家做客受了極大的委屈,大嫂是個眼睛裡揉不得沙子的,當時大吵一通揚言與她從此一刀兩斷再無瓜葛便拽著大哥和侄女兒忿忿而去,從那之後,他們和她果真再無來往!而因為這事,不但時家下人們背地裡嘲笑刻薄她,婆婆和夫君也十分反感不快。
「真正的,大奶奶對小姐很好很好的,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柳芽望著桑婉接過去捧在手裡看著出神的麵餅下意識的吞咽一口。
桑婉心中一暖,自己拿了一塊麵餅,另一塊遞給柳芽,「來,咱們一人一塊!」
「哎,謝謝小姐!」柳芽喜滋滋的接過,張嘴就吃了起來。
「小姐,」柳芽突然停了下來,望著桑婉笑嘻嘻道:「姑爺家這麼富貴,不知有多少好吃的東西呢!將來,小姐可有的享福了!奴婢跟著小姐,少不得也蹭蹭光!」
柳芽烏溜溜的眼睛閃亮閃亮的,俏麗的鵝蛋臉上幾分天真幾分憧憬,嘴角噙著幾分笑意,就像當初的她一樣。
桑婉的心頓時就沉了下去,骨鯁在喉。
「柳芽,」桑婉略略沉思,凝著柳芽正色道:「咱們是自小一塊長大的,我一直當你是妹妹看待,有些話我也不瞞你,你家小姐我這樣的出身,嫁給時家這樣的人家,夫君又是長房嫡長子,恐怕,我們的日子不會好過呢!」
「怎麼會!」柳芽吃驚道:「您可是時家的大奶奶,三媒六聘進的門!」
「正因如此才不會好過!」桑婉斬釘截鐵道:「我們桑家如今這樣,家底恐怕還比不上時家的體面奴僕,你想想,我居了高位,旁人見了怎麼會服氣?這一來,得生出多少的是非!」
柳芽依舊發著怔,呆呆的望著桑婉,她勉強陪笑著搖了搖頭,「奴婢,奴婢還是聽不懂。。」
桑婉苦笑,柳芽粗枝大葉的,鄉下的生活又簡單,她不懂也不奇怪。
「罷了!柳芽,你只要聽我的話就好,在這府中,一步也不要多走,一句話也不要多說!聽懂了嗎?」
「是,聽懂了!我只要聽小姐的話就好!」柳芽鬆了口氣的笑笑,二人相視。
天色漸黑,桑婉已經重新戴上了鳳冠、蓋上了蓋頭端坐在床。聽到細碎的腳步聲伴隨著愉悅的說笑漸漸近來,桑婉的手心又是一緊,身子繃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