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昭大夢初醒,幾乎在噩夢中將那驚天之變的一夜,重頭到尾又經歷了一遍。
以至於她醒過來後,整個人還是顯得鈍鈍的。
她像是一座生了鐵鏽的機關轉輪,竭力轉動齒輪但可惜啟動失敗。
床榻邊的窯爐里,正小火煨著什麼東西。
謝昭偏著頭聞了聞,味道還好,不算刺鼻。
似乎是幾種產地不詳的調氣養身的中草藥。
她輕嘖了一聲,不知道南墟又在發什麼癲。
既然已知她身負之毒乃是「悲花傷月」,他便應該知道再做這些無用之功,亦是不會有半點效用的。
——更何況,她還曾作了一種很新型的死,強行逆轉經脈動武,以至於毒性早就蔓延到了全身。
興許是因為謝昭還活著的消息不宜被人所知,所以神台宮中的整座昭華殿裡靜謐無聲,除她以外再無旁人。
她慢慢翻身撐起自己,感覺居然還不錯?
還真別說,不過只過了一夜,她居然覺得此時的體感,要比昨日因為那場「烏龍」心脈再次受傷時舒服了許多。
想來是南墟在她昏沉入睡的時候,給她體內度了不少真氣。
本著大祭司的便宜不占白不占的道理,謝昭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沒有一點心理負擔。
她決定趁南墟不在,悄然離開此地。
此地本不宜久留,此時不走,又待何時?
但是當她的雙腳剛剛落在地上的地毯上,房間內布下的那座隱秘無形的法陣便驟然開始陣陣作響。
下一刻,一陣悅耳的風鈴因被房間內氣流影響,在窗畔聲聲作伴。
聲音清澈,但動靜屬實不小。
謝昭以手扶額,點了點自己的眼眶,無奈道:
「你的戒心從什麼時候開始,居然也變得這麼強了?」
南墟推門而入,涼涼的瞥她一眼。
他不置可否的說:「那就要問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居然變得這麼不知死活了。」
謝昭逃跑未遂,但也並不覺得有多尷尬。
她一派從容的攤開雙臂,掌心向上,一副隨遇而安的乖覺模樣。
「祭司大人日理萬機,又何必浪費世間和精力,盯著我這個閒人不放?」
骨傷和臟腑之傷素來後患無窮,極難從根本上治癒。
儘管謝昭的外傷早已經好了,從外表上看也跟沒事兒人似得並沒什麼兩樣。
但是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經過那一遭後,她這身子骨早就大不如前。
體感畏寒,時常疲倦,睡著後多夢卻沉、難被喚醒,精力不濟警惕心降低等等後遺症數不勝數。
但是好在,這些都是無傷大雅與性命無虞的小事,問題不大。
她向後靠在榻上的脊枕上,輕輕舒了口氣。
然後挑眉若無其事的嘆了口氣,道:「我真的得走了,再不回去,會有人擔心。」
她昨天一日一夜未歸,這是之前從未發生過的情形,想必凌或和韓長生必然已經急了。
尤其是在凌或心中,已經默默認定她就是那個不知死活偷盜路傷雀「黃金台」的小賊,是個有「案底」且功夫不到家隨時有可能被苦主抓住打死的人,只怕這會兒他們已經急瘋了。
今日,她是一定要回李府的。
南墟目色沉沉,突然道:
「回去?怕人擔心?原來『千歲劍仙』符景詞也是長了心的人,我還以為你從來不知旁人也會擔心。
昨日事發突然,你不甚清醒、狀況亦不佳,所以有些話我當時便忍下了不曾開口。
今日既是你自己先說到此處,那麼我也有兩個問題想要問問你。」
神台宮大祭司此時說話的語氣平靜且並不高昂,但是卻隱約有種風雨欲來的驚濤駭浪之感。
謝昭有氣無力、不甚走心的隨意招了招手,安慰他:
「南墟,你看看你,生什麼氣啊。師父以前就說了,你這人啊看著清冷,實則氣性大的很,這樣於修行占卜一道可不好。」
南墟不理會她的打岔,冷冷繼續說道:「第一個問題,當年事發之夜,你既能僥倖逃出不夜城,為何沒有回神台宮?
第二個問題,既然你如今已經回來了,為何還要挖空心思離去,這天下四境莫非還有哪處地方能比神台宮更護你周全?
還是你好日子過夠了,偏生想過外面吃苦受罪、顛沛流離的日子?」
謝昭臉上的笑意不知何時起漸漸淡了下去。
片刻後,她突然微垂著頭輕輕「嗐」了一聲,然後搖著頭極輕的笑了笑。
「千歲劍仙」那雙曾經顧盼生輝的眉眼,自下而上定定落在南墟的臉上,淡淡開口:
「南墟,我以為,我們二人都是聰明人,所以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倒也沒有必要說的那麼清楚。」
南墟蹙眉,眼底幾不可察的微微一動。
「你什麼意思?」
謝昭輕輕嘆了口氣。
「南墟啊,這麼多年過去了,日子說長不算長,說短也不算短了。
你我一同練功,一同守著這神台宮,你熟悉我,正如同我熟悉你一般無二。
你不會以為,我傻到時至如今依舊一絲察覺都沒有吧。」
南墟狹長的眸色微動,他眉心微攢,不動聲色的落在謝昭的臉上,眸光暗淡了幾分。
謝昭的視線卻並沒有繼續看著他。
她只是再次微微低頭,垂下的瞳色間閃過一絲微不可覺的失望。
她安靜的看著自己虛虛攤開在眼前、瘦削且根根分明的手指,語氣平淡的繼續道:
「依照神台宮的舊禮和南墟大祭司你的個人習慣,每年的正月初一,你必會在高塔神殿汲取星辰之力發動摘星術,觀次年星象是否有異常。
而你觀察星象的主要對象,自然就是會影響南朝朝局的那寥寥無幾的幾人。
想來靖安三年大年初一的那日,你便已發現了幾日後我的命星昭顯大凶之兆,可你」
謝昭微微停頓一瞬,旋即失笑補全。
「卻並沒有告知我。」
南墟目光沉積如水。
他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只是靜靜地聽她繼續說下去。
「神台宮地處昭歌城城郊,距離不夜城也不過一百餘里。
你若當真想預警警示於我……甚至並不需離開神台宮親赴昭歌,只要一封飛鴿傳書便好。
整整五日的時間,正月初五前我是必然能收到的。」
謝昭說出這番話時,眼底並沒有什麼恨意。
她那副仿佛早已「事不關己」的豁達,若是不知情的旁人聽來,還以為她說的不過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而不是關乎己身。
「可是你沒有。不是來不及,而是不想說。對嗎?
所以,關於方才你問的第一個問題,我想這就是答案。
至於第二個,我想也不必再答了吧?」
雖然不知南墟為何隱瞞她關於她命星偏離、星象垂危之事,但他確實沉默不言,放任了那一切的發生。
對於後來身負重傷,內力幾近於無的她來說,神台宮真的還是最安全的地方嗎?
謝昭不知道,如今也不想知道了。
所以流落江湖,也未嘗不是那時的她所能做出的最好選擇。