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濤風一線來,樓前指顧雪成堆。
謝昭穿著一襲狐裘大氅,獨自一人靠在東臨城城主府中毗鄰東海、觀景最佳的「斷海亭」。
她出神的看著不遠處海天一線,雲海相連的難得景致。
身後一個腳步走近。
然後一個淳厚低沉,還夾帶著奇怪口音的男子聲音響起:
「既是怕冷,為何不在城主府迎客堂等我,卻要將我約到這斷海亭相見?」
謝昭低頭笑了笑。
她轉過身看向身後身高極高,長著明顯是北朝人的深邃五官的青年。
然後半真半假的道:「自然是因為此處,是我們二人當年臨海一戰的地方。
如今江湖再相逢,我仍選在此處觀景亭與你見面,你不覺得很有意趣嗎?」
青年無語的看著她。
「你是說三年前你在中州隱形滿名、錦衣夜行,聽聞市井傳言說我們東臨城『斷海亭』前段日子有人看到了鮫人,所以慕美心動,溜進東臨城跑到『斷海亭』蹲守鮫人蹤跡.後來被前來海邊晨起練刀的我撞見,當作亂入的賊人,打上一架的那次?」
謝昭神色複雜的看著他。
「倒也不必說的如此詳盡。」
青年抱著刀,眼底帶了一絲笑意,他道:
「你符景詞無事不登三寶殿,什麼『江湖再相逢,來此圖意趣』我可不信。
說罷,怎麼今日有如此雅興登門拜訪?
最近莫不是江湖中,又流傳了什麼我們東臨城與海妖精怪的神花傳聞,引得『千歲劍仙』屈尊降貴,來探尋傳聞逸事的虛實?」
「嘖!」
謝昭用一臉「你怎麼能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譴責表情,不滿的看著青年。
「狹隘了!你多少有點狹隘了嗷!
我難道就不能是途經此地,想起故友,特意來看看你的嗎?」
青年性子耿直且執拗,當即斷然搖頭。
「絕不可能。」
謝昭失笑。
「喂,我說,你這樣聊天,是很容易沒朋友的啊。」
青年淡淡道:「我有我的刀,有東臨城的同門,便已足夠了。要那些所謂的朋友來做什麼?」
說到這裡,他抬起眉頭靜靜看了她一眼。
「再說,你方才不是說了,我是你的故友?難道,你就不是我的朋友嗎?」
謝昭服氣了,她無話可說的點頭笑道:
「你說的沒錯,我們自是朋友。」
海岸邊一個巨大的浪潮,此時突然拍在海岸上,激起海浪聲一片。
謝昭被那澎湃磅礴的海浪聲音吸引,登時轉過頭看去,然後喃喃道:
「還真別說,此處視野開拓,四面無人,確實是最適合密謀之所在?」
青年皺眉看她。
「我和你之間坦坦蕩蕩,俯仰無愧於天地,有什麼事還需要密謀相談?」
謝昭回過神來,她無奈的輕笑。
「喂,漆雕拓野,你這也未免太過於呆板無趣了吧?
我是在開玩笑,開玩笑你懂不懂!難道你沒有聽出來嗎?」
當世七大絕頂高手之一,東臨城「劈月刀仙」漆雕拓野微微蹙眉。
他欲語還休的看了她一眼。
「雖然我是在中州東臨城長大,自幼便會說中原漢話。但是你們南朝和中州的玩笑和暗喻,恕我這麼多年,還是找不到好笑的點在何處。」
謝昭失笑搖頭道:「你啊,跟三年前相比,還真是半點都沒有變呢。」
漆雕拓野卻靜靜注視了她一瞬,然後意有所指的沉聲道:「是嗎?不過,你卻變了很多。」
不論是武道境界,容貌,甚至是她此時整個人帶給他的感覺。
若說她頹廢放縱不思進取,她偏偏卻一身生機勃勃;
若說她還是像過去那般熱愛生活,她卻有種隨遇而安、萬事可有可無的擺爛感。
他皺眉看她。
「若不是你命身邊的侍從,用『黃金台』將夾帶著你親筆書信的信箋射入我房間,我也不敢相信你居然會突然來到中州。」
謝昭哈哈一笑,道:「侍從?你是說凌或嗎?他可不是我的侍從,算是我的知交好友吧。」
「哦?是嗎?」
漆雕拓野淡淡道:「那你的『朋友』倒是挺多,不過,是連你的真實身份都不知道的『知交好友』嗎?」
「餵——」
謝昭哭笑不得,無奈道:「了不得了,如今你的口舌竟也這般鋒利了起來?」
漆雕拓野卻面無表情道:「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他微微停頓,補充道:「這般年紀的聖王人境,他的天資著實不錯。比你當年身邊那個劍奴路傷雀要強上許多,莫非你是想收徒了?」
謝昭微斂幾分笑意。
她似乎並不願多提,只是垂頭淡淡道:
「別鬧,人家凌少俠師出名門,自有師門恩師栽培愛重。
至於『黃金台』.他確實曾經是我的劍侍不假,但他並非劍奴。
從他來到我身邊,跟我一同學藝那年開始,從始至終都是自由之身。」
漆雕拓野敏感的捕捉到一個關鍵詞,當即反問道:
「『曾經』?怎麼,現在難道他就不是了?他難道是自立門戶了不成?」
想了想,他微微嘲諷的笑了笑。
「可是,他似乎還不夠格開山立派吧?
我倒不是說你們謝家的『河圖劍術』不行,謝氏三傑當年具是名動天下的風流人物。
只是路傷雀那一身功夫,都是拾前人的牙慧,受惠於你的母家潯陽謝氏。
一門開山立派之長,若只能研習旁人傳授的功法,自己本身卻並無突破造詣,那麼門派前路一眼就望得到頭。」
謝昭扶額道:「你想太多了,沒有的事。
只是我累了,想一個人尋一處心境大清淨罷了,無關其他。」
漆雕拓野看向觀景亭邊,即使裹著厚重的大氅依舊顯得身形消瘦單薄的少女,突然道:
「符景詞,他沒有,那你呢?
你的獨門內功心法『迦邏心經』和輕功『歸佛曇雪』,三年前我曾有幸見過,實在神乎其神、獨具道心。
你就真不打算脫離神台宮自成一派,去做一個開天闢地的門派的首代掌門?
神台宮和天宸皇室世代牽扯糾葛,身為神女的束縛和規矩又實在繁瑣,其實並不適合你。
你心如百川山海,當得世間大自在。」
謝昭靜靜地看著海岸邊潮起潮落的白浪,忽而笑了笑。
「『心如山海,得大自在』,借你吉言了。
過去,我或許會覺得這願望可望不可即。不過如今看來,興許今後有一日真的能實現。
只是,開山立派做一門之主還是算了。我連自己和身邊寥寥幾人尚且兼顧不得,你實在高估了我。」
漆雕拓野皺眉。
他默默觀察著她的神色,緩緩開口道:
「符景詞,你到底怎麼了?過去的你,可從來不相信這世上還有你做不到的事情。」
她甚至異想天開,覺得興許自己真能在海邊蹲守到一條《山海異聞錄》中傳說中的鮫人。
哪怕幾日未果,最後也依舊興致勃勃的道:
「——沒關係,今日無緣得見,那便以後再來,往後的日子可還長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